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12)
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唯有在深夜的時候,親随們偶爾能聽見一些喁喁細語,但是卻朦朦胧胧的,聽不真切。
因為他們未來的王妃,早已經摒棄了白日探視這種做法,改為夜間探視了。
其原因自然是蘭陵王病好了,白天探視的人越來越多,不好掩人耳目的緣故。
蘭陵王對她的這種舉動頗有些怨念,但是礙于自己處境艱難,便也無可奈何地,随她去了。
等到三月桃花盛開,杏花稀稀拉拉地綻開一點米芽的時候,蘭陵王離開了晉陽。臨走前那位郡守長舒了一口氣,連城門口的守衛都不再繃着表情了。雲瑤站在高高的城門上,看着他遠去的背影,重重地嘆息了很久。
也不知道他這一去,等待着他的,又将是怎樣的命運。
雲瑤終究還是忍不住,給蘭陵王補了一卦,卦象蔔出來的結果是兇煞,卻無性命之虞。她又在夜裏做了一個預言夢,夢裏的場景是蘭陵王被削掉兵權,軟禁在京,卻未有下一步的動作。她想要撥開夢裏的迷霧看清楚,但每次撥開迷霧時,所見到的場景都是同一個:烈火燎燒的皇宮,如天神般凜然而立的蘭陵王,她從身後抱住他的腰,夕陽緩緩而落。
這個場景到底昭示着什麽,她暫時還沒有悟透。
但從卦象上看,短時間內蘭陵王雖然有些兇險,卻無性命之虞,亦無精神上的苦楚,她便只能暫且按捺住別樣的心思,等待那一日的到來。
她相信他。正如她相信自己一樣。
等到四月初的時候,邺城裏果然來了一封信,讓她和大娘子前往邺城。
除了與蘭陵王沾邊的事情之外,其餘幾乎與前世一模一樣。雲瑤稍稍寬心,辭別了父親和祖母,跟着大娘子一同前往邺城。不過在臨去邺城之前,她碰到了一個小小的插曲:一位自稱是蘭陵王親随的人,鄭重其事地将一包東西,交到了她的手上,并且吩咐她謹慎服用。
她拆開油紙包一看,是前世見過的那味主藥,高肅竟然提前尋了來。
她的心跳加快了幾分,等那位親随走後,又回到馬車裏,阖上眼睛,做了一個預言夢。夢裏依然籠罩着淡淡的霧氣,周圍的場景正在飛快地向兩旁倒退。她回憶了一下那片龜甲的功用,默默地在心裏念了一句:回溯。
那片龜甲非但有預言的能力,也有回溯的能力。
因此在她的夢裏,同樣也可以回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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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蘭陵王離開晉陽之後,特意繞了遠路,策馬來到一處小山坳裏,在一處極險的懸崖上,給她采來了那味主藥。那片懸崖很高很險峻,飄着一縷縷淡淡的雲氣,下方則是一片茂密的松林。在看到松林的那一刻,她的心頭忽地一跳,從夢中驚醒過來,冷汗沾濕了裏衣。
他取藥的動作很是熟練,似乎不是第一次這樣做了。
親随們在旁邊拿着繩子,繩子的另一端系在他的腰上。有人問他為何要親自動手,為何不雇一個熟練的藥翁來采藥,蘭陵王答道:要是碰壞了一星半點,便沒有效用了。他信不過藥翁。
她的心裏酸酸澀澀的,分明看到他安全地回到了山崖上,卻依然悶悶地,堵得慌。
明明他一點事情都沒有,卦辭裏的“采藥”之相也是上吉,但她依然感到難受。
就像是……就像是曾經發生過一些令她不安的事情,但卻因為永遠地逝去了,她察覺不到。
