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共死 (1)
袁大人身子一顫,随即像是被踩了尾巴一般跳了起來,指着蘇明媚,聲嘶力竭地叫道:“你……胡說八道!你一個女人,在這裏摻和什麽……軍中重地,閑人莫入,來人,将這個女人給押出去!”
袁大人的反應讓蘇明媚的緊張一掃而空,她掃了邊上的三皇子殿下一眼,舉起了手。她的手上有一面腰牌,反射着森冷的光芒。
像看着白癡一般,蘇明媚笑眯眯地看着袁大人說:“你說本官是閑雜人等?那麽這個認識不?皇上欽定的錦衣衛千戶腰牌認識不?皇帝陛下讓本官查探去年年底方崇煥遇刺一案,現在發現你有重大嫌疑,奉旨找你問話呢,袁大人,你就跪下回話吧!”“你……”袁大人臉色又青又白,“現在是戰時!按照戰時法規,本官身為最高指揮,守土有責,這些無聊的問話,還請你延後!”
“袁大人,你果然是最高指揮?”蘇明媚将腰牌收起,笑得春花燦爛,“本官現在身為錦衣衛千戶,是三品武職,請問袁大人,您是幾品?按照皇朝律法,戰時主帥不在,次一品級官員順延……好像順延也順延不到你身上啊,袁大人。”
嚴立成轉頭,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後的将領們,交流了一個眼色之後,一群将軍,齊刷刷地單膝跪下:“末将願奉行蘇将軍命令!”
袁陽洲氣得胡子亂抖,厲聲叫道:“不成,不成!錦衣衛……錦衣衛最善于羅織罪名,現在為了搶奪兵權,竟然做這等荒唐之事……”
“唉。”唐黎悅實在是看不下去了,站起來,伸出腳就踹了過去,“蘇将軍是做什麽的,錦衣衛!錦衣衛是做什麽的,不就是查案嘛。你做這麽大的事,還真以為瞞得過天去?還想着抵賴呢,卻不知道,蘇将軍方将軍費了這麽大的心機,還不是為了引你現形?”
他轉頭看着蘇明媚:“蘇将軍,沒辦法,你就将證據都拿出來,好叫他死心!”
蘇明媚拍了拍手,不知從哪個角落裏鑽出一個穿着黑衣的青年,單膝跪倒,将一封信呈遞上來。蘇明媚接過,那黑衣青年身子一閃,随即又沒入黑暗之中,不見了。
蘇明媚将信件展開,對着一衆将領說道:“諸位都看清楚了,這就是袁大人的親手筆跡!”
唐黎悅笑嘻嘻地解釋道:“袁大人将方将軍成親的信息很詳細地寫下來,甚至還告訴人家,婚禮會大操大辦,全軍将士都會飲酒。還告訴他們,本殿下就在大同城!我們的袁大人會想辦法将本殿下送出大同城,讓敵人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将本殿下拿住。到時候就以本殿下為要挾,向我們的朝廷要糧食要鐵騎要互市的合約啦……本殿下丢了,方将軍自然也沒命了……嗯,作為大同的文臣,袁大人盡力抵抗了,而且通過智勇雙全的談判将本殿下給救回來了,這等奇功,也足以抵消他的過錯……大家說袁大人聰明不聰明?”
袁陽洲聲嘶力竭地叫道:“這是僞造……僞造!”蘇明媚不覺搖頭,心中暗想,唉,虧我還緊張了半天,戰戰兢兢如臨大敵如履薄冰,誰知道對手竟然是一個超級草包這麽不禁打。蘇明媚頓生一種英雄無敵的滄桑之感。
袁大人已經成了落水狗,痛打落水狗可不需要緊張了。感慨地嘆息一聲,蘇明媚冷笑道:“果然是僞造?孤狼,吩咐人,将那些證人都帶上來!”
