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北齊|宮中來使
朦胧的天光下,棗紅色的馬兒在馬廄裏高聲嘶鳴,不時來回踱上兩步,像是有些不耐煩了。外間的小厮們進進出出,擡着箱子和擔子,時不時往這邊探頭探腦。蘭陵王淡淡一眼掃去時,小厮們立刻便吓得縮了肩膀,忙不疊扛着箱子和扁擔,溜到後門外去了。
蘭陵王收回目光,望着眼前的姑娘,重複道:“你說你要跟我去并州?”
雲瑤用腳碾着一根枯草,輕聲道:“我不想留在邺城。這裏人多事雜,還有很多我不想見到的人。雖然宮裏有姊姊、城裏有大伯,但終究是過得不自在。而且我身上……”她停了停,才又道,“有一些秘密,我不想讓別人知道。大王既然要到并州去,不妨順路帶我一起過去,好麽?”
她稍稍擡頭,望着蘭陵王,重複道:“好麽?”
蘭陵王眼裏的那一絲疑惑消散了。他上前半步,低頭看着她,無奈道:“你可知道那裏是什麽地方?時時都會有突厥人侵襲,而且還有匪寇流竄。你一個姑娘家,跑到那裏去做什麽?而且我……”他話音戛然而止,片刻之後才又續道,“要是你不想留在邺城,那就去蘭陵郡罷。我派人送你過去,總不至于教你吃苦。”蘭陵王的聲音低低的,仍舊是一貫的溫和。
雲瑤垂着目光,輕聲道:“大王給我寫一封休書好麽?”
蘭陵王表情一僵,望着她,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雲瑤從衣袖裏取出那封放妻書,交到蘭陵王手裏,續道:“大王說自己是天煞孤星,不願耽擱了我,故而才放我離去。但是我不相信這些命理邪說。所以這封放妻書,還是請大王收回去罷。”她雙手握住蘭陵王的一只手,慢慢地合攏了,讓他将那封書信攥在手心裏,才又續道,“但是如果大王不願意帶我去并州,那便給我寫一封休書,放我離去罷。”
蘭陵王捏着那封整整齊齊的書信,将它揉成了一團皺。
“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他沉聲道,“休書一出,便意味着你是下堂棄婦,再無顏面回到娘家。若你出身平常人家,那倒還罷了;但你偏偏出身荥陽鄭氏,族裏哪裏還容得下你。就連和離書,我都不能給你寫,何況是休……休書!”他說到後來,情緒仿佛有些失控,字字口不擇言。
雲瑤望着他,輕聲道:“那大王是不願意給我寫休書了?”
“我一字都不會寫。”蘭陵王揉着手裏那團廢紙,一字一頓。
雲瑤忽然笑出了聲。她仰頭望着蘭陵王,朦胧天光裏,如同蒙上了一層瑩瑩微光。蘭陵王不知不覺看得癡了,将手裏那封書信揉了又揉,重複道:“我一字都不會寫。”
像是在說給她聽,又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她安安靜靜地聽着他說話,站在朦胧天光裏看着他,眼裏有着盈盈笑意,像是一泓寧靜的湖水,溫柔且安寧。有那麽一瞬間,他忽然想要将她抱上馬,一路馳騁到并州去,将邺城遠遠地抛在身後。
蘭陵王緊緊捏着手裏的那團廢紙,将它捏成了堅硬的一小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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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大王。”雲瑤出聲喚他,“那照大王的意思,是不嫌惡我了?”
蘭陵王一怔,愕然道:“你為何會有這般想法?我從未……嫌惡過你。”
而且恰恰相反,與她在一起的這三日三夜,是他這一生裏,最為安寧閑适的一段日子。
但再是喜歡,再是不舍,他們也終将會分離。
因為他不想也不能帶累了一個姑娘。
蘭陵王目光有些黯然,理了理雲瑤的衣領,低聲道:“回去罷。”
雲瑤按住他的手,一字字慢慢地說道:“既然大王并非厭惡于我,亦不願寫下休書,放我離去,那為何不願帶我一起去并州?大王是我的夫君,又是叱咤沙場的大将軍,就算那裏戰火連天、匪寇流竄,難道大王就護不住我麽?況且……”她低下頭去,輕聲道,“我不信那些命理邪說,一個字都不相信。”
——大王是我的夫君。
蘭陵王全身一震,被那短短的七個字,直直地擊中了心神。
他回想起三日裏的那些溫柔缱绻,偏院裏那些梧桐花的香氣,他的新嫁娘在盈盈燭光下,眉眼帶笑,一步步地走向他,低聲問道:我為何要怕你?你是守護大齊的英雄我為何要怕你?理直氣壯,像是天地間唯一的至理一般,在那些沉沉的夜色裏,她枕着他的臂彎,安然睡去。
她真的不怕他,一點都不害怕。
蘭陵王松開手,那一團小小的廢紙掉落在牧草裏,咕嚕嚕地滾遠了。
棗紅色的駿馬在馬廄裏高聲嘶鳴,不耐煩地噴了兩下響鼻。外間傳來兩聲兵器交擊的脆響,像是小厮打翻了兩個箱子。蘭陵王低下頭,望着朦胧天光裏微笑的少女,聲音低低地回蕩在馬廄裏:
“就算你不信那些兇煞命理之說,但沙場之上刀槍無眼,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那一天就忽然戰死沙場了。你說我是你的夫君,但我又豈能讓你,做了未亡人?”
