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開除學籍, 留校察看。”
其實到最後方棠也不知道這是個什麽處分。
總而言之——
很嚴重就對了。
她把這當成一周的大新聞, 周五回家吃晚飯的時候，和爸爸談論。
“我們年級男生集體抽煙, 被學校處罰了。”
“有八十多個人被記大過, 十幾個人被開除學籍, 兩個人被退學。”
爸爸認識她在家屬小學這邊的同學, 所以方棠把幾個人名字順便提了一嘴。
“我們班一半的學生都遭了殃。劉明洋被記過了, 林澈、江簡、徐思齊他們倒是沒有參與。”
一張小茶幾搭在客廳中間，上面擺着回鍋肉和白灼青菜。
電視裏新聞講個不停，好像是說日本的什麽首相。
方棠忍不住擡頭看了一眼, 爸爸安靜的盯着電視, 眼神潰散。
老方一直是個活絡熱情的人。
話很多，別人說一句，他恨不得回十句, 所以和他聊天很少會有冷場的時候。
但是今天，他一個字都沒有說。
只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好像在想別的什麽事情。
方棠每個禮拜都會收集學校裏面有趣的事。
老方總擔心以前的災難給她造成不好的影響，像是變得沉默、內向一類的。方棠覺得自己只是正常的不喜歡說話, 但老方就覺得, 她是受到了打擊。
所以方棠回家之後，會把刻意收集的話題都提一遍。
但她本性還是不大願意開口。
這會兒爸爸不說話, 她就跟着安靜下來。
好半天, 老方才遲鈍地回過神。
眼神收攏了幾分, 凝在方棠身上。
“棠棠。”
他看起來似乎有些忐忑。
方棠筷子撥弄着米飯, 擡了擡眼皮，“嗯”了一聲。
老方握着筷子的手，略微發白。
“學校這周沒有好玩的事情嗎？”
他不安地找了個話題，暫時掩蓋他的異常。
“……”
方棠無語。
果然完全沒有聽她剛才說的話。
她放下筷子，認真地看向父親。
小小年紀的少女，似乎已經有了猜透人心的能力。
她并不是去責備沒有聊天的父親，而是懂事地問：“爸爸，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想和我說？”
“哦、哦，是……不是不是！”
方爸爸手足無措的樣子像個楞頭青，讓方棠不禁莞爾。
——林澈也這樣，一緊張起來，就語無倫次。
“到底什麽事兒？”
她又問了一遍。
這回，老方沉默了好半天。
等新聞聯播進入下一個主題了，他才咽下口水，勉勉強強開口。
“棠棠，你明天有空嗎？”
方棠視線移開，想了想。
“我明天下午要和林澈去看話劇。”
“哦、哦，這樣啊。”
方棠懷疑爸爸根本沒有聽懂她的意思，只是無意識回答了他，
她彎起嘴角，把話說完：“下午兩點入場，在那之前都可以。”
老方又發出一個單音節，不過這回好像聽懂了。
他深呼吸一口，放下筷子，換上極其鄭重的表情。
緩緩說：“爸爸想帶你去見一個人。”
***
爸爸想帶你去見一個人。
晚上睡覺的時候，方棠心情很複雜，
她将手指握成一個圓，放在眼睛上，透過那個圓，盯着頭上的吊扇。
黑夜從四面八方有如潮水一般包圍過來，她的視野也黑黢黢一片。
其實生活中有很多蛛絲馬跡：
爸爸衣服突然換得勤快起來，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有時候周末明明沒有工作，卻能出去大半天，茶館裏也見不到人……
方棠隐隐約約有察覺過，但是她從來沒有過多追究。
她慢慢放下手。
爸爸根本不用把後面的話說完，她已經知道代表什麽了。