外面響起“遵命”的聲音,城樓下面,腳步聲響起,卻是又一個黑衣青年,一只手一個,拎着兩個人上來。
将兩個人放下,黑衣青年向蘇明媚禀告:“幸不辱命,一個不落,全都拿下來了。剩下的人全都在城頭下面候着。”
袁陽洲本來還抱着萬一的指望,但是看到那被拎上來的人,不由得面如死灰。聽着那個穿着盔甲的女子沉聲問兩個證人的話,他的身子驀然撲過來!袁陽洲本來就打算裝模作樣守城的,所以也是一身甲胄,腰間佩劍。他拔出了腰間寶劍,撲向了三皇子殿下!他要挾持三皇子殿下做人質,平安地離開大同城,投奔城外的俺答!
三皇子殿下自然是大驚失色……他連忙逃竄,可是身上的盔甲卻不知被凳子上的哪根鐵釘給鈎住了,竟然絆倒在地,眼看就要落到袁陽洲的手裏。
一群将軍都是勃然變色。如果三皇子殿下被挾持了,那麽這群在現場的人,一個也別想活了!
于是奮勇當先,全都撲上去。場面頓時大亂。
蘇明媚又好氣又好笑,狠狠地白了唐黎悅一眼。後者仍拖着一個凳子在地上掙紮,似乎是因為盔甲太沉重了,竟然爬不起來。蘇明媚一腳伸出,将袁陽洲絆倒在地,自然有将士撲上前去,将袁陽洲死死壓住。
三皇子殿下拍拍屁股,終于哼哧哼哧地爬起來了,對蘇明媚是感激涕零:“多謝蘇将軍救命之恩,本王将有重賞……”
一衆莞爾。袁陽洲擡起頭大聲道:“不服……我不服!俺答汗兩萬大軍壓陣,大同守不住!你放了我,我與俺答汗談判,我們送一些財物給他們……我有辦法讓他們退兵!”
嚴立成對準袁陽洲的面門,狠狠地一腳踹過去:“都死到臨頭了,居然還敢威脅我們!還想着賣國!”
蘇明媚看着袁陽洲,無限同情無限憐憫:“袁陽洲,你以為,方将軍是真的帶兵給他的新婚夫人求醫去了嗎?”袁陽洲嗓子嘶啞:“難道不是?”蘇明媚放肆地嘲笑,聲如珠玉:“當然不是……他是去抄敵人的後路去了!”此言一出,四周是一片寂靜。
知道這事底細的将領也罷了,不知這事底細的将領,臉上全都露出驚疑的神色。
蘇明媚知道,現在必須把事情給解釋清楚,才能讓大家上下一心。她努力鎮定了一下,理清思路,向大家道:“方将軍曾經遇刺的事情,大家想必都知道。事實上,知道方将軍行蹤的人不多,而敵人要悄悄繞過防線進入我朝,定然是有人放水。”
一群人靜悄悄地聽着,蘇明媚看着面前的人,見他們沒有人質疑也沒有人喧鬧,這才放心下來。天知道,蘇明媚外表鎮定自若的,手心裏捏着的那把汗啊,都可以去灌溉田地而且可以讓草木繁盛了。
“于是我們就猜測,這個賣消息給敵人的人,定然是大同軍中的人,而且是高層的人。錦衣衛先我來到大同,探測到了一些蛛絲馬跡,可惜卻是沒有實在證據。所以,我們商議了之後,就定下了引蛇出洞的計劃。我們決定要大操大辦這場婚禮,甚至還宣布說要全軍飲酒……事實上,諸位将軍,你們不知道的是,昨天我們的士兵是喝了不少壇子的酒,可是也喝了不少壇子的解酒藥。錦衣衛盯緊了袁陽洲,果然看見袁陽洲傳信給敵人。錦衣衛的人,在他們成功傳信之後,将傳信的人一個個都拿下了。嗯,順路将袁陽洲的親筆信給換了下來,好作為呈堂證供。”蘇明媚繼續說。
“那……為什麽讓信送出去?”一個青年軍官忍不住問了,“我們大同……現在很危險!”
