第20章 宮變 (1)
“夫君,夫君!”氣喘籲籲地叫着,李步兒沖進了議事廳,她花容失色,發髻散亂得不成模樣,“你……沒事吧?”
“步兒。”方崇煥站了起來,正要說話,耳邊卻響起了一個悠悠的聲音:“李小姐果然記挂着方将軍……嗯,方将軍管家果然有方。哦,本官都忘記了,方将軍的洞房花燭夜被本官攪和了,今天還欠了方将軍一個洞房花燭夜呢……”
蘇明媚的聲音爽朗大氣,爽脆得就像是天津衛的大麻花,嘎嘣嘎嘣響呢。聲音裏絕對不帶任何忌妒,即便拿刀子将蘇明媚的話一絲一縷地剝開來化驗,也化驗不出一絲兒不悅來。
方崇煥沒有看蘇明媚,只是溫和地對李步兒說道:“步兒,這裏是議事廳,按照規矩,你一個女兒家是不能進來的。你還是先出去吧……”轉頭他又吩咐身邊的人,“将夫人請出去。還有,下次不能再放夫人進來了。”
“奴家……只是記挂着将軍……”李步兒長長的睫毛眨啊眨,眼淚當然沒有掉落,只是做出将落未落的樣子來(其難度當然超過珠淚滾滾,這是一個技術活,肯定是長年累月操練出來的,至少蘇明媚絕對做不到),“奴家只是聽說将軍受傷了,因此急急忙忙地趕過來,卻不想犯了規矩,奴家這就離去,請将軍不要計較……”
李步兒風擺楊柳一般款款離開,帶着将落未落的淚花兒。蘇明媚翻了翻眼睛,說道:“方将軍,你怎麽可以如此對待夫人呢?今天的事情也讨論得差不多了,咱們就到此為止吧。方将軍身上的傷口也早些回去讓夫人檢查檢查,嗯,本官給将軍包紮得肯定不是很好,要知道,本官可是不擅長女工的,還有,方将軍後背上有好多傷疤啊,夫人既然做了夫人,那就要好好兒照顧将軍,切不可讓他如此拼命了……”
李步兒聽聞這些話,驀然扭過身子來。她看着蘇明媚,微微笑道:“原來外子受傷,竟然是蘇大人幫忙包紮的,奴家在此謝過大人了。”說着話,又是盈盈躬身。
蘇明媚微笑着側身,不受李步兒這個大禮,說道:“李小姐,你我一路同行,也算是半個朋友吧?都說朋友有通財之義,這點兒小事,不足挂齒。方将軍也很樂意……”
這是什麽話,居然與通財之義都挂鈎上了?莫非還想要通夫之義?方将軍也很樂意?樂意做什麽?李步兒僵住,擡起眼睛,看着方崇煥,似乎有質疑,又有委屈,咬着嘴唇,眼淚卻始終不曾落下。
蘇明媚笑了笑,對唐黎悅說道:“咱們也該留一點兒時間給新婚夫婦啊,走吧。”
唐黎悅忙屁颠屁颠地跟上,後面一群将軍也都散了。
等後面沒人了,唐黎悅才笑嘻嘻地問道:“這叫什麽?示威?告訴人家,你的丈夫仍舊與我勾勾搭搭?”