雲瑤愣住了,又瞪着他,有些懊惱地問道:“那你到底想不想帶我走?”
——我想。
短短兩個字幾乎要脫口而出,又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蘭陵王定了定神,想要找到些理由來推辭。忽然之間,外間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有個小厮表情慌亂地沖了進來,連連叩頭道:“禀大王,宮裏傳出消息,說是朝中有人被捕戒嚴,全城封禁。大王還是快些走罷,再晚就來不及了!”小厮言罷,手忙腳亂地從衣襟裏翻了張濕漉漉的紙出來,交到蘭陵王手裏。
蘭陵王略掃了一眼,眉心深深地擰了起來。
紙上寫着,那位大齊太子又胡來了,接連捕了三位朝中大員下獄,雖然只是暫時拘押,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邺城恐怕又要不安寧了。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又将那張紙揉成一團,丢到火盆裏燒了。廢紙在火盆裏發出畢剝畢剝的聲響,不多時便冒出了一縷濃重的黑煙。
蘭陵王解開束馬的缰繩,棗紅色的戰馬高聲嘶鳴起來,用鼻尖蹭蹭他的肩膀,狀若親昵。
“在辰時之前出城。”他沉聲吩咐道,“此事雖然與我無關,但全城封閉,想要再出去就難了。你們快些将行李送出城去,然後去找斛律将軍,讓他在南郊等我。”
言罷,蘭陵王抓住雲瑤的手腕,稍稍一帶,将她也帶到了馬上。
雲瑤尚未反應過來,便已經被蘭陵王帶到懷裏,策馬出了王府。小厮們在府裏來來往往,依稀可見燈火尚明。東方的天際浮出了一點魚肚白,雲霞翻卷出一片紅火。
“邺城裏又要生變了。”他附在她的耳旁,沉沉說道,“每回太子心血來潮,邺城都要封城三兩個月。要是這回不出城,等到下回太子放人時,變數就大了。”
雲瑤窩在他的懷裏,聽着耳旁呼呼風響,不自覺地縮了縮肩膀。
“莫怕。”蘭陵王低聲道,“我将你帶出城去,再派人将你送往——你想去哪裏,我便送你去哪裏。你的衣裳鞋襪,我會重新派人替你置辦整齊。但三兩個月內,你莫要再回邺城了,記住了麽?”
雲瑤輕輕嗯了一聲,靠在他的臂彎裏,道:“我不怕。”
蘭陵王沉沉地笑出聲來,胸腔一起一伏地震動。他朝胯/下的戰馬揮了一鞭子,馬兒高聲嘶鳴,以一種風馳電掣的速度出了南城門。蘭陵王刻意沒有走西城門,因為怕途中生變,遭人攔截。
但是——
蘭陵王望着城門外的十裏長亭,心裏隐隐有了一些不好的預感。果然,在他策馬掠經長亭時,長亭裏傳出了宮侍悠悠地嗓音:“大王留步,陛下有旨意。”
蘭陵王握住缰繩的手一緊,慢慢地翻身下馬,将雲瑤也抱了下來,恭聆聖谕。
宮侍悠然開口道:“蘭陵王此番出城,是為了阻突厥大軍于千裏之外,是我大齊大大的功臣。”他比了個大拇指,又輕聲笑道,“但王妃怎能随軍前往?故而陛下有旨意:着蘭陵王妃入宮陪伴鄭昭儀,以表陛下欣慰贊許之意。”言下之意是,蘭陵王要走可以,但至少王妃要留下來。
蘭陵王心裏驟然一緊。
這是在軟禁,赤/裸裸的軟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