“這是三皇子殿下與方将軍還有本官一起定下的計劃。”蘇明媚努力使自己的聲音平緩而安靜,“俺答得到消息就連夜起兵前來攻打大同城,生怕錯過了全城醉酒的那個時候。他們疾行了兩晝夜未曾歇息,鐵打的漢子也會累成一團癱在地上的爛泥巴!倉促之間,也不會帶很多攻城器械。大同城城牆高大,城門堅固,占據地利,士兵們又不疲勞,所以我們人數雖然少,但是大同城依然可守!”
衆人點頭,然而衆人卻都知道,大同可守,但是這個過程卻定然是極其艱難。
“而俺答為了一舉将三皇子殿下拿下,定然舉全軍之力而來,他的老巢就空虛了。方将軍帶人去抄俺答汗的老巢,如果順利的話,三天就會有消息傳過來。到時,俺答汗的本部士兵,就再也沒有心思來攻打這邊的大同城,他們定然急着回老巢去看個究竟。那時我們追擊,方将軍就在前面阻攔,前有猛虎後有狼,俺答非被我們狠狠咬下一塊肉不可!”
一衆将領,都發出輕輕的笑聲。蘇明媚的心放了下來,這群将領,不會消極怠工了,她沉聲說道:“諸位,我們現在的任務,就是守住這大同城幾天時間!我們手上現在有三千人馬,而我昨天就已經派人到臨近城池去求援……我們現在要守的,頂多就是三天!而四五天之後,卻有殊世功勳在等着大家……大家想不想要?”
只要守三天,就可以立功!一衆将領的精氣神,全都上來了,震天地回答道:“要!當然要!”
外面戰鼓擂響,那是敵人開始攻城了。衆人各司其職,守城去也!
唐黎悅罵罵咧咧地扯着身上的盔甲:“這盔甲看着好看,穿在身上卻真是個累贅!方崇煥還真的了不起,穿着這麽重的玩意兒居然還能舞長槊……本殿下卻是不行,這叫做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方崇煥也就只能做一個只有匹夫之勇的蠻夫……”
肩膀上擔着那麽大責任,心頭又壓了一塊大石頭,再見到這個活寶,蘇明媚怒了:“這當口兒了,你不裝活寶成不成?”
唐黎悅笑了笑,說道:“不成。剛才你都已經将本殿下的名字給漏出去了,本殿下再不活寶一點兒,人家都會知道本殿下不是纨绔了。不但不是纨绔,還是頂天立地沉着鎮定臨危不亂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玉樹臨風的絕世天才……這要是被我那二皇兄得知,可不是玩兒的。”
蘇明媚冷笑了三聲,說道:“你是纨绔你是活寶人家都容不下你了,你沒看見人家都想要将你賣給敵人嗎?我說呢,你就別裝了吧,好好兒表現表現,說不定人家還不敢輕易下手。”
唐黎悅歪着腦袋看着蘇明媚,笑着說道:“你這番話……我可以理解為你關心着我嗎?我可以理解為……你打算嫁給我了,所以全心全意為我參謀為我打算嗎?如果确實是這樣,我可以勉為其難,做得正經一點兒……”
蘇明媚面紅耳赤,可是聽到最後一句,面紅耳赤就變成臉色鐵青,她呸了一聲,扭頭就走。
臨出門,她又回頭說道:“你要裝纨绔也沒啥,這座城交給我來守也沒啥,但是如果守不住了,那就一起送命了……你不打算親自來指揮坐鎮?”唐黎悅嘻嘻笑道:“如果守不住,與你一道送死的是我,不是方崇煥,這……我就賺大發了。”唐黎悅的話實在太不正經了,然而不正經的後面,卻隐隐藏着點兒什麽。
蘇明媚又羞又惱,跺腳道:“你這……不肯頂事的,一定要将我推到最前面,還與我嘻嘻哈哈裝活寶……你不知道,我心裏……害怕,卻要硬着頭皮頂上去……”
說着話,蘇明媚的手也微微顫抖。在人前裝得很像模像樣,但是等一群将領全都下去的時候,蘇明媚就忍不住要發洩了。