“沒這麽嚴重啦,不過是順手幫他綁一把罷了。”蘇明媚翻了翻眼睛,“別這樣緊張,覆水難收的道理我還是懂的。再說了,方崇煥這樣不解風情的家夥,也只有李步兒才會将他當寶貝供着。”
唐黎悅捧着心做痛苦狀:“原來你是需要一個解風情的男人啊……那糟糕了,我沒指望了,我這輩子也沒解過風情啊……”
蘇明媚一腳踹了過去。她猛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招手叫唐黎悅過來:“今天應該是某人的洞房花燭了,你不去聽聽房,等回來好有吹牛的本錢?”唐黎悅翻了翻眼睛:“方崇煥是一介武夫,武功比我強得多,我不敢去聽房……要不,你去?”蘇明媚冷笑了一聲,說道:“你不敢去,我找嚴立成去。”唐黎悅驀然長嘆,說道:“如果你不樂意方崇煥與別人洞房花燭,我帶你去鬧洞房好不好?讓他們不能圓房。一定不能讓他們圓房。”
蘇明媚抽了抽嘴角,說道:“這樣壞人姻緣,死後要下地獄的,我可不敢。”
唐黎悅也抽了抽嘴角,說道:“可是不去鬧,你就永遠在地獄裏了。”
蘇明媚身子一顫,轉身走人,再也不理睬唐黎悅了。
蘇明媚再度得到李步兒的消息,是在第二天早上。小圓子鬼鬼祟祟地奔進房間,說道:“三皇子殿下派人來告訴說,昨天晚上方将軍的新婚夫人失蹤了。”窩在被窩裏的蘇明媚,騰地坐起來,卻不想碰到了傷口,當下龇牙咧嘴。
她将怒氣發作在丫鬟身上,說道:“風度風度,別這麽咋咋呼呼的……先扶着本小姐起來,別是撒謊了吧!”
小圓子叫屈道:“我哪兒是那種聽風就是雨的人呢!剛才我到新房那邊附近看了,好多士兵守着,聽送早飯的翠兒說,新夫人的丫鬟在哭,說是新夫人離家出走了……”
蘇明媚再度窩回被窩裏,懶洋洋地說道:“這事情比神話還神話,比傳奇還傳奇。軍營之中,聖旨賜婚的新婚夫人居然說丢就丢,我是不大信的。”
小圓子苦惱了:“我也不大信,可是這大約是确實的……我聽嚴立成說,昨天晚上方将軍夫妻倆吵了一架,大約就是關于小姐的……”
“關于本小姐?”蘇明媚再度騰地坐起,再度龇牙咧嘴,“他們昨天吵架,關于本小姐?”
小圓子點頭:“要不要我将嚴立成叫來?他昨天去聽房了……”
小圓子當然沒有撒謊,雖然之後方崇煥就宣布說軍鎮要地,不能讓夫人久留,已經派人護送新娘子回家。但是錦衣衛馬上給蘇明媚回報消息說,方崇煥的新婚夫人,在今天淩晨城門初開的時候就穿青衣離開了大同城,身邊沒有人陪同。
之後就不知去向了。也就是說,李步兒是真的離家出走了。
似乎是吃了一口澀柿子,蘇明媚真的有些難受。自己居然真的将李步兒給氣跑了?這麽容易?
所有的故事裏,壞人姻緣的都是壞女人,面目可憎啊。蘇明媚照照鏡子,自己長得是唇紅齒白,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而且自己也沒有做什麽壞事啊,只不過是向李步兒炫耀了一下事實而已。李步兒就跑了?
可是難受之後,她突然感到絲絲的竊喜。這的确不是一種好态度,可是不健康的情感就像是荒原上的野草一般,既然長出來了,那就鏟除不掉了——
方崇煥……應該沒有與那個李步兒圓房吧?鑽進蘇明媚腦海裏的第一個念頭,居然就是這個。然而,竊喜之後,竟然是如山一般的壓抑。方崇煥……頂住了這麽大的壓力要娶李步兒,可是李步兒竟然就這樣出走了……他心裏一定很難受吧?
這消息肯定是瞞不住的,到時候……堂堂的百勝将軍,将成為全京城的笑柄。治家無方,他會遭到最嚴厲的彈劾。
嗯,京城裏的大多數言官與京城裏的大多數貴婦其實都是一個德行,他們也很擅長用墨汁來淹死落水狗。
方崇煥年少身居高位,已經是衆人忌妒的對象了,接連出了兩樁這樣的事情,那些言官們還不群起而攻之,齊心協力來推倒方崇煥這堵破牆?
他要頂很多壓力啊,他能不能頂過去……蘇明媚用力地甩了甩腦袋,然後笑了起來。嗯,想這些幹什麽,我現在應該是幸災樂禍啊。老天開眼了,方崇煥像甩鼻涕一般甩了我,現在李步兒像甩鼻涕一般甩了方崇煥。這叫天道輪回,報應不爽,我是不是該上方崇煥面前,去趾高氣揚地嘲笑一番?
