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同生 (1)
救火用的大水槍架起來了,水箭射向敵群。現在是正月,大同還是嚴寒的冬季,被水噴上,衣服非凍成冰塊不可。看見巨大的水槍轉向哪一個方向,哪一個方向的敵兵就躲避不疊。
敵軍不能成陣形,城頭之上,就松了一口氣。城頭之上,唐黎悅哈哈大笑,手舞足蹈:“喏,果然是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啊,這麽好的辦法,本殿下只花三百兩銀子就買到了啊……”
滾沸的油鍋架起來了,渾身包裹嚴密的士兵,将滾沸的食油倒向雲梯。雲梯之上正在攀爬的敵兵大聲尖叫,掉了下去,再無聲息。唐黎悅揮手,一個火把扔了下去,火星點點,落在雲梯之上,潑上油的雲梯頓時就燃燒起來,敵人連忙将雲梯放倒滅火,一時之間,手忙腳亂。
唐黎悅含笑點評:“喏,方才這油倒得不對,應該順着雲梯的一邊慢慢地滑下去,這樣整個雲梯都被浸透了,燒起來要快得多也徹底得多……”
蘇明媚沒好氣道:“這三百兩銀子,你給人家兌現了沒?”唐黎悅鼻子一抽,說道:“當然兌現了!不過就是拿本殿下的一根玉帶上當鋪換的嘛,你不用擔心本殿下會賴賬……”
雖然今天唐黎悅興高采烈,但是誰都知道,今天是最艱難的一天!
已經是第三天了。兩千士兵再加八百民夫再加五百錦衣衛,人人都已經是精疲力竭,死亡人數已經超過一半,剩下的人,也已經人人帶傷。雖然唐黎悅還在精神抖擻地舉辦他的“創造性殺敵大賽”,但是上層的将領都已經猜測到,這是纨绔皇子想出來的辦法——庫房之中的箭镞,定然已經不夠了。
只是誰也沒有将話給說出來。皇子就在城頭與自己同生共死,自己還能不拼死報效?
日落時分,這場戰鬥終于要接近尾聲了……敵人将被滾油潑上的雲梯殘木堆放在東城門之前!熊熊烈火,燒了起來……他們要将城門燒開!潑水滅火,根本不起作用,因為那木頭之上都是油。一袋一袋的沙石扔了下去,想要将火勢壓住,但是卻遲遲沒有壓住。蘇明媚想要吩咐士兵再砸沙石,唐黎悅連忙阻止道:“不能再扔了!”
蘇明媚看了看下面,臉色不由得變得又青又白。城門已經被燒裂,而丢下去的沙石,卻是給敵人制造了一個小小的斜坡。
再扔下去,敵人就要趁着這個斜坡爬上城頭了!巨大的撞木再度被擡起,已經被燒裂的城門,被敵人撞碎!雖然說門後面還有重重的沙石袋,但是敵人只要派幾個死士去清理,總能清理出一條路來……這只是時間問題了。所有的敵人都彙集到了東門附近,而還有戰鬥力的士兵,也都彙集到了東門附近。大同城的第二道門已經被堵死,訓練有素的将領們指揮着士兵在大同城裏排成陣勢。雖然說甕中捉鼈很輕易,但是現在捉鼈的人只有七八百,而源源不斷地将要湧入甕中的敵人,卻還将近有一萬!是人捉鼈,還是鼈咬死人?所有的将領都是臉色鐵青,然而所有的将領都默不作聲!誰都知道,魚死網破,就在這一刻。只有唐黎悅,似乎還不懂得現在的緊要,指着前面密密匝匝的敵軍,大聲說道:“該死的敵人居然排成這個樣子!如果有箭,哼哼,割韭菜一樣,一排箭就能割下一茬子來!”
蘇明媚點了點頭,傳令下去。弓箭手将最後的箭镞全部都拿了出來,箭雨呼嘯,如蝗蟲一般,往前面而去!回應蘇明媚的,也是箭雨。盾牌手上前,将密密匝匝的箭雨擋在外面。
雙方對射了三輪,敵人倒下不少,城頭之上,損失得不多。這邊沒箭了,而讓人詫異的是敵人的箭镞也漸漸地稀落下來!