蘇明媚的雙手,被一雙溫厚的手掌握住了。蘇明媚擡起眼睛,看着面前的唐黎悅,唐黎悅的目光之中,有些歉然。
“對不起。”唐黎悅輕輕地說道,“我知道我不對,但是……皇族不能掌兵,這是祖宗留下的規矩。而你偏生有一個千戶的身份,所以沒辦法只能讓你頂上去了……”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好。”蘇明媚眼睛之中,亮晶晶地閃着淚光,“雖然你說我能行……”
“我說你能行你就能行。”唐黎悅輕輕地将蘇明媚抱住,“我唐黎悅見人見事多了,你沒有自信好歹也對我有些自信好不好?再說,好歹有我在你身後呢……”
隔着兩重冰冷的铠甲,蘇明媚的心跳與唐黎悅的心跳,慢慢地合為一處。
蘇明媚聽見自己的心跳逐漸沉穩下來,她知道自己的呼吸不再急促。推開了唐黎悅,蘇明媚大步出去。外面鼓聲震天,外面箭镞如雨,可是蘇明媚的心裏,卻是一派溫馨與和諧。她的心中有一只小鳥在歡唱,整個世界都充滿燦爛的春光。她的心酥酥軟軟的,軟得就像一塊新出爐的糯米糕。連腳步都有些輕飄飄的。在這一刻,她忘記了那次退親給她帶來的煩惱,也忘記了那雙……深邃如湖的眼睛。她甚至還忘記了,前面還有一場苦仗。的确是苦仗。
雖然蘇明媚鼓舞士氣的時候言語铿锵,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堅守三天,并非易事。俺答已經傾全族之力而來,如果不能在大同得到足夠的收獲,那他就無法向族人交代。
本來與大同城裏的主将有約定,可是等了三個時辰,也不見對方履行。俺答就知道,事情有變!
既然不能靠陰謀取得收獲,那就靠戰争來取得吧!高大的雲梯架起來了,敵人不怕死地往上沖。箭镞呼嘯,撞木一次又一次地向城門砸來。城門嘎吱嘎吱作響,小軍官帶着士兵們,馱着一袋一袋的沙石泥土,在城門後面壘成一座小山。城門的嘎吱聲暫時停止,蘇明媚這才松了一口氣。
四個時辰了。四個時辰,就像是四年一般漫長!太陽極其緩慢地在城的前方升起,太陽又極其緩慢地向城頭那邊落下,無數士兵的生命就斷送在城牆上面。雲梯一次又一次被架起,雲梯一次又一次被推倒。雲梯上面的敵方士兵,一次又一次慘叫着倒向地面。
蘇明媚的眼睛裏滿是血紅的顏色,嗓子已經嘶啞。蘇明媚揮舞着寶劍站在城頭,她沒有參加戰鬥,卻也沒有依照嚴立成所勸谏的,躲進城樓裏。
她就站在城頭上,看着周圍的士兵,看着下面的敵人。雲天風與幾個錦衣衛下屬站在她身邊,為她擋去零星的箭镞。很奇怪的是,蘇明媚竟然不害怕了。
一個水囊遞過來,蘇明媚接過,抿了一口,順手将水囊遞還。她捋去散落在眼角的幾縷發絲,吩咐邊上的下屬:“傳話過去,分派一百人去支持西門,看攻兵的動向,是要轉攻西門了。”
下屬聽令而去,蘇明媚轉過頭,看着身邊的人,卻是不由得一怔。給她遞水囊的不是雲天風,卻是笑嘻嘻的唐黎悅。
唐黎悅沒有穿那身銀亮耀眼的铠甲,只穿着一身極普通的小兵服裝。身邊也沒有那些熟識的護衛。
他竟然是孤身一人出現在城頭,出現在箭镞如雨的地方!唐黎悅接過水囊,卻沒有直接蓋上蓋子,而是對着囊嘴,喝了一口。然後他閉上眼睛,做出心滿意足的模樣。雖然唐黎悅并沒有多說一句話,蘇明媚卻不由得面紅起來。
她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巴,幸好今天沒有抹唇紅!她轉過臉,一把将唐黎悅手上的水囊打到地上,怒道:“殿下,你好好兒在城樓裏躲着,上這裏來做什麽!還穿成這副模樣!難道不知道敵人的箭是不長眼睛的嗎?”