雲瑤知道自己的第六感很強,自從擁有了預言夢之後,她的第六感就更加強了。強烈的第六感帶來的不僅僅是好處,也有隐隐約約的不安。但這種不安到底來自于哪裏,她卻一點兒都不知道。
一個“全然未知”,連疑問也未知的問題,是問不出答案的。
她無法通過占蔔得知,自己為何會感覺到不安,因為卦辭不會給她答案。雖然她還可以通過夢境裏的回溯能力,看到過去所發生的一切,但回溯的期限僅限于她取得龜甲之後。在她得到龜甲之前的那段時間,是無法被“回溯”的。
雲瑤很難受,但又不知道從何去發洩。
她夜裏去見高肅的時候,曾經無意中提起過此事,卻被他淡淡地一笑揭過了。
她隐隐猜到此事與他有關,但蘭陵王永遠都不會告訴她。
她有一點兒自己的小秘密,最後一點兒不被人窺探的秘密。他也有。
例如蘭陵王不知道,她曾經來自于另一個現代世界,也不知道那一日在梧桐樹下,他所見到的紅衣女子是自己的妻子。他同樣不知道,她的魂體,能惟妙惟肖地拟出另一個人的模樣。
因此,她也永遠都不知道,在他們所歷經的第一世,他到底為她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那一味得來不易的主藥,被雲瑤珍而重之地磨成了藥粉,照着記憶裏的藥方,請人調制好了湯藥每日服下。大娘子問起時,她只說是自己受不得春寒,想要調理身子罷了。
大娘子想起妹妹曾經受過的苦楚,嘆息一聲,便也随她去了。
雲瑤喝完最後一副藥時,鄭府的馬車恰恰駛進了邺城。她狀似乖巧地跟在大娘子身後,捏着自己的衣角,全然是一副怯生生的小丫頭的模樣。這副樣子最是溫吞無害,用起來百利而無一害。
族長和族長夫人果然像前世一樣,同她們坦言了進宮和嫁與蘭陵王的事宜。
于是毫無懸念地,大娘子再一次進了宮,而雲瑤自己,則再一次嫁給了蘭陵王。
蘭陵王現如今兵權被削,又被有意無意地軟禁在府裏,倒是比從前多了幾分儒雅之氣。
不過即便如此,他的天煞孤星之名,也未曾削減過一星半點。衆人談論起蘭陵王時,依然是一副諱莫如深的表情。就連他未來的那位王妃,雲瑤本人,也在不知不覺間博得了許多同情。
雖然這種同情,在很久很久以前,便讓她感到哭笑不得。
婚禮一如前世那般隆重,隆隆的雷聲掩去了烈日的光芒。
不過比起上一世的狼籍和無端,這一世他顯得淡定從容多了。仿佛天上那些雷霆和鉛雲,不過是偶爾來替他賀喜的戰鼓。他帶着自己的新娘,安安然然地回了王府,途中沒有任何流血和沖突。
就連前世注定的那一場宿醉,前院的狼籍和猙獰,也在一霎間消逝于無形。
蘭陵王沒有理會那些堂兄弟、堂叔伯父們明裏暗裏的諷刺。對于他而言,新嫁娘本人比他們可愛得多了,他也不願在自己的大婚之日,鬧出些別的名堂來讓她受累。
至于上一世?上一世大婚時,蘭陵王還不曾認識她。
簡單的寒暄和斡旋過後,蘭陵王便回到了青紗帳裏,同他的新娘完禮。
禮畢,蘭陵王屏退了衆人,将他的新嫁娘攔腰抱起,回屋去了。
一夜的風光旖旎。
次日一早醒來,雲瑤感到自己全身都在疼,仿佛被碾過了一般無力。她已經許久不曾有這樣的感受了,上一回被他翻來覆去地折騰,還是在兩輩子以前……唔,她瞄了瞄蘭陵王結實的肩膀,不高興地在上面戳戳,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蘭陵王伸臂攬住她的腰,猶自閉着眼睛,含含糊糊道:“再歇一會兒罷。”
雲瑤輕輕噢了一聲,忽然想起來,在他們成婚的第二日早晨,應該有一位宮裏的使者前來拜訪,最後惹得蘭陵王勃然大怒。怎麽現在——他還未曾起身?