——也許在不久的未來，将會有一個阿姨走進她的生活。
接近五年了呀。
她眼睛突然有點濕潤。
那之後一次都沒見過……媽媽就真的舍得她麽？
不知道她現在在哪個地方？不知道她現在是不是也有了一個新的家庭？不知道她，是不是有了別的孩子。
災難對于他們來說，就像一場瓢潑大雨，突然傾盆而下，将他們淋了個透濕。然而等天氣晴朗了，衣服幹了，拍拍身上的灰，還得繼續走下去。
她并不是難過，是對瞬息萬變的人心感嘆罷了。
第二天，方棠好好打扮了一下。
考慮到要看話劇，她換上了深色連衣裙，把已經長長的頭發，紮成一個小掃把，發圈上點綴着水晶的裝飾。
老方穿着就更加正式了。
坐在公交車上的時候，方棠忍不住別開臉，偷偷笑了笑。
老方不年輕了，但他今天看起來像是一個小青年似的。
怎麽說呢？有點傻。
明明方棠是他的女兒。
但他表現出來的樣子像是在對待長輩，帶着女朋友來見長輩。
***
方棠在約好的餐廳，見到了那個阿姨。
看起來只比老方小幾歲，頭發挽起，很精神。
外貌普通，但是氣質柔和，一副好說話的樣子。
她打着笑臉對方棠說：“我姓童，你叫我童阿姨就可以。”
方棠點點頭，眯着眼睛一笑，模樣乖巧。
“童阿姨。”
童阿姨擡起手。
似乎想要揉揉他腦袋，不過又有些莫名擔心，很快把手放了下去。
她親切的說：“棠棠真乖。”
方棠注意到女人時不時揉一下自己手心，然後一捏拳頭。
——看起來手心出了不少汗。
這場飯局很奇怪。
爸爸緊張，童阿姨緊張。
她雖然也緊張，但反倒像是幾個人當中最游刃有餘的那個。
之前老方大概透露了不少信息給童阿姨。
點餐的時候，有些刻意的把菜單拿給對方，遞了個眼色。
然後童阿姨叫的菜，都是方棠喜歡吃的菜。
其實你們不必這樣。
方棠偷偷想。
不過把大人戳穿，會讓他們很沒面子。
她看破不說破，保持着微笑。
服務員走了後，場上一時有些沉默。
大家都很局促。
作為局促的制造人，方棠懂事地找起話題。
她側過臉：“童阿姨，你不是本地人嗎？”
童阿姨說話的口音有點奇怪，她會把“u”音發成“o”。
童阿姨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了個地名。
似乎是個不太大的城市。
幸好方棠地理學得不錯，立馬分辨出來，另外一個省。
“您準備長期在這裏發展？”
見到方棠擔憂的模樣，童阿姨給她一個定心丸。
“我準備在這裏定居。”
哦——
“那你的家人呢？”
“我家人他們在老家。”
“您不會想家嗎？”
童阿姨善意地笑了起來。
只有剛剛離開家的小孩子，才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老方說他女兒過于早熟，其實也只是看起來沉穩，到底還是個小姑娘。
“我當然會想家，所以過節的時候，我會挑一些時間回老家去看看父母。家裏還有一個哥哥，沒有太多事情需要我操心。”
方棠抿抿嘴。
“您在這邊居住，習慣嗎？”
童阿姨答：“我在這邊十幾年了，很習慣這裏的生活。”
“可您以後的生活裏，可能會多出兩個人來。”
小姑娘皺着眉，并不是為難她，而是認真在思考生活的模樣。
女人松了口氣。
“棠棠，阿姨以前結過一次婚，但因為丈夫酗酒賭博，所以和他離婚了。”
“如果再婚的話，阿姨一定會考慮清楚，你爸爸也同樣會考慮清楚。”
“我和老方這段時間商量過不少。如果你願意，阿姨可能會和你們一起生活。”
“阿姨沒有小孩，也不準備要小孩，阿姨會把你當成親生女兒來看待。”
