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北齊|那些陳年舊事
影子靜靜地站了片刻,便悄無聲息地離去了。
她飄回到自己的屋子裏,看見丫鬟們三三兩兩地在灑掃,無人留意到自己的離開。有兩個眼生的小厮站在院子門口,一左一右的,像是兩尊門神。宮裏賜下來的食案還不曾動過,菜肴羹湯都已經涼了,丫鬟們正在争執着,要不要拿到廚房去熱一熱。
雲瑤飄回到自己的身體裏,低聲道:“安靜。”
屋裏有了一霎間的安靜,丫鬟們各各地給她福了福身,又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繼續各種瑣碎且繁雜的工作。雲瑤揀起一枚棋子,放在陽光下細細地看,像是要從中看出朵花兒來。
可惜棋子依然是棋子,她再怎麽拈着它看,都變不成拈花一笑的佛。
雲瑤将棋子丢到棋盒裏,翻來覆去地想着那道卦辭,又想起剛剛蘭陵王一劍斬斷案幾的那一幕,忍不住輕輕嘶了一聲。她知道古代的鑄劍技術相當發達,但再鋒利的長劍,想要一下将那張案幾斬斷——該是用了多大的力氣啊。
昨晚河間王撒酒瘋的傳言,應當是真的,否則蘭陵王不會有這樣的一劍之威。
忽然之間,外間有丫鬟喚道;“大王萬安。”緊接着又聽到了沉穩的腳步聲。雲瑤知道是那人來了,便穩了穩心神,将剛剛那些念頭抛到腦後,亦起身行禮道:“大王萬安。”
蘭陵王不是還在前院舞劍麽?怎麽忽然就回屋裏來了?
雲瑤暗自琢磨片刻,卻琢磨不出個所以然來。
蘭陵王走進屋裏,淡淡地吩咐道:“你們先下去罷。”
周圍的丫鬟們齊齊應了一聲,忙不疊地都下去了,還特意順手帶上了門。
蘭陵王來到雲瑤身前,低頭看着她,溫言道:“昨晚睡得可好?”
雲瑤心裏有些不安。那兩盒黑白棋子靜靜地躺在她的腳邊,提醒她剛剛那一卦幹父之蠱并非虛假。她定了定神,垂眉應道:“多謝大王關懷,昨夜睡得很好。”
蘭陵王低低地嗯了一聲,從袖子裏取出一封請柬來,展開在雲瑤面前。那封請柬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小篆,像是寫着人名,又像是一些漂亮的措辭。雲瑤輕輕碰了碰,只感到入手生涼。
“這是博陵王的請柬。”蘭陵王解釋道,“博陵王在府裏設宴,邀諸王與王妃前往,時間是在明日。他是陛下的同母弟,也是我的叔父。因此這場宴席,是萬萬推脫不得的。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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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了片刻,才又續道:“因此還要委屈娘子,與我一同前往赴宴。”
雲瑤哭笑不得。
在這個世界裏,“娘子”一詞,等同于姑娘。
一個新婚燕爾的郡王,在大婚的第二日,對他的王妃說,“委屈姑娘與我一同赴宴”?
雲瑤定了定神,将請柬稍稍推過去一些,答允道:“既然是博陵王相邀,那便斷然沒有推辭的道理。但不知道博陵王喜好如何?諸王宴請游玩之間,可有些特殊的隐喻或是避諱?我初為人婦,實在是有許多東西不明白,還望大王提點一二。”
蘭陵王搖頭道:“沒有什麽特殊的隐喻或是避諱,娘子無須擔心。”
雲瑤輕輕嗯了一聲,道;“如此甚好。”她想趁機問問河間王的事情,但又感到不大适合,遂笑道:“大王可用過朝食了?剛剛宮裏送了些菜肴羹湯過來,說是皇後賞賜,要是大王不曾用過,不妨與我一同用些可好?”
言罷,她便喚了兩個丫鬟過來,讓她們将食物撤下去熱一熱。
蘭陵王含笑道:“如此便依娘子所言。”遂在雲瑤對面坐下了。不多時食物熱好了端上來,兩人各自用了一些。雲瑤思量片刻,忽然像是不經意地問道:“聽聞昨夜在前院裏,出了一樁事情?”
