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北齊|娘子胎裏帶毒
雲瑤一直等到午間,才看到高肅和斛律光一起,從宮裏走了出來。
他們走到宮門口便分開了。高肅從侍衛手裏牽過馬,沿着夾道走到大街上,随後便翻身上馬,一路馳騁到城郊的一處莊子前,才停了下來。雲瑤想要叫住他,但又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機會,便一直跟到了莊子邊上。
那座莊子有些古舊了,連門上的朱漆都斑駁了不少,顯然已經有了些年頭。
莊子裏靜悄悄的,只有一位老仆守在門邊上,正坐在樹下打瞌睡。
高肅上前叩了叩門,破舊的木門發出沉重的吱呀聲。老仆被驚醒了,睜着渾濁的眼睛看着他,又眯眼仔細辨認了一會兒,才嘶聲道:“小主人。”随後上前替他開了門。
高肅将馬交到老仆手裏,道:“你歇着罷,我到祠堂裏看看。”
老仆應了聲是,牽過馬,又回去打瞌睡了。
高肅一路駕輕就熟地走進莊子裏,繞過一處荷花池和回廊,最後站在一間暗色的古樸祠堂前。那間祠堂像是新的,朱漆尚未斑駁,地面上殘留着一些暗色的血跡。周圍雞犬蟲豸之聲俱無,唯有兩個老仆從耳房裏出來,見到是高肅,便三三兩兩地喊了一聲“小主人”,又回到屋去了。
高肅推開祠堂的門,走了進去。
雲瑤站在祠堂前躊躇了一會兒,慢慢地飄到旁邊一棵樹上,将自己挂了起來。她大概猜到這裏是什麽地方了,高肅的母族獲罪,死後無法立碑,亦不能葬在墓地裏,所以才在這裏設了一間祠堂,年年地續添香火。外面那些人叫他“小主人”,想來原因也在于此。
“我該如何去做……”祠堂裏飄出了高肅低低的聲音。
“段韶派人求援,陛下果然讓我帶人去西面增援。但我這一去,卻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他輕撫着佩劍上的穗,低低說道,“這是國事,亦是我的家事,于情于理我都不該推脫。西面戰事吃緊,宇文護步步緊逼,要是大齊真的覆滅了,我亦不能存。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他重重地嘆息一聲:“但是陛下先前的所作所為,着實讓我心生寒意。”
高肅一動不動地跪在靈前,望着那一排整整齊齊的靈位,神情有些迷惘。
前些天他回到邺城時,便已經親自用那人的首級,告慰舅祖的在天之靈了。如今去不去西面,可以說是與己無關,全然都是因為“國事”二字。他是大齊的宗室,又是手握重兵的大将軍,要是陣前脫逃,那他連自己那一關都過不了。
但是……但是就在前不久,他的王妃曾經問過他:“要是邊關戰事再起,太子強行要你執魚符出戰呢?”那時他還說,順其自然便是,但哪裏料想得到,事情居然真的被她說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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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面戰事再起,新皇讓他帶兵增援。
高肅思前想後,終于長長地嘆息一聲,道:“陛下猜忌于我,大抵是因為我聲名在外,功高震主的緣故。要是我自損聲名,再自折手中兵權若幹,想來陛下猜忌之心,也會稍少一些罷。”
他思量停當,便又朝上邊的靈位拜了三拜,轉身走出了祠堂。
外面的兩個老仆見到他,都齊齊地迎上來,喚了一聲小主人。一個說“小主人這些年來捷報頻傳,實為大齊之幸”,另一個說“上回小主人帶來那人首級,祭奠老主人和兩位主人,想來主人也能含笑九泉了”。高肅一一地應了,又叮囑他們仔細守着,才又慢慢地走了出來。
守門的那位老仆也喚了聲“小主人”,将棗紅色大馬解下來,交到高肅手裏。
高肅朝他點點頭,道聲“有勞”,便牽着那匹棗紅色的大馬,緩緩地朝城裏走去。雲瑤飄在他身後三步遠的地方,想找個合适的機會叫住他,但周圍時不時地有農人經過,而且城門口還站着兩個衛兵,完全找不到機會。她怏怏地跟了高肅片刻,便決定回轉了。
忽然之間,城裏傳來了馬兒的嘶鳴聲。高肅和她一起望去,看見一位身穿铠甲的将軍,正心急火燎地策馬前來,鞭子連連抽在胯/下的戰馬身上。高肅認得那是斛律光,便翻身上馬,迎面而去。
斛律光忽然來找高肅,是因為西面又來了一封加急軍報。
“宇文護将他手底下最厲害的将軍都派出來了。”斛律光道,“華谷、柏谷告急,你我再不帶兵過去,段小子就要斷成兩截兒了。我知道你擔心什麽,太子那兒你用不着擔心,他這兩天暫時顧不上你。至于你那位王妃……剛好我前日見到了一位神醫,回頭就給你府裏送去,讓他給你夫人看看腦疾。老子跟你說,諱疾忌醫可不成……”
兩個人的聲音和得得的馬蹄聲一起,漸行漸遠了。
雲瑤慢慢地顯出身形來,又慢慢地飄回了蘭陵王府裏。
高肅被斛律光帶到宮裏去了,短時間內不會回來。她将剛剛那些宣紙和筆墨鋪展開來,按照高肅描好的輪廓,一筆一劃地寫字。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将……