她用一根手指,輕輕戳了戳他的胸膛:“你不起身練劍麽?”
他沉沉地唔了一聲,聲音猶帶着些暗啞:“你忘了麽?外面可有人在候着呢。”
“那你……”
“讓他候着罷。”蘭陵王不甚在意地說道,“橫豎本王新婚,偶爾歇個懶覺也無妨。”
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
☆、96|77
“……噢。”
她呆呆地應了一個字,枕在蘭陵王的臂彎裏,慢慢地有些困倦了。
他伸臂将她攬在懷裏,懶懶地說道:“更何況月前我已被削了兵權,即使怠慢了那些宮侍,叔父也不會拿我怎麽樣。睡罷,好不容易得了空閑。”随後,一個輕柔的吻落在了她的額頭上。
她閉上眼睛,模模糊糊道:“當真不要緊麽?”
“呵。”他輕輕笑了一下,安撫地吻了吻她的眼睛,“無妨,睡罷。”
他的一邊手攬在她的腰上,有意無意地摩挲着她的腰窩。片刻後他的手停留在了她的小腹上,反複摩挲着,掌心幹燥且溫暖,隐隐帶着一絲不可言明的僵硬。
她按住他的手,糯糯地說道:“不要鬧了。”
雲瑤似乎是真的累了,聲音裏猶帶着一點鼻音,軟糯糯的,仿佛是在撒嬌。他又輕輕笑了一聲,将她整個兒抱在懷裏,輕輕撫拍着她的背,低聲道:“睡罷。”
她輕輕地唔了一聲,整個人猶處在半夢半醒間,不知不覺地嘟哝道:“我用過藥了……一點兒都沒有浪費……唔……我記得藥方……你同我說過的……我尋過醫者了……”
半夢半醒間的話語支離破碎,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說些什麽。但是他的動作僵住了,嘆息着将她抱在懷裏,一下下地撫拍着她的背,低頭輕吻着她的鬓發,溫柔且凝重。
慢慢地,她的呼吸聲變得細微且綿長,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了幾下,在他懷裏沉沉地睡過去了。
蘭陵王猶自出神,一下下溫柔地撫拍着她的脊背,不知在想些什麽。
啪嗒、啪嗒。
屋檐上的水珠一滴滴落在青石板上,聲音清晰可聞。整座府邸都安靜得不可思議,他甚至可以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還有她的呼吸聲。他低低喟嘆一聲,在她的小腹上摩挲片刻,忽然慢慢地抽出了自己的手臂,起身下榻。
他的動作很輕柔,絲毫沒有驚動雲瑤半分。
在軍中呆得久了,蘭陵王也習慣了事事親歷親為。他自顧自地更衣束袍,又抱過一床薄被,小心翼翼地蓋在了她的身上。等遮好之後,他才起身走到外間,喚來了一個醫女。
自從重生以後,蘭陵王府裏便常備着兩個醫女,以備不時之需。
醫女提着藥箱,蹑手蹑腳地走到王妃寝屋裏,給王妃診了脈。期間蘭陵王一直伫立在旁邊,看着醫女的一舉一動,惹得醫女一個哆嗦,差點兒驚醒了熟睡的王妃。
約莫三兩刻鐘後,醫女随蘭陵王來到院外,盡職盡責地禀報道:
“王妃身體有些孱弱,是為先天不足之相。但因王妃生長在勳貴之家,即便有些先天不足,也被調理得妥當了。日後只要大王如先前一般,留心着王妃的身子,偶爾以人參鹿茸之物滋補,當令得王妃身體康泰、長命百歲,永無疾病之虞。”
蘭陵王問道:“可有隐疾?”
醫女仔細回想了一下王妃的脈搏,搖搖頭,道:“未有隐疾。”
蘭陵王低低地唔了一聲,又道:“我曾聽聞王妃先天孱弱,後天不足,怕是今生無法生育。依你看來,這是無稽之談了?”