蘭陵王停下箸,淡淡地說道:“沒什麽,不過是河間王偶爾撒起了酒瘋,說了些瘋話罷了。”他停了停,又續道,“要是明天的宴席上,河間王再撒酒瘋,你大可不必理會,只當他不存在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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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朝食之後,蘭陵王便要出去公幹了。
雖然眼下蘭陵王尚在婚期,但他留在邺城裏的時間不多,有許多事情都需要親自去處理,于是便趁着大婚第二日空閑,将遺留下來的事情,全部都料理幹淨。
雲瑤留在王府裏,仔仔細細地湊足了五帝錢(僞),又替蘭陵王蔔了一卦。
這回她用了正宗的師門手法,也是師父諄諄教導過的,每天使用不能超過一次、用過之後身體會有三天虛弱期、連神仙都難逃的蔔卦手法。等五枚銅錢叮叮當當地落地之後,雲瑤又傻眼了。
五枚銅錢散落在地上,恰恰湊成了梅花瓣的形狀,兩兩相沖,三三相合,緊緊地咬合在一處,非但呈現出了幹父之蠱的卦象,而且陰陽不同、上下不濟,連六爻之勢都隐隐地有些缺損。
兇煞,百年難得一見的兇煞。
雲瑤輕輕嘶了一聲,收起那五枚銅錢,翻來覆去地仔細打量。現在雖然無法湊齊開元、宋元和永樂通寶,但前朝和本朝開國皇帝的制錢也勉強能用。五帝錢加上她師門正宗的占蔔手法,再加上剛剛無意中踹翻的棋盒,還有剛剛蘭陵王的一劍之威——
明天的那場宴會,大概是一場心懷不軌的鴻門宴罷。
雲瑤有些擔憂,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跟蘭陵王開口。總不能去跟蘭陵王說,你夫人是千年後穿越而來的神算子,卦辭爻辭精準無比,明天的鴻門宴你我都不要去了,蘭陵王肯定不會信她的。
但如果不說……
要是幹父之蠱真的應驗了,那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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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夜裏,雲瑤躺在蘭陵王身側,輾轉難眠。
她想對蘭陵王坦言一切,但又擔心會多生事端。畢竟在皇室裏,最最忌諱的就是巫蠱占蔔之言,古往今來但凡被視作巫女的人,無論是楚服還是嚴道育,下場都相當凄慘。
她不想讓自己被視作巫女,但又不想讓幹父之蠱應驗。
輾轉反側間,身旁忽然有人低聲問道:“怎麽還不歇息?”
那人一面說,一面側過身子,替她掖了掖被角。今天夜裏下過一場透雨,沖淡了為數不多的暑氣,直到現在還有些微涼。雲瑤将自己卷在被子裏,喃喃問道:“河間王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身側之人動作一頓,又輕輕地拍了拍她的後背,溫言道:“睡罷。”
雲瑤翻了個身,望着眼前的蘭陵王,輕聲問道:“大王可是有心結?”
蘭陵王微微搖頭,眼裏像是帶着幾分沉郁之色。片刻之後,那種沉郁之色又變成了重重的嘆息。他擡手撥開她額前的長發,低低問道:“你是在擔心河間王的事情,所以才難以成眠?”
聲音低沉醇厚,沒有半點愠怒或是責備之意。
雲瑤讷讷道:“我……”
“罷了。”蘭陵王嘆道,“明日你也要見到河間王,我便與你一一言說了罷。”
他的聲音低低回蕩在室裏,帶着幾分不易察覺的愠怒和澀然之意。
“我生母是罪臣之女,至死都沒有封妃。而我因為一生下來,就讓外祖父暴斃于獄中的緣故,被人視作不祥。在我幼年時候,那些嘲諷和奚落的話,大半都是河間王口裏傳出來的……”
河間王是北齊文襄皇帝的第三子,一貫受到文襄皇帝的喜愛。不過河間王此人,一向都自恃嫡子身份,對庶兄弟們冷言冷語,輕視鄙夷。原本這也無傷大雅,但因為蘭陵王一出世,他的外祖父便橫死在獄中,是個生來不祥的孩子,河間王便對這個庶兄弟,稍稍多了些“關照”。
也正因為如此,蘭陵王的幼年時代,過得很是艱難。
小時候那些痛苦和黑暗的記憶,大半都是河間王帶過來的,也因此給他造成了濃重的陰影。随着他們成年分封,各自地疏離了,他也給自己周圍豎起了一道厚厚的藩籬。但即便如此,河間王從小到大帶來的陰影,卻始終都不曾消弭。
“父親故去之後,我便一直留在蘭陵郡,沒有回過邺城。直到叔父也故去了,當今陛下即位,我才又回到了邺城朝觐。河間王不知從哪裏找來一些文書,字字清晰地對我說道,他知道我外祖父當年蒙冤入獄,也知道我出生的那一日,外祖父暴斃并非偶然。但他當着我的面,将那些證據都燒得幹幹淨淨了,連半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他說,‘微庶之人所出,自然什麽都不配得到。’”
雲瑤怔怔地聽着,像是在聽一樁天方夜譚。
她想,童年時代造成的陰影,大概是會跟随蘭陵王一輩子的。
“我想要重新找回那些東西,但始終都找不到了。我本以為與他再無甚交集,但在我母親臨終之前,他……他将我母親氣得嘔了血,我從蘭陵郡匆匆趕回來,終究是沒見到母親最後一面。”
蘭陵王閉了閉眼睛,一字字嘶啞地說道:“我曾向陛下提起過這些事情,但陛下對我說,過去的事情便讓它過去罷,如果我願意,他也可以多賞賜我些財帛美人,聊以慰藉。”
蘭陵王眼裏那一抹痛苦和迷惘,最終化作了一點尖銳的冰涼。
“過去的事情便讓它過去罷”,這才是真正的,字字誅心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