她翻來覆去地寫着那九個字,直到筆跡淺淺淡淡,幾近于無。
轉眼間,便是兩個時辰的時間過去。
院外的小厮輕輕叩了叩門,說是大王回來了,正在外間候着她。而且大王還帶來了兩個貴客。雲瑤猜測那兩人便是剛剛見到的斛律光,還有斛律光口裏所謂的神醫,便擱下紙筆,起身來到前院裏。前院裏果然坐着兩個人,一個滿臉虬髯,另一個須發皆白,都用一種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她。
高肅引着雲瑤來到中庭裏,道:“聽聞前些日子在宮裏,吃住有些不安穩,我便請斛律将軍尋了個醫師過來,給你瞧瞧身子。醫師是斛律将軍族裏供奉的,很有一番見識。”
他一面說着,一面扶着雲瑤來到榻前坐下。
雲瑤有些訝異,道:“我前些日子未曾……”
“阿瑤。”高肅阻攔了她的話頭,含笑道:“讓醫師瞧一瞧罷。”
但凡在宮裏小住過,又從宮裏放出來的妻兒稚子,按照慣例,都是要找醫師檢查一番的。因為他們在宮裏很不安寧,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有可能會吃進去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但這些腌臜的事兒,高肅不打算讓他的王妃知道。
雲瑤心裏隐隐猜到了一些,也不明說,而是将手伸到醫師面前,道:“有勞。”
醫師在她腕間覆了塊布,又伸出三指,在她的腕間輕按。片刻之後,他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又詢問了一些飲食起居的事情,雲瑤一一作答了。又過了片刻,醫師才緩緩地收回手,道:“娘子這是胎裏帶毒,毒性陰損;平素倒還罷了,但若是生子,則易喪命。”
——娘子胎裏帶毒,毒性陰損。
——若生子,則易喪命。
高肅緊緊捏着案角,一字字道:“你所言當真?”
醫師皺了皺眉,道:“老朽行醫四十餘年,雖不敢妄稱再世華佗,但錯斷一事,卻是從未有過。要是蘭陵王不信,那不妨請太醫令、太醫丞親自過來診斷,一試便知。”
這便是真真切切的斷言了。
高肅面色鐵青,将案角硬生生地掰下一塊來。尖銳的木刺刺破了他的指腹,一顆血珠微微的滲了出來,融進木刺裏不見了。但高肅渾然未覺,臉色卻是越發地差了。
他很快便想到,在自己與王妃成婚的那一日,王妃曾偶爾提到過,族裏有些龌龊。
他繼而又想到,在自己二十多年的生命裏,曾不止一次地聽聞過,他命裏帶煞,克妻克子。
克妻……克子……
在那一霎間,這位向來英勇果毅的大将軍,在敵國大軍陣前亦面不改色的蘭陵王,臉色蒼白如紙。
“怎會如此……”高肅喃喃道,“怎會是胎裏帶毒?”
他回過身來望着他的王妃,他的王妃亦望着他,喃喃重複道:“胎毒?……”
她想起來了,自己還在晉陽城裏的時候,曾經有過一位繼母。那位繼母是生母的親表妹,但對生母卻恨不得生啖其肉,還因為她同生母相貌相似的緣故,處處刁難于她。再聯系到她生母早早地就去世了,剛剛醫師又說“生子則易喪命”……
不難猜測這所謂的胎毒,就是那位繼母的手筆。
雲瑤想到這裏,又暗暗地有些心驚。她原本以為,那位繼母不過是在表姊過世之後,才想方設法做了續弦,沒想到連她生母的死,都有繼母的一份子在裏頭。她想到宮裏的那位昭儀娘子,忍不住輕輕嘶了一聲,喚道:“長恭。”
高肅低問道:“阿瑤可是想起了什麽?”他知道雲瑤出身荥陽鄭氏,族裏的龌龊也是一等一的。當年雲瑤嫁給他時,便曾坦言過自己曾扮過一段時間的傻子。如今聽到雲瑤喚他,又見到雲瑤神色凝重,便猜測到,她大概是想到了事情的緣由。
醫師已經在旁邊開好了藥方,又仔仔細細地折好,交到高肅手裏。
高肅目光掠過那張藥方,臉色倏然一變。但很快的,他又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有勞。”
醫師點點頭,又低聲同斛律光說了兩句什麽,便起身告辭了。
高肅起身送了那位醫師,還有陪同醫師到來的斛律光。等他回來時,臉色已經稍稍緩和了些,但依然很是難看。雲瑤拉着他在自己身邊坐下,将自己剛剛想到的那些話,一五一十地跟他說了。
“我要給姊姊和晉陽城裏都寫一封信。”雲瑤道,“要是這事兒果真如我所料,那姊姊身上說不定也……但我那位繼母,大概已經被族裏狠狠罰過,想來就算是要問,也問不出什麽來了。”
高肅将她擁在懷裏,下巴抵在她的頭頂上,低低說道:“莫怕。”
雲瑤停了停,笑道:“我不怕。”她枕在高肅的肩膀上,慢慢閉上了眼睛。
高肅将她整個兒都攬在懷裏,又重重地嘆息一聲。他讓小厮取來了些筆墨,開始給晉陽城寫信。如果真如阿瑤所說,這事兒同她那位繼母脫不了幹系,那晉陽城裏應該有些解決的辦法才是。
再有就是宮裏鄭昭儀處,也要遞個消息垂詢一二。
還有就是……
“長恭。”雲瑤輕聲問道,“剛剛醫師對你說了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