亂七八糟的念頭一個接着一個在蘇明媚的腦海裏鑽進鑽出,蘇明媚再也按捺不住,站起來,說道:“小圓子,我們去方崇煥那邊看看。”
小圓子答應着,兩人還沒有起身,就聽見院子外有聲音響動。緊跟着,方崇煥那沉冷的聲音道:“我要見你們大人,都給我讓開!”
那沉冷的聲音讓蘇明媚的身子顫了一下。她站起來,扶着小圓子的手,沉聲說道:“給我換上最好的衣服。”
方崇煥在蘇明媚的房間外站定,即便是在屋裏的蘇明媚,也聽見了方崇煥那呼哧呼哧的喘氣聲。
隔着一扇門,小圓子的手微微有些發顫。蘇明媚的臉色也有些蒼白,卻是淡淡地笑道:“小圓子,風度風度,別慌慌張張的。”
門開了,少女與少年,再度對視。方崇煥外面穿着一件湖藍的緞面出風毛鬥篷,肩膀上卻不知從哪裏沾了一大塊灰;裏面露出一件玄色鑲邊寶藍底子五彩繡銀紋樣緞面出風毛圓領袍,卻隐約可見裏面的一大塊血跡。雖然人在軍中,卻沒有穿軍裝盔甲,發髻也是一片散亂。臉色蒼白,眼眶之中全是血絲。
他看着面前的蘇明媚,眼睛緊緊地盯着,竟然像是想要将蘇明媚整個都燒起來。
與方崇煥的狼狽不堪比較,蘇明媚的衣着卻是精致典雅。她頭上壓着一副羽毛點翠頭飾,身上穿着一件全新的粉紫鑲邊淡紫折枝梅花紋樣緞面圓領對襟褂子,下面是米黃色的長裙。
因為臉色有些蒼白,蘇明媚在臉上打了一點兒腮紅。她含着微微的笑意,站在方崇煥的面前,就如一枝初開的臘梅花。
方崇煥上前一步,蘇明媚就後退一步,只是臉上的笑意卻是絲毫不減。
方崇煥瞪視了蘇明媚片刻,猛然怒道:“你!”蘇明媚淡淡笑道:“方将軍,你這樣闖進來,很失禮的。”方崇煥臉色有些猙獰,他厲聲說道:“你……你很滿意了?
你終于滿意了?”蘇明媚輕笑起來,笑聲清脆無比:“方将軍此話從何而來,我滿意什麽?”就像是一根針刺破皮球一般,方崇煥頹然道:“你……終于将步兒氣走了!你很滿意……你很滿意是不是?”蘇明媚将頭扭過去:“奇怪了,你家夫人走了,關我什麽事?我已經被你退親了,我是一個棄婦,棄婦你知道不知道?棄婦居然還能進你家家門将你的新婚夫人給氣走,那真的是滑天下之大稽!”
蘇明媚的聲音很清冽,蘇明媚的語音也很強勢,但是不知怎麽的,蘇明媚的眼眶裏……居然溢滿了淚花。
蘇明媚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将頭扭到一邊,不看方崇煥……她告訴自己,不能在方崇煥面前落淚,這是原則,原則!
方崇煥用力地抓住蘇明媚的肩膀,将蘇明媚的臉給扭了過來。蘇明媚肩膀上的傷口未曾痊愈,被他一抓,異常疼痛。
小圓子大驚,撲上來,叫道:“別碰小姐!”小拳頭擂在方崇煥的身上,但是就像擂在石頭上一樣,方崇煥毫無反應。
只是方崇煥的手,稍稍移開了一些,避開了傷口的位置。蘇明媚看見,小圓子的拳頭,就擂上了方崇煥的傷口。再度吸了吸鼻子,蘇明媚淡淡吩咐:“小圓子,你将所有的人都轟出院子,你也走人……我要與方将軍好好兒談談。”小圓子僵住。方崇煥聲音嘶啞,也吩咐道:“所有的人都離開這個院子!”只是依然沒有放開蘇明媚。
方崇煥瞪着面前的蘇明媚,蘇明媚高高地仰起臉,也瞪着他。氣勢之上,毫不示弱。
不知怎麽的,一種莫名的傷感像冬天早晨的大霧一般,将方崇煥的心全數籠罩住了。
狠狠地劈了一把刀,将所有的濃霧都劈散了,方崇煥才啞聲說道:“你是故意的,故意在步兒面前說那些暧昧不清的話,你就是想要激起步兒的忌妒,你就是見不得我幸福,是不是?”