唐黎悅嘴巴一撇,委委屈屈地說道:“我穿那身帥氣的铠甲,你說那太顯眼,說上城頭來就是為敵人做箭靶子。于是我就換了一身服裝……卻不想你還要罵人!”他一邊搖頭,一邊對蘇明媚身邊的錦衣衛嘆息着道:“女人……怎麽這麽難伺候呢?”一群錦衣衛都不由得莞爾。
幾個人将三皇子護住,蘇明媚眉頭一挑,冷聲說道:“現在不是耍寶的時候,殿下如果覺得女人難以伺候,那就自己前來坐鎮指揮。”說完又吩咐下屬,“将殿下帶到城樓裏去!他将自己的侍衛給甩了,咱們分兩個人看着他,不許他再出來!”
兩個下屬急忙遵命。唐黎悅無可奈何地嘆息:“我只不過是擔心着你,所以出來看幾眼,給你送點兒水,你卻這麽兇,将我吓壞了……”手下卻沒有反抗,任由兩個下屬扶着他往裏走。走到一半,他突然叫道,“喂喂喂,我的水囊,給我撿回來……”
蘇明媚臉色一沉,沉聲說道:“将那水囊給我!将三皇子殿下帶進去!”蘇明媚想起方才唐黎悅喝水時候的猥瑣神情就有些生氣,這個水囊,是萬萬不會再給唐黎悅拿着了!
唐黎悅見蘇明媚将水囊抓在手中,戀戀不舍地看了幾眼,終于轉身,打算進城樓去了。
蘇明媚順手将水囊舉起,對着唐黎悅,示威一般又抿了一口,随即想了起來——似乎,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這水囊……是唐黎悅方才喝過的。唐黎悅那心滿意足的模樣,似乎還在自己眼前……可是自己卻馬上就對着水囊喝水?
蘇明媚又羞又惱,可是又能怪得了誰?她急忙看了一眼四周,身邊的兩個護衛似乎都沒有看到這一幕。或者他們看到了,卻沒有聯想到什麽。或者他們聯想到了什麽,卻沒有在臉上表現出來?
而唐黎悅,已經轉身進城樓去了,只是那轉身的一瞬間,嘴角似乎帶着一絲笑意?他到底看見了沒有?他到底聯想到了什麽沒有?
蘇明媚剛松了一口氣,随即又患得患失起來。就在這走神的一瞬間,後背卻是被人一撞,接着,蘇明媚整個人都被人撲倒!
一個男子,重重地壓在蘇明媚的身上。男子身上那帶着汗味的氣息,鑽進了蘇明媚的鼻尖。蘇明媚腦子轟隆隆作響,瞬間又是一片空白。聽見噌噌噌幾聲響,卻是四支鐵箭,刺在蘇明媚身後的城牆上!
一尺來長的鐵箭,大半支沒入了城牆。即便是蘇明媚穿着盔甲,即便是鐵甲,也受不住這樣的一箭!
很明顯,是下面的敵方神箭手,判定了蘇明媚的身份,因此用射程最遠的大弓,用連珠箭的方式,連射了四箭,一定要将蘇明媚射殺在此地!