“怎會有這般虛妄之言?”醫女吓了一跳,随即忿忿道,“醫者父母心,哪怕再是庸醫,也不該妄胡謅這般狠毒的歪理邪說……禀大王,王妃的胞宮恒溫如春,沖脈暢通,心脈無損,當屬少女腎氣充盈之相。此生無子之言,當屬虛妄之言,斷斷是不能夠的。”
蘭陵王微微颔首,原本有些懸起的一顆心,慢慢地放了下來。
醫女福了福身,有些緊張:“大王……大王可還有要事麽?若無要事,屬下便告退了。”
蘭陵王揮了揮手,道:“退下罷。”
醫女提着藥箱退下了。蘭陵王以指揉着眉心,隐隐有些頭疼。他本想再去睡一會兒的,但現在既然已經清醒,便再也睡不着了。他捏了一會兒眉心,想起外面那位宮侍,心裏騰起一股厭煩的情緒。
他不喜歡與宮裏的那些人斡旋,不管前世還是今生,都極是不喜。
但逃避總歸不是一個辦法……蘭陵王嘆了口氣,回屋取來了那張青銅面具,卻沒有戴上它,而是捏在手心裏,慢慢地朝前院走去。
那位宮裏來的侍從,早早便在前頭候着了,與前世一模一樣。
蘭陵王微微低下了頭,再擡起來時,已換上了一副溫和的表情。旁邊的小厮們見到他,都忙不疊地起身見禮。昨天夜裏蘭陵王雖然沒有發作,但那鐵青的臉色,卻是騙不得人的。
今天蘭陵王故意晚了兩個時辰起身,仿佛便是風雨欲來的征兆。
那位宮侍倒沒想那麽多,依舊滿臉堆笑地捏着嗓子,将皇帝陛下所要傳的話,逐字逐句地複述了一遍。雖然這一世,二娘子的瘋病提前好了,但蘭陵王本人的天煞孤星之名,卻流毒更廣了。一番明諷暗刺的言辭之後,宮侍整了整衣角,笑道:“還有一道旨意,要請大王擺香案接着。”
蘭陵王耐着性子擺了香案,朝皇宮那邊拜了三拜。
宮侍捏着嗓子,尖尖細細地說道:“陛下口谕,着蘭陵王即刻進宮,不得有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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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婚的第二日接到進宮旨意,委實不像一件好事。
蘭陵王随了宮侍的車駕進宮,暗地裏卻叫來親随,命他們先将王妃送出邺城。當時雲瑤猶在夢中,懵懵懂懂地便被侍女更了衣,被匆匆忙忙地塞進馬車帶出邺城,直到郊外的一處莊子才停下來。
她昨晚被蘭陵王折騰得狠了,直到早晨醒來,精神還有些迷迷糊糊的。
侍女們遵從了蘭陵王“讓王妃好好歇息,切莫喚醒她”的吩咐,将她照顧得妥妥貼貼,直到日上三竿,她也未曾有醒過來的跡象。有貼身的侍女替她擦拭了身子,卻被她那一身的青青紫紫吓了一跳,開始擔心起王妃較弱的身子來。
據說……據說王妃有些先天不足呢。
但遠在王宮裏的蘭陵王,卻已顧不上那些莫名的腹诽了。他一大早便被宮侍帶進了宮,在外間等了兩個時辰。皇帝似乎有意晾着他,讓他在殿外候着,也不曾命人服侍。初夏的日光火辣辣地照着,就連慣常在外的宮侍們都有些受不住了,但蘭陵王卻依舊安靜地伫立着,不發一言。
等到正午過後,皇帝終于大發慈悲,将蘭陵王召到了殿前面聖。
與蘭陵王一同面聖的,除了數日未見的太子之外,還有原屬北周的一幹大臣和親貴。
皇帝在龍椅邊上來來回回地踱着步,似笑非笑地看着蘭陵王,仿佛在昭示着什麽。蘭陵王依舊安靜地伫立着,一言不發,仿佛一尊無言的塑像。身邊那些(前)大周的将軍和親貴們,時不時會打量他一眼,目光裏頗有些異色。
“長恭。”皇帝開口了,“他們說,可以毫不猶豫地将大周國土雙手奉上,不過代價是取你的命。”
蘭陵王身體微微一僵,但很快便又釋然了。
“所以,朕很是為難。”皇帝飛快地看了他一眼,眼裏有着淡淡的惋惜之色。
皇族裏對蘭陵王百般忌憚的人不少,想取蘭陵王性命的人,也不少。
假如能用蘭陵王一命來換取大周舉國皆降,皇帝和許多皇族都以為,這是一樁不錯的主意。
蘭陵王側過頭,目光淡淡地掠過那些人的眼睛,将他們的表情一一收在眼底。随後他擡起頭,望着眼前這位大齊皇帝,語氣裏帶了些諷刺的意味:“陛下相信他們的話?”