蘇明媚爽爽脆脆地笑起來:“我的方将軍,你也将自己看得太高了一些。我忌妒你?我忌妒你娶了一個村婦?我又何必忌妒你呢,你我解決婚約,我才可以嫁得更好啊,你說是也不是?”“你可以嫁得更好?”似乎是霜打的茄子一般,方崇煥的臉色越加蒼白起來,“你竟然想要嫁給別人了……”方崇煥的反應讓蘇明媚非常滿意,于是蘇明媚很嚣張地大笑起來:“不錯啊,方崇煥,你曾經看見過的,三皇子殿下求親的消息傳出去之後,京城裏掃大街的,也不知掃起了多少簸箕眼珠子……嗯,我現在身為女子卻居高位,這也是托了你的福,是也不是?”
“你……竟然真的想要嫁給……三皇子殿下?”方崇煥的手竟然抓緊了一些,失聲說道,“你不能嫁給他……不能!至少現在不能!”
“我可以将你的表現理解為忌妒嗎?”蘇明媚伸手,像撣灰塵一樣撣撣肩膀上的手,“松開些,你将我的肩膀抓疼了。”
方崇煥一時失神,看着蘇明媚喃喃自語道:“錯了……”方崇煥的表情,就像是一根針,從蘇明媚心底最脆弱的地方直刺而入。蘇明媚冷笑道:“錯了嗎?你知道錯了嗎?對不起,我還真的不知道你錯了,我還真覺得你退親是退對了,你真的将我給解放出來了……”
蘇明媚滔滔不絕地說着,眼淚卻終于掉了下來。蘇明媚尖厲的笑聲将方崇煥從迷惘中喚醒,方崇煥咬着嘴唇,凝視着面前的蘇明媚,沉聲說道:“你不能嫁給三皇子殿下,至少目前不能。”
“你管不了我了,方将軍。”蘇明媚聲音顫抖,眼神卻是堅定得就像是一把錐子,一把敲在地上的錐子,“我已經将你休了,從今之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幹,而我,也沒有撿人家破爛的嗜好。我的身份,好歹比李步兒要高貴幾分,如果回收她扔了的破爛,我真的是全京城的笑話了!”