唐黎悅驀然大喜,笑哈哈地說道:“打了三天,他們的箭也不夠用了!好了,既然大家都沒箭了,也不怕吃虧了,咱們這就下去,看看誰才是真英雄!”
唐黎悅喜氣洋洋,一群将領卻是面面相觑,不由得苦笑。敵方死士現在正在清理東門口的沙石,只要能清理出一條路來,大隊的敵人就将進入大同城!而現在已經到了第三天的傍晚,再熬幾個時辰,援兵就将到了。
唐黎悅的提議是派遣死士,垂繩下去,守着東門之外。敵人來一個,殺一個,不讓敵人清理沙石,那就能最大限度地拖延時間!因為地方有限,敵人又沒有箭了,所以這個辦法是可行的。然而派遣下去的人,多半将會送命。城門口地方狹小,站不下多少人,而敵人卻是源源不絕!蘇明媚臉色鐵青,說道:“将最後所有的箭都會聚起來,為下城的勇士壓陣!……諸位,誰能下去?”卻聽見一個沉穩的聲音響起:“我們下去。”蘇明媚身子一震,轉過頭來,卻見雲天風與另外三人站着,面色沉凝如霜。今天戰事實在吃緊,蘇明媚也不知道雲天風什麽時候上了城頭。她張了張嘴,卻聽見雲天風沉聲說道:“因為下去不是打群架,而是比較武功的高低,我們幾個人是在場武功最好的。”
蘇明媚點了點頭,沒有與雲天風辯論,只是看着雲天風的時候,說了一句話:“活着回來。”雲天風點了點頭,說道:“我們盡力而為。”說罷拉過長繩,系在腰間。雲天風那沉穩的神色卻讓蘇明媚心中沒來由地一陣劇痛——
這個男子,這個愛擡杠的男子,自己是再也見不到他了。他是去送死了,他……是去送死了!
想到這一點,蘇明媚的心在滴血……原來前天那四支箭,射穿了蘇明媚心髒上那用來麻痹自己的盔甲,也射傷了蘇明媚的心……現在蘇明媚終于覺察到了,心……原來是疼的,原來對于這個男子……自己的心不是鐵做的。
不知怎的,蘇明媚一句話脫口而出:“我與你一道下去。”雲天風身子一震,拿着繩索的手竟然停住了。雲天風與蘇明媚的眼睛,對上了。蘇明媚的眼睛裏,有痛楚的哀懇,痛楚的哀懇後面是絕望的決絕。
雲天風的眼睛裏,有慨然赴死的平靜,慨然赴死的平靜後面……是一片不能表述的驚喜。
蘇明媚的話很荒唐,但是雲天風卻沒有出口反對……他按捺住心中所有的情感,告訴自己,不用自己反對,自然有人反對。
這只是一個提議,這個提議只能存活一個呼吸的時間。那就讓別人來否定這個提議吧,至少能讓自己多幻想一個呼吸的時間。
多享受一個呼吸時間的美好,然後,帶着這一刻的美好……去面對死亡。
果然,立馬就有聲音響了起來,那是氣急敗壞的老将嚴立成:“蘇将軍,你是主帥,你不能下去!您……是老成持重的人,怎麽這時候卻也開始胡鬧了呢?”
蘇明媚張了張嘴,她知道自己方才這話說錯了,一時也不知如何回答。眼睛看着雲天風,她咬着嘴唇,不知該說什麽。
雲天風對着蘇明媚,點了點頭。他的頭點得很鄭重很堅決,似乎是向蘇明媚保證着什麽。蘇明媚也點了點頭,沒有說一句話,但是她明白了雲天風的意思。
四周的喧嚣都往後退去,成為邈遠的背景……面前只有一個男子,只有一個沉着穩定的眼神……蘇明媚知道,她終其一生,也不能忘記今天的這個場面了。
雲天風四人翻上城頭,往下而去。蘇明媚将眼睛轉向遠方,沒有追随雲天風的身影。弓箭手已經發箭,為四人掩護。蘇明媚突然聽見無數人的尖聲大叫,同時有護衛大聲叫道:“殿下!”
