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北齊|還歸
高緯臉上浮現出一抹殘酷的笑:“原來你是裝傻?”
他從宮女懷裏起來,居高臨下地望着雲瑤,冷笑道:“孤記得那日在博陵王府裏,嫂嫂故意做瘋婦之言,惹得孤興致大起,竟然将堂兄給丢到一旁,忘了好好‘招待’他。嫂嫂說,這可算得上是欺君——哦,欺太子之罪?”
雲瑤攥住袖擺,從手裏無聲地滑落了三枚銅錢。
撲、撲、撲。
三枚銅錢落在了精致的地毯上,收尾紅線相連,呈現出一個奇異且詭谲的卦象來。她略掃了一眼,就從記憶裏找到了那一卦的名字:無妄。無妄卦,利有攸往,通常為,兇。
她用足尖一點點地碾去那三根紅線,安靜道:“回太子話,臣婦自幼時起,便燒壞了腦子,從小到大一直都渾渾噩噩,直到前些時候,才猛然回過神來。這些事情,父親、大伯是知道的,姊姊也是知道的。殿下在邺城或是晉陽城裏稍加打聽,便能明了。”
高緯挑了挑眉,道:“所以?”
雲瑤從容道:“所以,臣婦确确實實是個傻子,太子是打算治一個傻子的欺君之罪麽?”
高緯直起身子,望着雲瑤笑了。
“不,孤不打算治你的罪。”高緯緩聲道,“孤對嫂嫂一向寬容。不過,孤倒是打算治堂兄一個瞞報之罪。”不管這位嫂嫂到底是真瘋還是假傻,他的堂兄高肅高長恭,那位戰功赫赫的蘭陵王,世人皆知的不敗戰神,才是他真正想要下手的對象。
一位手握重兵的大将軍,聲名在外的蘭陵郡王,才是最最能威脅到他的人。
高緯想到這裏,忍不住輕輕冷哼了一聲。他從小在祖父和父親的熏陶下長大,很清楚“手握重兵”四字,到底意味着什麽。當初他的祖父,還有他的大伯,都是以重兵施壓,才讓魏帝連連避讓,最後連皇位都禪讓了的。因此他從小到大,都對大伯所出的幾位堂兄,感到頗為忌憚。
但是在那幾位堂兄裏,河南王英年早逝,廣寧王是個纨绔,河間王為前朝宗室公主所出,全都不足以為慮。至于那兩個小的,連毛都還沒長齊,就更加不足以為慮了。
唯有蘭陵王一人,年少有為,骁勇善戰,是諸王裏聲名最盛的一個。
高緯勾了勾嘴角,眼裏那一抹笑意更冷了。
雲瑤望着高高坐在上頭的高緯,心裏暗暗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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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太子倒是不加掩飾地,袒/露了自己的目的。他想要治蘭陵王一個欺瞞之罪,顯然是要拿半年前博陵王府的事情,來大做文章了。但是那天的事情,實在是自己不得已而為之,要是因此連累了那個人,那确确實實,倒是自己的不是了。
雲瑤想起剛剛的無妄卦,又想起高肅臨走前,那一連串中吉平穩之卦,心裏暗暗地有了些計較。
她上前兩步,輕聲道:“我有些話想要請教太子。”
“嫂嫂但說無妨。”高緯道。
雲瑤輕聲問道:“太子可知道我自幼燒壞了腦子,一直癡傻了十餘年?”
高緯又道:“略有耳聞。”
雲瑤繼而問道:“那太子可曾聽聞,我後來又漸漸地好了?”
高緯不耐煩道:“當然不曾。”他又不是她爹,哪裏能知道她哪天病好了。
雲瑤笑了:“如此甚好。”她學着北齊宮廷裏的禮儀,朝高緯施施行了一禮,續道,“我直到出嫁之前,腦子才漸漸地清醒過來。這事兒姊姊知道,父親知道,大伯也知道。太子殿下一問便知。”
高緯一腳踹翻了案幾上的杯盞,不耐煩道:“這與孤有何幹系?”
雲瑤清清嗓子笑道:“因為蘭陵王亦不知我當日情形,此為不知無罪,這是其一;太子也不知我當日的瘋傻之言,到底是腦子壞了,還是故意僞裝,要是禦史們論究起來,少不得要讓太子陳詞,而且多半會認定我當日是真瘋,此為其二;陛下一貫寬仁,極少會因為莫須有的罪名,去治旁人的罪過,此為其三;太子殿下以為,自己剛剛的那番話,果真妥當麽?”
言下之意是,如果太子要以她來治蘭陵王的罪,那便會因為當日之事太過含糊,無法定罪,反倒會給太子自己惹一身腥,實在是得不償失的舉動。
雲瑤笑吟吟地看着他,全然一副“我是在為你着想”的模樣。
高緯猛然站起射來,死死地盯着她,目光如針紮一般。
雲瑤大大方方地任由他看,依然是笑吟吟的,絲毫不曾感到困擾。
她很聰明……高緯一動不動地望着這位堂嫂,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太傅。太傅曾經說過,這世上的人大抵有兩種,一種胡攪蠻纏的,另一種無可辯駁的。眼前這位堂嫂字字清晰,條理分明,哪裏像是個癡傻的樣子,簡直就是太傅口中所說的,事事明晰無可辯駁之人!