“我一定要管你……你不能嫁給三皇子殿下,至少現在不能。我不能讓你嫁給三皇子殿下……”方崇煥的聲音裏有着堅定不移的決心,然後,他……俯下頭去。
方崇煥的口裏帶着楊柳枝的清香,方崇煥的身上帶着依稀的血腥氣,方崇煥的身上還帶着方崇煥特有的味道……
蘇明媚頭暈目眩,蘇明媚耳邊隆隆作響,蘇明媚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哪裏,一瞬之間,她簡直以為自己身在雲端,因為雙腿軟軟的不着地兒。
蘇明媚想要喘息,可是一旦喘息,更濃烈的男子味道就直沖而入……沿着口腔進入咽喉,穿過咽喉進入肺葉,穿過肺葉直達蘇明媚心中的那塊地方……那塊最脆弱最需要安慰最需要保護的地方。
方崇煥的雙唇覆在女子的櫻唇之上……前幾天,就是這櫻唇,吻着他身上的傷口,将箭頭拔出,将血塊一點一點地吮吸幹淨。
昨天,就是這櫻唇,輕描淡寫地說着讓李步兒難堪的言語,然後對自己揚起一個勝利的微笑。
剛才,就是這櫻唇,毫不猶豫地向自己宣告她已經棄自己如敝屣、要選擇他人的消息。
将她的櫻唇封上,向她宣告他的所有權,讓她無法再向他說着那些冰冷的話語……方崇煥知道,自己的頭腦是發昏了,但是身子卻不由自主。
他知道自己是不該這樣做的,他預先也沒有想過要這樣做。
可是實在無法控制,靈魂深處最本能地呼喚,讓他做出了這樣大為失禮的舉動。
而且,雙唇碰觸的那一瞬間,方崇煥就沉迷了進去……少女的櫻唇帶着栀子花的清香,有着方崇煥不能拒絕的溫軟。方崇煥渾身僵硬,頭腦裏只剩下一個聲音——
我要吻她。我要吻她。我要永遠地吻着她。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兩人的耳邊,響起了一聲輕笑。蘇明媚的世界已經一片混沌了。這片混沌裏,只剩下一個名字:方崇煥,方崇煥,方崇煥……蘇明媚忘了這個男子曾經給她帶來的羞辱,也忘了這個男子曾經深情款款地另娶他人,更忘記了自己曾經發下的誓言——潑出去的水,我連盆都不要!
可是那聲輕笑,卻像是一道閃電一般,将蘇明媚面前的一片混沌,乍然劈開!
蘇明媚陡然驚醒,閃電一般地伸手,将面前的男子,推開!那聲輕笑,也像是閃電一般,将方崇煥面前的混沌,乍然劈開!
方崇煥也閃電一般地松手,将面前的少女,推開!兩人的身子都是晃了一晃——然後,蘇明媚伸手,很響亮地打了對方一個耳光。方崇煥蒼白的臉頰一片通紅,随即迅速地恢複了蒼白——那是紙一樣的蒼白。蘇明媚仰起臉,大聲笑道:“方将軍,你這算是怎麽回事?
毀掉的婚約就像是你放出的一個臭屁,難不成你還想要将那個臭屁給吞回去?”
她笑着搖頭:“方将軍,你竟然有這般本事?果然強悍,蘇明媚望塵莫及,拍馬也趕不上……”
方崇煥恢複了那冷冰冰的臉色,說道:“你自我感覺還真的良好啊……誰說我就打算要你了?你将我的妻子給氣跑了,我向你索取一點兒利息,難道不應該嗎?”
他又輕輕笑道:“不過是一個吻而已,而且也沒有多少旁人看見,你也沒有多少損失……”
那冰冷的笑容讓蘇明媚的心完全凍結,蘇明媚伸手,想要再度打方崇煥一個耳光,只是方崇煥已經迅速轉身離去,蘇明媚的手僵在了半空。
蘇明媚僵硬地轉過頭,往牆頭的方向看去。牆頭上蹲着的年輕男子,急急忙忙地賠笑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什麽都沒有看見……”邊說邊落荒而逃,只是太慌張了,蘇明媚聽見撲通一聲,那是唐黎悅摔下了牆頭。
蘇明媚撲哧一笑,然後,怔怔地落下淚來。最近這一陣子,我落淚的次數比這十幾年都要多了……是不是我變得軟弱無能了?