蘇明媚一驚,急忙往城頭底下看去,卻見唐黎悅手上抓了一道繩索,身子已經躍出了城牆。
衆人的驚呼聲中,唐黎悅笑嘻嘻的聲音響了起來:“這麽好玩的事情,怎麽少得了本殿下呢……守在要道口上,來一個殺一個,又便宜又省力,到時候我就可以節省一千兩銀子了啊……”胡說八道的聲音越傳越遠,唐黎悅的身子已經往下而去。兩個貼身護衛急急忙忙抓了一道繩索往下追去,無論如何,不能讓皇子殿下赴險。
蘇明媚尖聲叫道:“唐黎悅!你……胡鬧!”只是一片喧嘩聲中,也不知唐黎悅是否聽見了蘇明媚那帶着哭腔的聲音。
蘇明媚轉身,眼睛血紅,看着身後的将領與士兵:“弟兄們,三皇子殿下都拿命去搏了,我們該怎麽做?”
一群人都已經燒紅了眼睛:“殺!殺!殺!”蘇明媚看着嚴立成:“嚴将軍,城頭上面暫時交給你了,我先下去将三皇子殿下給弄上來……除了我,誰也勸不動他!”至于勸動了唐黎悅之後怎麽将他弄上來……這不在蘇明媚考慮範圍之內。
嚴立成點了點頭。
蘇明媚抓起繩索,身子一溜而下。稀稀落落的箭镞射過來,蘇明媚揮劍抵擋。
就在這時,蘇明媚陡然覺得手上晃了一晃。卻是對方一支箭射過來,正射中了蘇明媚頭頂上的繩索!三股繩子斷了兩股,剩下一股再也受不住蘇明媚身子的力量,只聽見啪的一聲,蘇明媚的身子,淩空摔下。城頭上響起一片驚呼聲,此時蘇明媚的身子,距離地面還有三丈,摔下去,非受重傷不可。蘇明媚手中寶劍揮出,将身子定在城門樓的邊上。摔倒是摔不下去了,身子卻成了最好的箭靶子。有箭的敵人都看到了這個場景……不約而同,無數利箭都對準了蘇明媚。
蘇明媚往下看了一眼,陡然使勁,将劍拔出,身子就直接掉了下去。
所有的箭镞都落了空。蘇明媚的身子掉落……掉落在一雙有力的臂彎裏。
很有力很溫暖的臂彎。落到臂彎裏的時候,蘇明媚的身子略震了一震。就像是小船在水中随着水波蕩漾,就像是初初坐上秋千的時候那種輕微的晃蕩。一種安定喜樂的感覺,從唐黎悅的雙臂之間開始擴散,彌散了蘇明媚的全身。
蘇明媚擡起頭,就看見了唐黎悅的眼睛。唐黎悅的眼睛裏含着溫和的笑意:“多謝你對我的信任,我還生怕你不敢跳下來。不過看起來我的人品還行……溫香軟玉在懷的感覺,還真的不錯……”
蘇明媚眼睛往四周一掃,就看見雲天風和其他幾個人,持劍守在自己周圍。雲天風眼睛看着前面,似乎沒有聽見唐黎悅的胡說八道。
一群敵人嗷嗷叫着沖上來,雲天風他們圍成了一堵牆,将所有的敵人都擋在外圍。所以,蘇明媚能這麽平安地落到唐黎悅的臂彎裏。
一行人退到城門門洞裏,守在要道上,暫時松了一口氣。蘇明媚立起身子,啪的一聲打了唐黎悅一個耳光!
唐黎悅的兩個護衛頓時目瞪口呆。他們雖然也曾見過蘇大小姐與景王殿下打情罵俏的場面,但是從來沒有見過蘇大小姐如此潑辣地動手啊。
雖然是纨绔,但那也是皇子啊皇子!