但這樣的人,如不能為孤所用,則孤定當殺之。
高緯輕輕哼了一聲,撇起一邊嘴角,勾起一抹古怪且陰枭的笑來:
“嫂嫂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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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緯走了。
雖然最後他什麽話都沒有留下,但卻可以明顯看出來,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雲瑤身上,無暇去顧及蘭陵王如何了。這是雲瑤上次在博陵王府時,就發現的一件事情:一旦太子的注意力被轉移,那麽他的注意力就會一直這樣轉移下去,直到新的目标消失為止。
因此,只要高緯的注意力停留在她身上,高肅便會被忽視。
而按照當下的情形來說,高肅被高緯忽視,反倒是最最安全的。
“你也真是太大膽了。”鄭昭儀走上前來,輕聲道,“太子一貫嚣張跋扈,容不得別人說他半句不是。你剛剛那一二三條,簡直是在挑戰他的威儀。你就不害怕麽?”
雲瑤偏過頭笑道:“姊姊不是早就知道,阿瑤一貫膽大?”
鄭昭儀一怔,想起那日在鄭府裏,妹妹大大方方地坦言道,她不懼蘭陵王天煞孤星的傳言,然後把自己嫁到了蘭陵王府裏。這世上人人都懼怕蘭陵王命裏帶煞,倒是她這妹妹,膽子也太大了。
“而且……”雲瑤輕聲道,“太子今夜忽然來此,還說了那些話,我猜測,是蘭陵王快要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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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月月末,蘭陵王高肅班師回朝。
雲瑤在宮裏住了整整半年多,直到這時才被皇帝放出宮去。皇帝這些天像是吃了些丹藥,精神恍恍惚惚的,就連禦史在下面猛咳嗽,他都不正眼瞧他們一眼。等高肅、斛律光、段韶等人交還兵符之後,雲瑤便跟着他們一起離去了。
斛律光在臨走前,意味深長地看了高肅一眼。
高肅神情有些沉重,也未曾說些什麽,便帶着他的王妃回府了。一路上高肅都坐在馬車裏沉默不言,時不時撫着那張青銅面具,眼裏出現了一些沉沉的哀色。
“我親手斬下了那人的首級。”他的聲音裏透着幾分沙啞,也有些疲憊,“從今往後,不管他們是猜忌于我,還是要收回我的漁符,都與我無關了。娘子……阿瑤,你要随我回蘭陵郡麽?”
說着,他的身體忽然微微一晃,像是要栽倒下來。
雲瑤扶住他的胳膊,輕輕喚了一聲大王。
他按住雲瑤的手,低低說了聲無妨。冰涼的铠甲之下,連他的肌膚都是微涼的,像是在北地裏吹多了風雪,連身體都透着寒意一般。雲瑤側坐在他身旁,将先前高緯說過的話,一一地同他說了。
高肅全身一震,又像是相通了什麽一般,長長地嘆了口氣。
“我知道。”他嘆息道,“早在我出邺城之前,便已經察覺到太子對我的不滿之意。但那時陛下他,他尚存着幾分情面。這些天陛下沉迷于道術丹理,太子監國,這種不滿便表露出來了。”
雲瑤訝然道:“監國?但太子他那麽小……”
“他還有太傅、太師。”高肅道,“就算是陛下親政,也絕非是事事親為。我先前在長樂郡時,便聽說太子在朝中說一不二,頗有副君之風;今日見到陛下情狀,才知道絕非空穴來風。”
他低頭看着雲瑤,緩緩說道:“怕是要早些動身回蘭陵郡了。”
雲瑤輕輕嗯了一聲,道:“那便早些回去罷。”
高肅安撫地拍拍她的手背,又靠在車廂裏,阖目養神。他像是真的累極了,神情疲憊,眼下有着淡淡的淤青,連呼吸聲都清清淺淺,微不可聞。雲瑤想起蘭陵王在北地的那些傳言,再看到他現在滿身的疲憊,禁不住心底一軟,側過身去,輕輕地給他揉着太陽穴。
他就勢歪靠在她的臂彎裏,沙啞道:“等到了府裏在叫我。”言罷便沉沉地睡過去了。
雲瑤有些哭笑不得,又感到有些澀澀的。她低低說了一聲“睡罷”,便一動不動了。她知道蘭陵王從北地趕回來,肯定是舟車勞頓,剛剛又在前朝和太子、朝臣們一陣斡旋,所以才會一沾到她懷裏,便全然放松地睡過去了。
他睡着的樣子很是安寧,像是半年前的那個夜晚。
車馬隆隆地駛過街道,直到夜幕降臨時,在停留在了蘭陵王府前。有兩個小厮上前挑開簾子,又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一旁,等候蘭陵王和王妃進府。外間依然齊溜溜地亮起了一排的火把,但笑着迎上前來的府丞,卻已經換人了。
府丞在車廂前微微欠身,神色甚是恭敬。
雲瑤想起他臨走之前,似乎是在府裏裁撤了幾個人,遂了悟了。那天夜裏發生的事情,蘭陵王想必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罷。所以才會在短短的時間裏,就裁換了這些人。
她俯身在他的耳旁,低喚道:“大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