經過那樣一出之後,蘇明媚竟然有些怕出門,怕見到方崇煥了。好在這邊的任務已經完成,捷報也送到了京城,聖旨下來,方崇煥升任九邊提督,蘇明媚與唐黎悅回京。
直到騎馬出發,蘇明媚也沒有再見到方崇煥。這也是正常的,因為方崇煥對蘇明媚的情緒,想必也很複雜。
遠遠地看着大同城沒入地平線之下,像是想要将所有的過往都吐出來一般,蘇明媚長長地吐了一口濁氣。
別了,大同城裏的一切。一路同行,唐黎悅也沒有再來蘇明媚跟前耍寶。蘇明媚知道,一切都是因為方崇煥的那個強吻。一些事情一旦發生,就無法控制。蘇明媚也不想控制什麽……她只是消極地面對面前的一切。或者說,她根本沒有想過自己要怎麽做。
回到京城,蘇明媚得了一大堆賞賜。雖然那個千戶的官職沒有再升了,但蘇明媚手中的人馬皇帝陛下也沒有收回,只是讓她負責一些不鹹不淡的事情。
蘇明媚也懶得上班,就這樣交給下屬,自己依然窩在家裏過着米蟲的日子。
然而蘇明媚畢竟是一個名人了。大同城裏的一役,讓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名揚天下,各種邀請多了起來,就是幾個宰相夫人,也客客氣氣地送了帖子過來,請蘇明媚過去。然後擠出滿臉的風幹老橘皮似的笑容,與蘇明媚親切交談,臨走時還送了她一大堆禮物。
平淡的日子過得特別快,轉眼又是初夏了。這天母女對坐,姜雲霞卻是愁眉不展:“唉,這三皇子殿下……怎麽還不來再求一次親?我家女兒都十六歲了……唉,這都怪三皇子殿下啊,要不是他來求過一次親,現在求親的都踏破門檻了……”
這的确怪唐黎悅,他都來求過親了,哪個沒眼力見兒的敢與三皇子殿下争女人?
蘇明媚無語地看着自己的娘親:“對女兒有點兒信心好不好?你女兒天姿國色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世上少有人間罕見,哪裏會嫁不出去?”
姜雲霞連忙道歉:“是是是。我女兒是肯定能嫁出去的,而且是美美地嫁出去。可是女兒啊,要不我進宮一趟,見見唐賢妃,與她說說這個事兒?好歹不能耽擱了你啊……”
正說着話,卻聽見氣喘籲籲的小圓子前來報告:“宮中的嬷嬷來了……說請小姐進宮去說話呢。”
蘇明媚嘆息:“小圓子,風度風度,別咋咋呼呼的,慢慢說——誰請我進宮去說話?”
小圓子說道:“唐賢妃啊……小姐,快去樓上,我給您換套衣服……”
“快快快,娘親幫你打扮去。”姜雲霞急忙拉女兒站起來,“我将你打扮得美美的,非要唐賢妃馬上做主定下親事不可……”
蘇明媚跺腳:“母親你糊塗了,你還是馬上先去外面,招呼嬷嬷是正經。”
穿一身華貴大氣的宮裝,蘇明媚随着嬷嬷進宮。唐賢妃的外貌,與唐黎悅有幾分相似,只是多了一種雍容大氣,少了唐黎悅身上的痞子氣。她拉着蘇明媚的手,親親熱熱地問了很多話,又留蘇明媚在宮中過夜。還親自解開蘇明媚的衣服,檢查了蘇明媚那已經愈合了的傷口。
唐賢妃微微嘆息着道:“你這孩子,真的是倔犟得讓人心疼。這麽大的傷疤,本宮看着……都覺得心底酸酸地疼呢。”
蘇明媚嬌憨地笑道:“賢妃娘娘您可說錯了,我這人就是皮厚,箭紮入身子,居然半天才知道……才鬧出這麽大的傷疤……”
唐賢妃忍不住笑,将蘇明媚的衣服合上,點着蘇明媚的額頭道:“你這孩子……還真的會逗樂,說得像是真的一樣。本宮就想,要是本宮有你這樣一個媳婦或者女兒,那該多好。”
蘇明媚知道,這是自己該表态的時候了。唐賢妃是在問自己願意做她的媳婦,還是願意做她的女兒?
只是,該如何表态呢……蘇明媚真的沒有想好。就在這時,外面奔進了一個急匆匆的太監。蘇明媚心頭一沉,轉頭看着唐賢妃。皇宮之中,坐立行走,都有規矩。這麽急匆匆地進來,只能說明一件事——有大事發生了。她當下站起來,向唐賢妃行禮,說道:“賢妃娘娘,我方才多用了一點兒東西,覺得有幾分內急,想下去松散一下,請賢妃娘娘準許。”
唐賢妃點了點頭,含笑吩咐:“紫煙,帶蘇小姐下去。”
蘇明媚還沒走幾步,就聽見背後傳來唐賢妃的聲音,森冷的帶着殺機的聲音:“什麽事情?”