蘇明媚的聲音裏帶着哭腔:“你……胡鬧!”唐黎悅捂着臉,眯眯笑着,看着蘇明媚:“剛才我與自己打了一個賭,你要不要知道?”蘇明媚沒好氣地說道:“你說!”
唐黎悅揉揉臉頰,笑道:“我跳下來的時候,跟自己說,如果你跟着跳下來,那我就贏了。如果你沒有跟着跳下來,那我就輸了。”
蘇明媚的心弦被撥動了一下,她怒聲說道:“贏了又如何?輸了又如何?”
唐黎悅挑了挑眉毛,笑嘻嘻地說道:“輸了,我就死在這裏,至少也要保住你的雲天風安全。贏了,我就抱着你……一起活下去。”
心頭如受重擊,蘇明媚擡眼看着唐黎悅,臉色蒼白,毫無血色。
這是真話還是假話?這個唐黎悅……向來擅長将真話藏在假話裏,将假話藏在真話裏……心湖一圈一圈地蕩漾,那都是甜蜜的微波。雲天風站在前面,充耳不聞。
“雲天風下來的時候,你沒有跟着跳下來。我跳下來的時候,你卻跟着跳下來了……看樣子還是我贏了啊。”
那聲音無不揚揚得意,宛如打了勝仗的大将軍。蘇明媚扭頭,不理他。唐黎悅撓撓頭,說道:“我錯了,我道歉,好不好?我只是想,如果我下來了,上面的人肯定會拼了死命去打仗,拼了死命下來幫忙,拼了死命來給我們掩護……這當口兒,咱們拼的就是士氣啊。”
蘇明媚轉過頭,看着唐黎悅。他的臉頰上微微還有些紅,那是自己打出來的。
微微嘆息了一聲,蘇明媚說道:“既然這樣,那就一起拼了死命吧。”
她擡高了聲音,對着衆人說道:“現在我們八個人,不求共死,只求同生!”
是的,不求共死,只求同生!肩膀對着肩膀,後背貼着後背。面前敵人如潮水一般毫不退卻,蘇明媚手中的寶劍已經砸出了好幾個豁口。情勢是說不出的兇險,心境卻是從未有過的平和。身邊有兩個自己最信任的男人呢……我要慌張什麽?這是最艱苦的一場戰鬥,卻是蘇明媚最為喜悅的一場戰鬥。
随時都有可能遇險,但是在蘇明媚的眼中,面前的一切……只不過是一場舞蹈。
舞蹈結束之後,自己必須做出選擇。但是……至少現在還不是頭疼這個的時候,是不是?
勝利來得非常突然,震顫人心的馬蹄聲響起在血紅的殘陽即将落下的那一刻。
援兵,援兵來了!敵人如潮水一般地退去。
蘇明媚不知道他們幾個人在城門口守了多久,只知道最早下來的八個人,除了自己之外,一人犧牲,其他幾個人身上都帶了傷,包括唐黎悅。後來下來的人,也犧牲了好幾個。因為在戰鬥之中,唐黎悅與雲天風,一直都盡量給蘇明媚打掩護。
對着兩個這樣的男子,蘇明媚心中有些喜悅,又有些酸楚。城門口堆放的沙石立即被搬開,城頭上的士兵們含着熱淚來迎接他們的英雄。是的,現在,三皇子殿下已經成了英雄中的英雄,盡管所有的戰士都知道,這位三皇子殿下很喜歡做纨绔。擔架被擡了過來,上面還鋪着厚厚的軟墊。三皇子殿下大呼小叫:“本殿下好得很,自己可以走……”卻被不由分說的士兵摁倒在擔架上。
士兵們将三皇子殿下高高地擡起來,就像是擡着一面勝利的旗幟。
蘇明媚含笑看着這一切,經過這樣一場戰役,大同的士兵都已經死心塌地地跟着唐黎悅了吧?即便是将來那位太子殿下想要動手,唐黎悅也不是全無依靠了。
敵人退兵,可是現在還沒有到慶功的時候。現在還有一項最重要的任務,那就是乘勝追擊,與正在返程的方崇煥前後夾擊,叫俺答丢下一塊肉來!