而蘇明媚方才,竟然有一瞬間在走神!萬幸,蘇明媚身邊的人,并沒有走神——即便在蘇明媚為別的男人意亂神迷的時候。蘇明媚沒有轉身,卻知道撲在自己身上的人是誰。那熟悉的味道……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隔着兩重厚厚的盔甲,蘇明媚依然能覺察到雲天風心髒的跳動;隔着兩重冰冷的盔甲,蘇明媚依然能感受到雲天風胸膛裏的溫暖;隔着兩重堅硬的盔甲,蘇明媚依然能感受到雲天風心髒的柔軟……
雲天風的呼吸就落在蘇明媚的脖頸上。那溫熱的呼吸,讓蘇明媚脖頸附近的發絲微微戰栗起來,也讓蘇明媚的心微微戰栗起來。
四支鐵箭,沒有射中蘇明媚的身子,也沒有射中城樓的城牆。它們射中了蘇明媚的心髒……将蘇明媚心靈上用來麻痹自己的重重盔甲射裂,讓蘇明媚清晰地感受到——在她不願意承認的時候,有些事情發生了。
有些自己必須面對的事情發生了。
唐黎悅天天将“你嫁給我”“我要娶你”這些話挂在嘴邊,而她身邊的這個男子,卻從來沒有說過一句任何類似的話。自從他出現的那一天起,他似乎就只有一個使命,那就是保護着她,默默地看着她。
他曾經将她撲倒,用他的身子為她擋了一次暗器。那次他也是這樣将她撲倒。那次她曾詢問他有沒有受傷,他輕描淡寫地回答:“我身上穿着皮甲。”
她卻曾兇狠地刺傷他的胳膊,也曾在樓梯口倒了一整瓶桂花油讓他摔得狼狽不堪。只是這個男子……卻似乎從來沒有将這些事情放在心上。
他……是真的将自己定位為一個下屬嗎?他……是真的因為不想丢了錦衣衛的面子,所以這麽拼命地護着她嗎?
蘇明媚的心慌亂地戰栗起來,而在那一瞬間,她眼前又閃過了一雙眼睛——那雙眼睛,深邃如湖。蘇明媚告訴自己,現在不是慌亂的時候,現在也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現在最要緊的,就是将這座城給守住!至少,不能讓方崇煥的千裏奇襲,成為一個笑話!至少,不能讓靠纨绔成名的三皇子殿下,用一個纨绔壞事的傳奇結束他這一生的笑話!
下面傳來了敵人的歡呼:“漢人的統帥被射殺了!漢人的指揮被射殺了!”
雲天風一躍而起,蘇明媚也一躍而起。雲天風臉色如常,似乎方才那一瞬,只不過是一個最正常不過的行為。
蘇明媚臉色如常,似乎方才那一瞬,只不過是一個最正常不過的行為。
雲天風大聲呼喝道:“主帥無礙!勿要聽信謠言!”蘇明媚抓起身邊的鐵胎弓,大聲喝道:“渾蛋,你們也接我幾箭!”
箭镞刷刷而出,四名沖在最前面的敵方士兵,應聲倒下。四周喝彩聲響起,敵人的鑼聲響起,沖在前面的大軍,緩緩後撤出了一裏地,紮營。今天的戰鬥結束了,蘇明媚渾身的肌肉這才放松下來。她舉步下城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兩條腿幾乎都邁不動了。因為這一天實在太緊張,現在腿上的肌肉都僵硬了。
雲天風默默地将身子靠過來,蘇明媚很自然地想要伸手扶着。只是手指尖觸到雲天風肩膀的時候,她又停住了。
雲天風的肩膀……很寬厚很安穩,只是……蘇明媚閃電一般地将手縮了回來。
蘇明媚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心微微地戰栗着,蘇明媚知道自己必須面對某些問題。只是在清楚地理清自己的思緒之前,她再也不能縱容自己放肆地接受某些關懷了。
雲天風默默地站直了身子,他将目光移向了別處,似乎根本沒有覺察方才那一瞬間蘇明媚的動作。
暮色濃重,遮住了青年眼睛中所有的黯然,周圍的空氣似乎有了一瞬的凝滞。
蘇明媚的呼吸有些沉重,青年的呼吸也有些沉重。這時,小圓子那帶着哭腔的聲音在下面響了起來:“小姐,小姐,你總算下來了……我想沖上去看看,他們卻不讓我上去!”