他停了停,又有些諷刺地诘問道:“這一席話,是宇文護說的罷?又或是宇文扈?”
半年前的那場閃電戰,橫掃了北周一小半國土,也同時吓住了不少的人。用一個蘭陵王來換取北周舉國皆降,聽起來的确是個不錯的主意。但問題是,他們肯乖乖地降麽?
照宇文大将軍的性子,恐怕在蘭陵王身首異處的那一日,便會殺了獄卒越獄而出,再順便殺一兩個皇族,逃回西面去召集舊部,像前世一樣揮師東進,橫掃邺城,一統天下,才是正理。
殺了蘭陵王,北周便會舉國皆降,這樣拙劣的謊言,皇帝居然相信了。
一時間蘭陵王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他又重新掃了那些人一眼,發現倒有半數的北周君臣變了顏色。
☆、97|77
大殿裏第三次變得寂靜無聲,連殿外的聲息都在一剎那間靜止下去,唯餘啾啾的鳥鳴。
蘭陵王安靜地伫立在大殿裏,暗色的朝服垂懸在地,繡線上隐隐泛着陽光的微芒。今天的天色很好,連素日陰冷的大殿都透着一絲溫暖,可惜在殿裏商讨的事情,卻透着一絲絲的陰涼。
蘭陵王的聲音溫和了一些,卻仍舊有些冷淡:“陛下相信他們的話麽?”
皇帝微微仰着頭,表情依然有些惋惜,但卻不容置疑:“長恭以為他們的話不可信?”
蘭陵王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剛才那一剎那的念頭,不過是在宇文護冷笑的一瞬間,浮上了他的腦海,片刻後便又消逝無蹤了。他微垂着頭,恭謙道:“臣挾公器以私用,理當萬死以贖其罪。因而無話可說。”
公器私用雲雲,聽在皇帝耳朵裏,頗有些不是滋味。
他知道有關舊日的那些恩怨,但是卻不願意去多想——他怕麻煩。準确地說,他們一家子都怕麻煩。今天早上,太子甚至還興致勃勃地提議,要親自帶兵西征,好好享受一番征伐的快/感。至于西征所需的一切,卻從來不在太子的考慮範圍之內。
皇帝拂了拂衣袖,道:“引蘭陵王退下罷。”
蘭陵王溫溫和和地道了聲諾,言辭謙恭,動作流暢如行雲,仿佛不若即将刑拘,反倒像是要去奔赴一場宴會……他微微側過頭,望了身旁的幾位大将軍一眼,眼裏猶帶着笑意。
現在已經無需那張青銅面具,也能很好地掩飾自己的情緒了。
蘭陵王隐然笑了一聲,跟随宮侍們退了下去。大殿裏第四次變得安靜寧谧,唯獨餘下微風拂過的沙沙聲。皇帝褪去了那副惋惜的表情,朝殿裏喊了一聲:“出來罷。”
一位十三四歲的少年從殿裏走了出來,紫袍金冠,顯然是本朝的太子。
“朕已将該做的事情都做了……”皇帝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剩下的,便随你心意罷。朕明日便退位,斷不會讓你來當這個惡人。唔,你同他們談談罷。”
皇帝言罷,意興闌珊地走了,留下太子和一幹北周君臣面面相觑。
片刻之後,年少的太子比了個請的手勢,滿臉都是滿不在乎和吊兒郎當:“好了,礙眼的走了,我們來商議商議接下裏的事情罷。你們可要說話算話,高長恭、斛律光一死,便要将西面的國土雙手奉上,永世稱臣,奉孤為萬代聖主,不可或缺……”
高長恭與斛律光,是大齊最鋒利的兩柄劍。
如果這兩柄劍被大齊皇帝親手折斷,那真是——善莫大焉。
北周君臣們相互看了一眼,眼裏俱有了一絲笑意。
“殿下。”一位臣子上前半步,略略地欠了欠身,“您當真能大義滅親麽?”