士氣高昂,将領們紛紛請命。蘇明媚擡了擡雙手,請大家安靜,出示了方崇煥之前留下的指令:“我們大同兵,剛經過一場血戰,急需修整。所以還要請前來支援的客軍幫忙成為主力。”
聽到這話,一群大同将領,頓時垂頭喪氣。蘇明媚笑道:“當初方将軍也曾有令,只要守住大同,大家都是功臣。現在客軍遠道而來,大家不分一些功勞給他們,怎麽說得過去?這也不是待客之道啊。”一群人都笑了,一個客軍的将領大笑着說道:“諸位,且讓我們好歹帶一點兒功勞回去,足感盛情。”“只是客軍到底不熟悉我們這邊的道路,所以需要一支小隊伍作為向導。而我們大同的将領們,卻都個個帶傷,所以……這支向導隊伍,就由本将軍帶隊吧。”蘇明媚又說道。
“這怎麽行!”嚴立成急忙阻止,“方才讓蘇将軍與三皇子殿下親自守城門,大同兵已經毫無顏面。現在又怎麽能讓主帥親自帶隊!”
蘇明媚笑道:“本官的真正身份,不是大同的主帥,卻是錦衣衛的千戶。我手下的士兵,都是錦衣衛中的精英。他們善于探查道路,聯絡各方軍隊,有他們一起,就不怕追丢了敵人,也不怕與方将軍聯系不上。大家放心,我蘇明媚絕對不是與大家争功勞來的,我一個女子,不過是因為皇帝陛下錯愛才身居高位,等忙完了這一場,我就啥也不是了,大家緊張什麽呢?”
一群人都是大笑。這些刀刃上舐血的漢子,性格都是相當直爽,何況他們都認可了蘇明媚?
其實,前去帶路,并非一定要蘇明媚親自前往。只是突然之間,蘇明媚很想第一時間見到那個與自己退親的方崇煥。
蘇明媚很想告訴方崇煥,你可知道,你曾經的未婚妻很強悍相當強悍非常強悍?我守住大同了,在沒有多少箭镞的情況下!
蘇明媚帶着一百錦衣衛親兵與五千客軍,在龍游峽追上了敵人。
三個帶着尖厲哨子聲的煙花騰空而起,那是告訴前面已經做好準備的大同兵:可以動手了!
俺答攻打大同,帶了兩萬士兵,可是大同城并沒有啃下來,還損失了一萬人。等到大同的援兵到來,俺答知道事不可為,當下帶着一萬士兵返回。
只是他沒有想到,那向來膽怯的漢人,卻像是跗骨之蛆一樣追趕上來,不斷騷擾。雖然沒有大的損失,卻也讓很多受傷的敵人落單被殺。他也沒有想到,守着大同的那個女子——竟然這麽強悍!
聽見煙花的聲音,俺答知道那是漢人即将動手的信號。可是這個地方卻是一個地形狹長的峽谷,無法列陣,也不好跑馬,他只能讓士兵們抓緊時間,往前沖,先沖出峽谷再說!
就在這時,前面響起了號角聲,山坡兩邊陡然出現了一隊士兵,旗幟鮮明,一個鬥大的“方”字,迎風飄揚。
俺答的手無力地垂下……直到現在,他才知道,自己是中計了。
“俺答,你的老婆孩子都在我們手中,你這就降了吧!”前面的隊伍有人開始喊話。
俺答身子一震,往前面看去。果然看見自己的兩個妻子一個孩子,被漢人用繩索捆了,推到最前面!
——龍庭,被方崇煥給抄了!不但俺答意識到了這一點,其他看清情況的敵人,都意識到了這一點!
一時之間,場面大亂。從來都是他們殺漢人的,可是今天,他們自己的家眷居然都在漢人手裏!