接着又響起了一聲悠悠然的笑聲:“有本殿下在上面,你擔心什麽呢?”
蘇明媚回頭,白了一眼身後的唐黎悅。小圓子快步上來,扶住了她的小姐。
第二日的戰鬥,更加辛苦,好在蘇明媚他們早有預料,安排士兵們分批上城頭,兩個時辰一換,讓他們有口喘息的時間,也有包紮傷口的時間。
蘇明媚身邊換了四個護衛,她給雲天風安排了下去救護傷員的任務。蘇明媚說:“雲大夫醫術高明,救護傷員才是你的本職,上面的事情就交給其他人吧。”
雲天風微笑着接受了新任務:“大人這話很對,今天我就在下面。天星,朱雀,大人的安全,就交給你們負責了。”
雲天風變換了他的口頭禪,蘇明媚卻渾身不對勁兒了。然而蘇明媚沒有說什麽,只是微笑着說道:“大家各司其職,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證這場戰鬥的勝利。”
雲天風微笑着點頭:“大人這話很是。”說完就走人,絕不拖泥帶水。
到處可見浴血的士兵,蘇明媚在城頭之上一圈走過,一邊不停地為士兵打氣:“按照時間,現在方将軍已經在俺答的龍庭了!頂多再過一天半,找俺答報信哭訴的族人就會到了……那時我們就去狠狠地咬俺答一塊肉下來!只要再頂一天半!”
正當這時,卻見後面一個軍需官小碎步追上來,疾聲叫道:“将軍,将軍!”
蘇明媚看見那軍需官滿頭都是大汗,心裏咯噔了一下,但她仍若無其事地看了下四周,微微笑道:“你做軍需的,能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卻偏生緊張如此,難不成是你家老婆快生了?”四周聽見的士兵,都發出輕輕的善意的笑。那軍需官家就在大同城,老婆懷孕已經九個月。那軍需官聽蘇明媚開這個玩笑,當下也笑起來,說道:“的确是這樣,方才家裏人傳話來說,賤內腹痛,需要小人回去看一下……這邊軍需的事情,還請大人前去看一看。”
邊上士兵大聲起哄道:“生了兒子,等明後天要請客!”那軍需官疊聲答應。
蘇明媚跟着軍需官下了城頭,那軍需官低聲禀告道:“大人,箭镞不夠了!”
蘇明媚臉色大變,手指摳住城牆,極嚴厲地低聲說道:“大同城裏有一百萬支箭的軍備!方将軍才帶走三萬支!才打了一天半的仗,計算下來,頂多用了三四萬支箭,怎麽就不夠了?”
那軍需官臉色鐵青:“大人去庫房看看就明白了!庫房裏竹子不少,竹條密密匝匝地疊着,可是下面……全都是沒箭頭的!那該死的袁陽洲,上面一層都是箭,下面的都是竹條木條!頂多只能支撐半天,明天……是萬萬不夠了!”
蘇明媚臉色煞白,片刻之後才說:“這事情千萬不能洩露,否則人心就散了。你要暫緩發箭……”
那軍需官點頭,說道:“我就借口老婆腹痛,回家去為老婆找大夫……而我手下的士兵,沒有我的批條,是不會給士兵發箭的。只要贏了這一仗,我甚至可以将頭借給大人一用……可是……那不是辦法!”
說到“借人頭”的時候,那軍需官臉上是一片決絕。蘇明媚覺得這才是漢子,真正的漢子!
蘇明媚咬着嘴唇,說道:“我不會借你的人頭,只要你頂住!城頭上面,我去想辦法!”
嘴裏說得斬釘截鐵,蘇明媚心中卻是一片暗淡。方崇煥管理大同也才幾天工夫,估計還根本沒有時間清點武器庫。沒有了箭镞,難不成……就将大同扔給敵人不成?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藥物神醫也治不好感冒風寒,何況蘇明媚根本不是神醫也不是巧婦,她不懂多少軍事不懂如何振奮軍心!