那兩個人,一個是太子的堂兄,另一個,則是太子的外祖。
太子斜斜地睨了他一眼:“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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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陵王被押送到了牢獄裏。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大王這一次是栽定了,甚至連他的親随們也這樣認為。從皇宮直往牢獄的路上,他聽到了不少惋惜的聲音,甚或還有些年長的臣子們在跺腳,哀嘆他這柄利劍就此斷絕,從此大齊不複往日聲威……雲雲。
蘭陵王一路從容地走過,表情一如既往地溫和。
“大王。”一位好不容易混進宮來的親随勸道,“大王就算不為自己着想,也該替王妃想一想。您這一去怕是永不見天日,我們這些做屬下……呵,王妃還在城外候着您呢。”他本想說“我們這些做屬下的恐怕也插翅難逃”,但又認為這些話是對蘭陵王的不恭敬,故而将王妃推了出來。
蘭陵王輕輕呵了一聲,溫和地笑道:“無妨。”
他停了停,又續道:“将王妃送得遠一些,三五日內不要回京。要是陛下派人問起,只說是王妃身子耐不得熱,被本王提前送往鄉下避暑去了。等三五日之後,一切便見分曉。”
親随不明所以,卻也道了聲諾。
蘭陵王溫然一笑:“早先在北面布置的人手,也該休整完畢了罷?”
前兩個月,皇帝忽然下旨召他回邺城、斛律光頂替他接管西面事宜的時候,他便已将自己的親信全都歸攏到了北方。那裏是蘭陵王的地盤,從他十二歲上戰場開始,便一直在北方四郡輾轉,如今又多了個第五郡,說是心腹中的心腹、腹地中的腹地也不為過。
親随恍然大悟,但又有一點兒地方不明白。
他問道:“大王早已料到今日之局?”