那太監急切地禀告,但太監的聲音壓得很輕,蘇明媚依稀只聽見“方崇煥”“扶乩”“丹藥”幾個字。
蘇明媚心微微地戰栗了一下……方崇煥!方崇煥發生了什麽事情?
扶乩與丹藥,那應該與皇帝有關。皇帝陛下……又做了什麽荒唐事情?
但是蘇明媚不能停下來細聽,她随着紫煙,去了茅房,然後就在側房那邊坐着。她知道這個時候,不是自己亂走的時候。
就在這時候,她聽見前面的唐賢妃,傳出了一聲尖厲的慘呼:“塵兒!”
這簡直是不可想象的,雍容大氣的唐賢妃,笑不露齒的唐賢妃,舉止娴雅的唐賢妃,竟然會發出那樣的慘呼聲!
蘇明媚騰地站起來,她管不了避嫌不避嫌了,她……要去問個究竟!
唐賢妃是唐黎悅的母親,“塵兒”就是唐黎悅的另外一個名字朱載塵,而且方才的禀告裏,還提到了方崇煥!
唐賢妃站起來,急匆匆就往外走:“本宮要出宮,本宮要出宮……本宮不能……”
“娘娘!”面前跪倒的太監,抓住唐賢妃的衣袖,嘶啞着聲音說道,“皇上……皇上那一邊,還要娘娘做主啊……”
“皇上!”唐賢妃頹然停住腳步,臉色蒼白,“本宮先要去看着皇上……本宮先要去看着皇上!”
她的聲音充滿了尖厲的絕望:“本宮一旦出宮,就立即打草驚蛇,這邊就要對皇帝陛下下手……本宮,本宮……”
這時,一個微微顫抖卻又堅定無比的聲音響起:“娘娘……有什麽事情要我做的嗎?”
唐賢妃擡頭,看見了面前的婷婷少女。蘇明媚的身姿如此瘦弱,就像是風吹一番就會倒下,但是蘇明媚的身形又是如此堅毅,堅毅得就像是一座山!
唐賢妃的眼神鎮定下來,聲音也沉穩下來:“本宮都忘了你了……有能指揮士兵打贏一場大仗的蘇小姐,本宮還慌什麽呢?蘇小姐,你如果乖乖留在這裏,那麽言中平多半不會為難你。但是你如果硬性闖宮,言中平多半會殺了你……你可有膽量?”
蘇明媚的眼神是沉穩的:“蘇明媚從來不欠缺膽量。賢妃娘娘,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
唐賢妃一邊往外走,一邊道:“我要立即去遠岚殿。前天傳來方崇煥兵敗的消息,皇上大怒,心智失常。今天皇上扶乩之後服食了陶老道的丹藥,可是沒想那丹藥竟然是不好的!內宦第一時間通知了首輔,方才言中平封鎖了遠岚殿,又用禦印傳旨,封鎖了整個皇宮……內宦悄悄跑來告訴我,言中平同時下旨給景王殿下,令塵兒……自殺謝罪!他是怕塵兒……礙着裕王順利登基!因為……方崇煥這個九邊提督,是塵兒舉薦的!而塵兒……他是一個傻孩子!”