一片暗淡的時候,心中卻不期然地想起了那個嬉皮笑臉的唐黎悅,蘇明媚轉身大步就打算去找他。
她才轉身,就看見對面唐黎悅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他穿着小兵的服裝,身上還有幾處血跡,身邊幾個護衛将他保護着。
不知怎麽的,蘇明媚先松了一口氣,苦笑着道:“殿下大人,您不好好兒待着,四處亂走做什麽?你萬一出事,全城的人都要陪着你殉葬!你受傷了沒?”但是看着唐黎悅那活蹦亂跳的模樣,蘇明媚根本不擔心,問最後一句,純粹是禮貌罷了。
唐黎悅嘻嘻笑道:“沒這麽嚴重。我這個皇子是纨绔,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上面打得這麽厲害,我不來插一腳,似乎有些虧,将來也少了很多吹牛的本錢。喏,你看,我剛才劈死了一個跳上城頭的敵人。”
看了看四周,他又揚揚得意地大聲說道:“他們都沒有幫忙的,千真萬确,就我一個人動的手。”
蘇明媚搖頭苦笑,正想要開口,卻聽見唐黎悅壓低了聲音,問道:“軍需那邊……出問題了嗎?”
蘇明媚知道軍需官急匆匆來找自己的模樣落進了他的眼睛裏,苦笑着道:“箭不夠了。”
唐黎悅眉頭皺緊,突然笑嘻嘻地說道:“那就只能兵行險招了。”
蘇明媚苦笑着道:“怎麽兵行險招?殿下,您是沉着鎮定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玉樹臨風的超級諸葛亮,你可不能耍我。”看着他那嬉笑的神色,蘇明媚的一顆心卻是順順當當地着陸了。
唐黎悅笑得春光燦爛:“其實城守不住也不壞,至少那條姓方的蟲子是無法從我這裏将你搶走了。是不是?那時啊,我可要抱着你一起死……”
又來了。蘇明媚嘆氣,轉頭,不理他。
唐黎悅笑嘻嘻地走到前面,對着一群坐在地上輪休的士兵大聲說道:“兄弟們,你們很厲害啊!”
士兵們看看這個穿着小兵服裝的男子,翻了翻眼睛,沒有理睬。
唐黎悅笑嘻嘻地伸手在懷中摸索,摸了一會兒,才面色尴尬地轉頭看着自己身邊的護衛:“胡三,借本殿下三百兩銀票!趙四,你也借三百兩!”
拿着一沓銀票,唐黎悅再度笑嘻嘻地開口道:“弟兄們認識銀票不?本殿下有令,誰如果能不用箭殺死十個敵人,那本殿下就賞銀子五十兩!一百個就五百兩!嗯,誰是領頭的,誰負責記賬……哦,就割耳朵吧,将敵人的耳朵割下來,咱們用耳朵來換賞銀!記住,用箭殺死的不算啊!嗯,對了,用箭殺人,敵人都死在下面了,也無法割耳朵,本王都糊塗了……”
唐黎悅舉着明晃晃的銀票,下面的士兵都被晃花了眼睛。當兵一年的工錢也不過五兩銀子而已,而面前這個亂七八糟的男人卻說只要殺十個就賞五十兩!
見一群人半信半疑,蘇明媚只能帶着自己的護衛上前,沉聲說道:“面前這位不是普通士兵,可是我皇朝的三皇子殿下!三皇子殿下開口,驷馬難追,大家放心,三皇子殿下說話肯定算數!”看着唐黎悅,她又咬牙切齒地說道,“如果三皇子殿下說話不算數,那麽本千戶就是追到京城,追到戶部,也要将三皇子殿下的年饷給劫過來,給大家發賞金!”看見主帥大人發話,一群士兵不約而同地歡呼起來,大聲問道:“果然是殺一個給五兩?”連正在作戰的,聽着也不由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