蘭陵王笑笑。皇帝陛下倒還罷了,對自己頂多有些不遠不近、也不熱絡,再加上大臣們耳旁風一吹,便潦潦草草地定了自己死罪。但那位太子堂弟,可是從一開始,便在處心積慮地謀算了。
歷經前世風險之後,蘭陵王以為,萬事都要未雨綢缪的好。
親随又問了些旁的話,便悄無聲息地離去了。蘭陵王依然被押送回獄中,而且足足關了五日。在五日的牢獄之災裏,除了偶爾送飯的牢頭之外,便是他那位神出鬼沒的王妃,偶爾還能出現幾回了。
但王妃每每看自己的眼神,總有些欲言又止。
他知道自己惹阿瑤擔心了,心裏總感到有些歉意。每晚阿瑤趁着夜深人靜,飄到牢裏來陪他蹲大獄的時候,他總要抱着她溫言安撫,讓她莫要過分擔心。
雲瑤一連沉默了兩日,才輕聲道:“我替你蔔了一卦。”
他知道妻子素來喜歡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也不過莞爾一笑而已。
緊接着他的妻子又道:“卦辭上顯示的是——吉而非兇。”
牢裏陷入的片刻的沉默。他的妻子擡頭望着他,一雙眼睛黑白分明,隐隐帶着幾分異色。
蘭陵王極少會相信這些鬼神蔔筮之言,但在那一剎那,他居然期盼妻子所言非虛。
他抱着妻子又低語了一會兒,便靠在稻草堆上眯了一夜。接連好幾晚都是如此,即便蘭陵王有些輕微的潔癖,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認了。
第五日上頭,他果然被宣判了罪狀,被一杯鸩酒賜死。
皇帝總歸給他留了些顏面,不曾判出“斬立決”這樣猙獰恐怖的結果來。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現在并非刑月,就算大理寺判了斬立決,也無法快速地人頭落地。總體來說,這種既體面、又迅速的鸩殺,完美地解決了皇帝的心頭大患。
在鸩酒到來的前一日,皇帝禪位于太子,自稱太上皇。
新任皇帝對自己的這位堂兄更不客氣,簡直欲除之而後快。
蘭陵王在等,等一個合适的時機。
那杯鸩酒很快就送來了,但卻是被中途掉了包的。因為他的王妃過于擔心的緣故,偷偷溜到司掌刑獄的地方,将那杯鸩酒換成了普通的佳釀,又偷偷跑到牢裏來,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他有些啼笑皆非,又隐隐有些感傷。原本他是打算越獄的,但妻子既然調換了毒酒,那就省去了越獄的一節。
新皇登基的第二日早晨,蘭陵王飲下了那杯酒。
第三日,原本作為俘虜存在的大周将軍們——不止一個将軍——殺了看守自己的齊兵,随即又直闖入宮,挾持了剛剛上任的皇帝高緯,逼迫他交出傳國玉玺,永世稱臣,或者自殺以謝罪。
高緯一時間吓得慘無人色。他直到最後都沒弄明白,明明說好的事情,為何會臨時變卦了。
——那些是北周的将軍啊,全都是磨利了利爪的蒼狼啊。
——即便是暫時被俘虜了,也全都是一匹匹眼冒兇光的狼啊。
一時間邺城裏人人自危,尤其是皇親貴戚們,早已經紛紛做鳥獸散了。邺城外邊兒倒是有守軍,宮外也确實是有一些禁衛軍,但那些守軍和禁衛軍們……他們千防萬防,也防不住皇帝自己胡鬧啊。
一國新君在大殿裏召見那些降臣,而且還親手折斷了國之重器,也難怪會敗得一塌糊塗。
但是這種混亂衰敗的場景,并未延續太長的時間。
新皇登基的第三天下午,也就是新皇命隕、降臣叛亂的那天下午,一支本該戍守邊郡的騎兵從天而降,迅速控制了邺城的局勢。而最當前的那位男子,腰懸長劍,面容俊美,正是本該死去的蘭陵王無疑。
衆皆嘩然。
一時間邺城裏衆說紛纭,言稱蘭陵王“禍害遺千年”者有之,言稱蘭陵王有九命者有之,暗示蘭陵王有神佛庇佑、死而複生者亦有之。各種雜亂的言論甚嚣塵上,倒不知該聽哪一方的了。