俺答咬牙,揮舞着自己的馬鞭:“孩兒們!我們的家園被燒了,我們的親人被殺了,被俘虜了!現在我們是可恥地投降,還是死戰到底,即便是死,也要保住我們民族的驕傲?”
四周靜悄悄的,只有風的聲音。俺答舉起弓箭,聲音沉冷而痛楚:“我們身上流着黃金家族的血液,我們是世界上最驕傲的民族,長生天會保佑着我們!我們絕對不能讓我們的驕傲就這樣被踐踏,被這些可恥的漢人踐踏!”
下面應聲如雷。俺答手中的長箭,離弦而發,最前面的一個女子,應聲倒地!
那是俺答的一個妻子。敵人嗷嗷叫着,沖,殺!
對于這一點,無論是唐黎悅也好,方崇煥也好,蘇明媚也好,都是估計不足。
困獸之鬥,猶猛于虎。殺,殺,殺!
多年來浴血于邊塞,見多敵人為禍中原的場面,有血性的士兵都是一肚子的怒火。他們從來沒有過這樣好的機會,從來沒有過這麽好的複仇的機會!
蘇明媚揮舞着手中的武器,進去戰圈。五千客軍自有主帥,并不需要她指揮。
渾身的熱血沸騰起來,蘇明媚毫不吝啬地收割着生命,她帶着她的親兵,往前沖殺!就像是一個尖錐,将敵人分割得四分五裂。
蘇明媚突然感到肩膀上一陣劇痛,卻是中了一箭。箭镞的尖端,透過盔甲,射傷了蘇明媚的肩胛。蘇明媚反手拔出,來不及包紮,繼續投入戰鬥。
峽谷的另外一邊,方崇煥揮刀加入了戰鬥。突然他後背上一疼,卻是中了一箭!反手,卻觸不到箭杆。好在入體不算深,方崇煥反手一刀,就将箭杆給截斷了。
就在這時,方崇煥的眼皮子,卻驀然跳了一下。他擡起眼睛,就看見了前方。
前方……前方!有一個如陽光一般明媚的少女,揮舞着長劍,正在戰鬥。
一時之間,方崇煥頭腦之中隆隆作響。就在這一瞬間,他手中的長槊都忘了刺出去——好在他身邊有的是忠心耿耿的親兵。不知為什麽,遠方的少女突然也擡起了頭,目光就在無形之中交接上了……隔了一裏路?兩裏路?方崇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方崇煥卻非常相信自己的眼睛。的确是那個少女……她來了,她親自來了。隔了一裏路?兩裏路?蘇明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蘇明媚卻非常相信自己的眼睛。的确是那個人……三天之後,重新見面了。目光碰撞,無聲地燃燒。蘇明媚輕輕一笑,炫耀似的一笑,揮手似乎是将那目光給彈開,帶着她的親兵,繼續沖殺!見蘇明媚将目光避開,方崇煥的心驀然被什麽堵住了。又像是壓了一塊大石頭,他不能喘氣,不能呼喊。将一口氣出在面前的敵人身上,方崇煥只剩下一個任務,那就是殺!
當四面的喧嚣聲漸漸地消散,蘇明媚已經連馬背都坐不穩了。在一名下屬的攙扶下,她下了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氣。峽谷裏還有未曾消散的血腥氣味,方崇煥沉聲下令:“大同兵留下收拾戰場。劉将軍,元将軍,麻煩你們兩位帶兵去追一程,不過還請稍稍留意一下,千萬不要吃了虧。反正一項大功已經逃不了,是不是?”兩個客軍首領笑着遵令。
方崇煥安排好一切,才大步向蘇明媚這邊走來。蘇明媚扶着馬站着,頭轉向別處,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似乎正在欣賞風景。怒火勃勃地燒起來,方崇煥聲音嘶啞,厲聲說道:“你竟然來了!……你怎麽親自來了!還參加了戰鬥,難道……你不知道危險嗎?”