唐賢妃的聲音已經非常平靜,平靜得就像是一潭死水沒有任何波瀾。蘇明媚的心陣陣發冷,然而她依然點頭,說道:“好,我立即出宮,如果唐黎悅犯傻,那我就打暈他。”
唐賢妃點點頭,說道:“可是,如果矯诏的侍衛人手很多……”
蘇明媚點頭:“我知道了。我立即傳信給我的手下,如果實在抵不過……”
唐賢妃停住了腳步:“那怎樣?”蘇明媚笑起來,微微帶着點兒羞澀之意:“那橫豎我與他死在一塊兒,他也不算沒伴。”說出了這句話,蘇明媚感到心中竟然無限輕松起來。是的,蘇明媚一直在猶疑,她一直覺得,自己與唐黎悅之間,應該是哥們兒關系,雖然唐黎悅偶爾也會開開玩笑說要娶自己什麽的,但那都是玩笑而已。唐黎悅不會真正地愛自己,自己也不會真的愛唐黎悅,就這樣。
可是等到了這一刻,蘇明媚卻突然下了一個決心——也許只是一個賭氣似的決心。
方崇煥退了我的親,唐黎悅曾經多次說要我嫁給他。那麽……今天就做出選擇吧。蘇明媚覺得心一片輕松,輕松得就像是在雲朵裏飄飄蕩蕩。
然而輕松之後,卻隐隐有些不能言語的陰郁。蘇明媚一腳将那些陰郁踢進廁所,然後微笑着,坦然地,凝視着唐賢妃。
唐賢妃凝視着蘇明媚,點了點頭:“這樣本宮就放心了。”
拿着唐賢妃的一根玉簪,随着一個帶路的嬷嬷,蘇明媚準備出宮。
不到宮門不知道,走到宮門才吓一跳。宮門附近,有着層層守衛,守門的人數,竟然比蘇明媚進宮之時,增加了十倍!
見蘇明媚向門口走來,一群侍衛,就執戈攔住,厲聲喝道:“來者何人?任何人等,不得出宮!”
蘇明媚站定,眼睛在幾個侍衛的腰間掠過,判定哪個武功低一些,可以為自己提供武器,面上卻是含着淡淡的笑意:“本官乃是錦衣衛千戶,奉命出宮公幹,難道也不能出宮?耽誤了公事,你們負得起責任嗎?”邊說她邊舉起了自己的腰牌。
一群侍衛都是一怔。侍衛們都是知道皇帝陛下那道震驚朝廷內外的旨意的,不過大多不認識蘇明媚這個名人。現在聽蘇明媚說起,都是眼睛睜得圓溜溜的!
嗯,說句實話,雖然錦衣衛這個名字很招人恨,但是錦衣衛的腰牌真的很好用……這些奉命守門的侍衛哥哥們,當下就很合作地将門打開了。那帶路的嬷嬷回去了,蘇明媚慢慢地離開……等出了那群侍衛的視野,蘇明媚就拔足飛奔!
按照尋常出入宮門的規矩,蘇家的馬車都是候在宮門外的。可是今天時間已經晚了,方才唐賢妃已經傳話出去,說要留蘇明媚在皇宮之中過夜。因此,蘇家的馬車,早已離開了。
此時已經是暮色四起,路上行人稀少,連一輛載客的馬車也找不到。其實即便是能找到,蘇明媚也不敢輕易上車,天知道對方會将自己帶到哪裏去?
當然,穿着宮裝提着裙子拔足飛奔的樣子,是很失蘇明媚風度的。但是現在——讓所有的風度都見鬼去吧!蘇明媚只恨姜雲霞少給自己生了兩條腿!
一邊飛奔,蘇明媚一邊放了一個漂亮的煙花。不要誤會,蘇明媚不是貪玩胡鬧,她是在召集自己的下屬,她知道這附近有自己的下屬,但是悲催的是,蘇明媚不認得自己的下屬!
前面是一個小菜場,現在正是收攤時分,路上行人很多,穿着宮裝提着裙子的蘇明媚這麽一路狂奔,當下人人側目。一群人擋在前面,蘇明媚也跑不快。
後面隐隐傳來了馬蹄聲!蘇明媚臉色一變,指着前面,大聲叫道:“前面……有小偷!偷走了本姑娘的東西!大家讓讓……誰幫我一起追上了,賞銀十兩!……哦,不,賞一根金簪子!”
說着随手拔下頭上一根簪子,晃了一晃。聽聞是追小偷,讓路的忙讓路,幫忙的忙幫忙。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一時之間,街巷之上,人頭洶湧如潮水,向着銀子,奮勇前進!
只是追了好一陣子之後,大家才醒悟——前面貌似沒有小偷啊!大家紛紛駐足想要詢問那個出賞金的姑娘詳細情況之時,卻發覺那姑娘不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