但毫無疑問的是,蘭陵王以他的雷霆手段,迅速控制了局勢,接管了邺城。
一時間邺城被圍得如同鐵桶一般,連蒼蠅都飛不進來。蘭陵王帶着人擒獲了那些降将,一個個地押解在宮城前,看着他們如同死灰一般的面色,忽然生起了些許快。慰之意。
但是這遠遠不夠。
仿佛是為了發洩心中積蓄已久的怨氣,蘭陵王在宮裏燃了一把火。沖天的火光将皇宮正殿焚燒殆盡,帶着過往三十年的绮麗、糜。爛和羞辱,一點點地化作飛灰與齑粉,湮滅。
他立在巍峨的宮牆之下,按着腰間的長劍,暗色的衣擺獵獵飛揚。
即便蘭陵王的神情依然溫和,即便他的言辭依然謙和懇切,但在那場漫天的大火和垂頭喪氣的北周君臣們面前,最最桀骜的将軍,也不得不被磨光了銳氣。
“大王。”親随一路小跑到蘭陵王跟前,附耳低聲道,“王妃回來了。”
☆、98|77
早在蘭陵王進宮的那一日,也就是他們新婚的第二日,他便意識到事情或許有變,即刻将雲瑤送出了城,對外聲稱是王妃耐不得暑,早早去了鄉下休養。但只有他的幾個親信才知道,王妃是被大王送到遠郊的一處莊子裏,嚴密看管起來了。
這幾天邺城裏風雲變幻,蘭陵王下獄,太上皇禪位,新皇登基,降臣反叛,蘭陵王死而複生宛如天神降臨……一樁樁一件件壓得人喘不過起來,即便遠在城郊,也能感覺到一絲壓抑的氣息。
況且雲瑤并非常人,這些天她一直以魂體留在蘭陵王身邊,直到今日方始歸來。
蘭陵王擡了擡手,示意親随稍安勿躁。他在宮牆前踱了兩步,鋒利的目光在降臣們面上逡巡,隐隐約約透着些冷意。降臣中打頭的一個——蘭陵王隐約記得他姓元,是前朝魏帝的後裔——狠狠地瞪着眼前這位俊美郡王,冷笑道:“果然是不死的禍害。”
周圍刷刷數聲,不少親衛都亮了兵刃出來。
蘭陵王從容地笑了笑,目光在他們的面上停留片刻,又掠過了那些人的腰間,忽然吩咐道:“将他們兵刃繳了。”
親衛們齊齊應了聲是,如虎狼般蜂擁上前,将跟前那些人的兵刃一并繳了來。
一時間咒罵怒斥之聲四起,蘭陵王置若罔聞,等那些兵刃都繳了來之後,便親手将它們一一削斷了。他的佩劍削鐵如泥,做起這些事兒來很是得心應手,絲毫不顧那些人鐵青的臉色。
做完這些事情之後,蘭陵王又擡了擡手,便有一位年長的親王來到了跟前,面色不愉地望着他。這位親王是蘭陵王的長輩,也是掌理宗正寺的族親,剛剛才被親衛們強行帶了過來。
蘭陵王開口道:“陛下既殁,朝中當另有一位新皇主持大局才是。”
親王眼皮跳了一跳。
蘭陵王續道:“太上皇自禪位後,便久居道觀不出,今早更是被這些叛臣所拘,迄今仍在別苑昏睡。叔祖——”他略略掃了身旁的親衛一眼,表情似笑非笑,“便請叔祖主持大局罷。”
親王蹬蹬後退了兩步,駭然道:“你、你——”
難道他不打算自己主持大局麽?
親王反反複複地看了蘭陵王一眼,卻發現這位晚輩神情淡淡的,眉宇鋒銳如劍,隐隐帶着些許淩厲的威勢。親王皺了皺眉,又掃了身旁的那些降将叛臣們一眼,道:“這是你的原意?”
蘭陵王笑道:“自然。”
“唔……”親王沉吟片刻,微微颔首道,“那便如此罷。”
留下一半親衛随親王主持大局後,蘭陵王朝最開始的那位親衛點點頭,跟随他一同出了城。城門外的守軍已離開得差不多了,裏裏外外都是他的親兵,遠遠望去黑壓壓的一片,頗有幾分威勢。他策馬出城,在親衛們當中略略找尋片刻,果然看見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在那些如狼似虎的親衛們中間,他的王妃顯得太過嬌小了。
蘭陵王眼裏多了些笑意,眉宇間的鋒銳之意也漸漸地褪去了一些。他策馬上前,将親衛們團團護住的王妃抱到馬上,低聲問道:“你怎麽到這裏來了?”卻無半分責備之意。
他的王妃有些緊張,攥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