“本将軍乃是朝廷錦衣衛千戶,不屬于将軍管轄。”蘇明媚轉過頭,嘴角鈎起,那是淡淡的嘲諷,“不高興本将軍帶人來搶功勞?本将軍方才帶人斬首一千有餘,其中有一個衣服有些特殊的,似乎是俺答的一個兒子,一份大功是逃不掉了。方将軍是不是覺得有些失望?”
方崇煥差點兒被蘇明媚給噎死,邊上的士兵很自覺地退開——嗯,堂堂朝廷大将軍,與人吵架可是很丢臉的事情,咱們就當做沒看見,給兩位留點兒面子吧。
方崇煥吸了一口氣,才說道:“我是說,你的任務,守城就可以了。這邊追擊,實在太危險。而且……你還親自參加戰鬥,你強悍得不像女孩子。”
方崇煥……居然低聲下氣地解釋?蘇明媚覺得有些新鮮,又覺得有些索然無味。像哭鬧着要酒喝的孩子,真正拿到酒之後才發覺,這酒的味道竟然類似馬尿。
翻了翻眼睛,蘇明媚淡淡地笑道:“我如果死了,你豈不是更高興?終于可以給你家那位新婚妻子報仇了。喂,方崇煥,你知道不,你離開的這幾天,我将你家的李步兒操練得只剩下半條命了。”
方崇煥氣結,片刻之後才咬牙說道:“多謝蘇将軍對拙荊的關心。拙荊出身農家,不太懂官家禮儀,以後有蘇将軍罩着,她就不會受欺負了。”
蘇明媚勝利地大笑起來,笑着笑着,身子卻有些晃蕩。方崇煥連忙一把扶住。蘇明媚伸手将方崇煥的手甩開,微微笑道:“方崇煥,離本小姐遠一點兒,男女授受不親知道不?咱們已經退親了知道不?本小姐還要另外選一個如意夫婿知道不?本小姐不可能與你家的李步兒同侍一夫知道不?”說着說着,蘇明媚卻迸出了眼淚。
方崇煥一把将蘇明媚的手抓住,沉聲說道:“你受傷了!你肩膀還在流血……該死的,你怎麽不包紮一下?”
蘇明媚翻了翻眼睛,用力地将方崇煥的手推開,說道:“男女授受不親……這地兒只有本小姐一個女人,找誰給我包紮傷口?方崇煥,你不用這麽假惺惺的,本小姐死了不是更好,讓你從此之後稱心如意誰也不會指責你背信棄義負心薄幸是個當代陳世美……”
方崇煥将蘇明媚打橫抱起,說道:“如果是退親之前你死了,我就稱心如意了,就不用冒天下之大不韪到你家去退親了!現在親都退了,你卻死了,我豈不是白白挨了天下人的罵了?更重要的是,如果你死在這裏,天下人都會懷疑本将軍做事狠毒,居然連已經退親的未婚妻都不放過!所以,你就放心吧,本将軍不會讓你死!”
“方崇煥……”蘇明媚沒有力氣掙紮,嘴巴裏卻是絲毫不松懈地怒罵,“男女授受不親!方崇煥,将本小姐放下來!”罵着罵着,聲音卻輕下來了。
方崇煥自然不放,抱着蘇明媚,走向一棵大樹之後,順口吩咐遠遠站着看熱鬧的親兵們:“走遠一點兒,大家都沒看見!”
士兵們忙遠遠跑開了。
方崇煥将蘇明媚放下,嘴巴裏嘲笑道:“放心,你的肌膚,我又不是沒看見過。”
蘇明媚冷笑了一聲,說道:“說起來我也不算虧,你的肌膚我也見過。”
方崇煥一滞,蘇明媚動手,将外面的盔甲解開,說道:“裏面的衣服,你就撕開吧,像上次那樣。動作利索一點兒,據說你是很擅長女工的,別婆婆媽媽的給我增加許多痛楚。”方崇煥輕輕地答應了一聲。輕輕撕開衣服,就露出了裏面那猙獰的傷口。蘇明媚給自己拔箭的時候只管用蠻力,那地方傷上加傷。好在沒有其他的污染,現在沒有清水,也不能洗了,方崇煥當下就倒了半瓶子白藥,用布條将傷口包紮起來。
蘇明媚重新穿上盔甲,偏着頭看着方崇煥,笑道:“方将軍果然很擅長女工啊。”
卻見方崇煥的臉色有些蒼白,那是失血過多的跡象。心咯噔了一下,蘇明媚說道:“你也受傷了?該死的,你的親兵都上哪裏去了?居然讓主帥受傷?”