她拍拍方棠的手。
“我不知道未來的生活會怎麽樣，但我保證，我一定會盡最大可能，給你一個溫暖的家。但這些都是我和你爸爸商量的事情，棠棠，你不是小姑娘了，所以你也有做決定的權力。”
她溫柔地說：“我們都會尊重你的決定。”
童阿姨一口氣把方棠想問的事情全部說完了，讓方棠有些張口結舌。
女人對她露出了一個淡淡的微笑，并沒有不耐煩地催促她，而是低下頭，從包裏翻出了一本書，遞到她面前。
“這是給你的小禮物。”
方棠接過來。
封面的畫在她眼裏很醜，配色詭異，一個圓眼睛的小男孩，騎在掃把上，仿佛正穿過城堡一樣的建築。
上面寫着“哈利波特與魔法石”。
她對童阿姨說了聲“謝謝”。
女人搖搖頭：“棠棠，一起生活是件大事，你慢慢想，不用急着說你的答案。想清楚了再告訴我們。”
“不用了。”
方棠把書收好。
少女安靜的樣子，像是靜靜綻放的花朵。
她清清楚楚說：“我同意。”
***
午餐雖然緊張，但也很愉快。
童阿姨和媽媽不一樣。
她沒有野心，沒有卯足了勁兒力争上游。倒是有股子老人家常說的，知足常樂的态度。
不急躁，溫吞好說話。
方棠給她夾了一筷子菜，她都樂呵半天。
午飯吃完，爸爸和童阿姨一起送她去劇場。
林澈早就等在那裏，一見她出現，立刻揚起笑臉。
他揮了揮手，跑過來。
“方叔叔！”
林澈先禮貌的給方父打個招呼，視線再移向旁邊的女人。
他稍稍拉了下方棠的手，小聲求助：“棠棠……”
方棠介紹：“這是我爸爸的朋友，你叫她童阿姨吧。”
林澈立馬甜甜道：“童阿姨好！”
他心裏敞亮，迅速給自己做了一個自我介紹。
“我叫林澈，和棠棠是好朋友，我就住在棠棠家樓下，我住二樓。”
這小少年挺可愛。
“好，好。”
童阿姨回以他一個笑容。
兩人和大人們告了別，往劇院門口走去。
林澈若無其事拉着方棠的手，沒松開。
進了門，才小心翼翼喊她一聲。
“棠棠。”
他一直都是聰明的人，一眼便能瞧出發生了什麽事情，
難免擔心。
方棠倒沒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還目光溫柔地瞧了瞧他。
林澈的心髒砰砰亂跳起來。
那個眼神……真可愛。
方棠很平靜：“我沒事兒。”
他倆找到座位。
距離開場尚有一段時間，周圍鬧哄哄的，有些年紀比較大的人，甚至帶了望遠鏡。
方棠是第一次看話劇，覺得十分新鮮。
她左右望了一圈，視線落回到舞臺上，然後輕輕說：“她挺好的。”
“很誠實，也很尊重我，沒有把我當成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
“其實我能做什麽決定呢？人與人都是獨立的，我不贊同把爸爸的人生和我綁定，他需要有他自己的生活。而我只要他們一個态度，然後讓他們安心在一起就行了。”
林澈安靜地傾聽。
她不是抱怨，是看得明白，理智到讓他心疼。
方棠笑了笑，突然道。
“林澈，謝謝你。”
嗯？
他懵住。
方棠彎起嘴角。
這個代表過去的少年，一直都在努力——幸好他一直都在努力。
所以方棠才會繼續信任他，也願意去信任将會走進她生活，和她密切相連的其他人。
她相信爸爸的決定，相信誠實地把好壞全部都告訴她的童阿姨。
他們能幸福就好。
劇場光線昏暗，入目全是穿着深色衣服的人。
林澈握着她的手，帶着陪伴的意味，很堅定。
方棠吸了口氣，感覺眼眶發脹，她用空出來那只手，稍稍揉了下眼睛。
媽媽，也祝你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