方崇煥站起來,淡淡一笑,說道:“我找人處理一下,方才卻是忘記了。”
蘇明媚将方崇煥的手抓住,偏着頭冷笑道:“不用麻煩別人了,你的親兵都有事情忙着呢,我來吧。你放心,我下手會很輕的,頂多就是讓你殺豬一般叫兩聲罷了。怕丢面子,就在嘴巴裏咬一點兒東西。”
方崇煥苦笑,卻順從地将盔甲解下,坐在地上,背對着蘇明媚:“傷口在後背上。箭頭還在裏面,你先幫我拔出來。”
蘇明媚不由得低低地叫了一聲天。戰鬥的時候方崇煥怕礙事,将箭杆給截斷了,任由箭頭留在裏面。而戰鬥之中盔甲不停地磨着箭頭,竟然将箭頭都蹭進肉裏去了。
面前是血糊糊的一片。布片、盔甲、箭頭,傷口裏面,也不知有多少髒東西。蘇明媚伸手想要将箭頭拔出來,可是那箭頭留在外面只有一小點兒,根本受不住力。方崇煥伸手,将一把匕首遞到後面:“将傷口再割一些。”蘇明媚沒有去接那把匕首,而是輕輕地說道:“你不能傷上加傷。我有辦法。”面前就是方崇煥的後背。方崇煥的後背上,全是猙獰的傷疤。雖然不是第一次看見這些傷疤,蘇明媚的心還是微微地感到震顫。
蘇明媚的指尖在傷疤上輕輕劃過。蘇明媚的動作,非常的輕柔,輕柔得就像是母親在撫摩新生的孩子。帶着愛戀,帶着疼惜,各種浮躁的感覺漸漸地都退去,只剩下一種莫名的平和與安靜。
蘇明媚伸手,摸出了一方手絹,遞給方崇煥,溫柔地說道:“咬着,忍着點兒。”
方崇煥順從地将手絹塞進自己的嘴巴,手絹上那類似幽蘭的蘇明媚的體香,進入了他的鼻子,進入他的喉間,進入他的……心頭。
一瞬之間,方崇煥心中,一片平安喜樂。似乎這樣坐着,坐到永遠……也很不錯。
蘇明媚俯下頭,溫暖的雙唇觸到了方崇煥的傷口。一種奇妙的感覺,從傷口處傳遞過來,癢癢的,酥酥的,帶着微微的痛楚,卷席了方崇煥的整個胸腔。那是一種幸福?甜蜜?失落?酸楚?蘇明媚的貝齒,輕輕地咬住了那個留在外面的小小箭頭。猛然用力,就将箭頭拔了出來。
猝不及防,方崇煥輕輕地哼了一聲,幸好嘴巴裏有東西咬着,也不算失态。
方崇煥的鮮血,進入了蘇明媚的口腔。蘇明媚将箭頭吐掉,伸手摁住了傷口。
方崇煥将白藥遞上,蘇明媚并沒有急着接,而是俯下頭,吻上了傷口。蘇明媚的舌頭,在方崇煥的傷口上微微地滑動。那是蘇明媚,用她的雙唇,用她的舌尖,用她的唾液,為方崇煥清洗傷口。
這個地方沒有水,而不幹淨的傷口會化膿的,蘇明媚知道,這是行走江湖的母親給她傳授的經驗之談。
蘇明媚的舌尖觸着方崇煥的傷口,方崇煥的身子微微地戰栗着,那是因為疼痛,還是因為其他?
不是因為疼痛,絕對不是。風凝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