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星期後,許軒讓覺得胃快要撐破的人是他才對。
即使他不是每天都要前往餐廳視察,可是沈婉淳都會準時提醒他用飯,飯後甜點也不曾缺少。縱然他每次都拒絕,但是看着她吃得有滋有味,他都飽得差點要吐了。
他真的很納悶,不知道她是如何保持纖瘦的身段。不過他更該疑惑——為什麽她能夠如此優游自在?看她現在半躺在沙發上,脫下了鞋子,兩腳弓起來,邊看書邊吃着肉脯,閑适惬意得就像這兒是她家似的。
察覺到他的視線,沈婉淳偏頭看向他。“怎麽了?”
許軒讓一手支着下颔,微嘆一聲。“你在店裏也是這樣子嗎?”她會不會優閑過了頭?
“當然不。”她邊說邊坐好。“只是這沙發太舒服,我才不知不覺由坐變成躺。要吃嗎?”看他一直盯着她,她以為他是想吃肉脯。
“不。”他擡手拒絕。“你自便吧。”
“你真的很不喜歡吃東西。不吃飽的話哪來力氣工作?”原本以為他只是對吃沒太高要求,可經過一星期的相處,她發現他其實不愛吃,很多時候都是随便吃個三明治,甚至是以能量果凍代替正餐。
“這方面不用你操心。”他有很好的身體管理,每天都會上健身房,無時無刻都讓自己處于最佳狀态。
“呵,健身房只能讓你的體格看起來很不錯,根本就不算是身體管理。看上去是很強壯沒錯,可是真要病倒的話,可能一發不可收拾。”她說。
“我告訴你,我可是沒生過病。別說是傷風感冒,就連頭痛也不曾有過。”
不知為何,聽見她的說法,他難以不去計較。
她分明就是看不起他。
“是是是。”她聳聳肩,沒興趣尋根究底。“還要不要咖啡?”她驀地站起來,并問。
“好的。”他道:“對了,換了咖啡豆?”今天早上他喝的時候發現味道不一樣了。
“你有發現呀?我以為你不會留意呢。”她喜歡嘗試不同的搭配,加上無論多昂貴的咖啡豆他這兒都有提供,所以她更是随心所欲,并要他一塊兒當白老臼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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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會發現味道不同,這點真的是出乎她的意料。
“你以為我有味覺障礙嗎?”他瞄了她一眼。
“呵呵。”放下了杯子,她坐回沙發上,繼續看書。
方志全敲門而入。“許先生,該出發參加餐飲業聯會舉行的周年晚宴了。”
“已經這麽晚了?”許軒讓看手表一眼。因為忙于處理文件,他都忘了時間。
沈婉淳合上了小說。“既然你有事要忙,那麽我先回去了。”真好,今天不用跟着加班。
許軒讓是個典型的工作狂,連帶她也得跟着留在這兒。還好他都會送她回家,不用擔心安全問題。就是悶了點。
他歪着頭看她樂陶陶的樣子,忽地說了句,“你也一道來吧。”
“呃?”不單是她,連秘書都張開嘴巴,好半天發不出任何聲音。
終于,方志全率先找回嗓音。“許先生,她并不是集團員工,也不是你的什麽人,一同出席好像不太恰當。”
她點頭如搗蒜。“對啊。”別說笑了,她可是千萬個不願意。因為不想發生上次在車上那種凝望彼此的事情,這幾天她都佯裝累極了,上了車便睡,全然不跟他有任何互動。“還是不要比較好。”
她開始害怕稍一不慎,會對他産生不該有的感覺……
可不是嗎?他長相俊美,是大企業的老板,不論是錢財還是人才,他統統齊備。除了個性看重金錢利益外,基本上他算是容易相處,對她也滿客氣,每晚都會送她回家。這種男人絕對是女人最想擄獲的類型,盡管她現在沒有感覺,并不表示以後不會有。理性上她清楚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不過是因為咖啡連接了彼此,一個月後他們便會各走各路,要是她傻傻地對他動了心,那以後怎麽辦?而且,以他唯利是圖的個性,和她在一起根本對他沒有任何好處,所以他是絕對不可能和她走在一起。既然如此,他們之間還是存在多一些隔閡比較好。
所以她還是小心一點,與他保持界限。
許軒讓微眯兩眼,她想也不想便拒絕了他,這教他的面子挂不住了。
她知道他從不輕易邀請女人的嗎?他是看她那麽愛吃,才特地邀請她一同前往——今晚的宴會可是在一流的酒店舉行,餐點由有名的廚師料理。
他也不曉得為何會開口邀她一同前往,他習慣了獨自出席這樣的場合,一是不需要有人跟在身邊,二是不想惹來任何不必要的揣測。然而當他聽見她喜孜孜地要回家,這話便這麽自然地說出口。
也許他是看不過她那急于從他身邊逃離的模樣,才會如此要求。
“那兒有很好吃的料理。”他利誘。
“那又怎樣?你以為我是豬嗎?”她反駁,但多少有點動搖。她對美味的食物真的沒有多大的抵抗力。
反正他有事得忙碌,她可以大吃大喝,是很劃算。可是……她還是不太想跟他有太深入的牽扯。
“喔,我是這麽想的,誰教你這麽會吃。”他讪笑一聲。“算了,我也不想跟別人解釋為什麽帶你出席,省得別人誤以為我們有關系。”
他嫌麻煩的語氣教她難以釋懷,他的神情更讓她恨得牙癢癢。明明是他先行邀約,現在怎麽反過來,說得好像是她硬要跟着去?
“誰說我不去?”話說出口的同時,她便後悔了。她是小孩子嗎?怎麽明知他是故意取笑,還傻楞楞地往陷阱裏跳?
聞言,許軒讓抿緊的薄唇微微掀動,看來很滿意她的回應。“給她準備合适的服裝。”他囑咐秘書。
“這事要是被夫人知道的話……”方志全試圖提出某人以推翻他的要求。
許軒讓的眉頭瞬間擰緊了。“就這樣吧。”他定定地說,全然不給秘書反駁的餘地。
方志全不發一言,随即旋身離開。
沈婉淳真想敲自己一下,竟然犯這種錯誤。他愛怎麽說由他,她根本沒必要計較……
方志全說的夫人,指的是誰?許軒讓仍未婚,這麽說來是他的母親?
不知怎地,沈婉淳有種松一口氣的感覺,但她沒有時間深思原因,便被帶往名店好好地裝扮,以配得上許軒讓。
然後,兩人一道前往會場。
“不習慣?”兩人并肩入內,許軒讓偏首看向她,眼瞳裏閃過一絲欣賞。
他一直只看到她穿着襯衫牛仔褲的模樣,像這樣穿着禮服,輕軟的料子覆在身軀上,雖然她的身材偏向骨感,卻稱得上是玲珑有致,并畫上了精致的妝容,完全是料想外的美麗神态。盡管他知道她長相稱得上漂亮,可是她太随意了,并沒有将她本來的美麗顯露出來,在彩妝師的巧手下,她俨如一顆經過雕琢的原石,逐漸地綻放應有的光芒,就連經常被女人圍繞的他,也不禁看得目瞪口呆。
沈婉淳搖頭。“還好。”她順手接過服務生遞上的香槟。
這樣的場合确實讓她有頃刻的不知所措。她第一次出席這種只有在電視、小說才會出現的華麗宴會,幸好她的個性随遇而安,很快就适應了。
許軒讓将她的神色自若看在眼內,她唇畔淺淺的笑意教他的心髒微微抽動一下,快得來不及察覺的異樣感覺在胸口掠過。
他驀地停下腳步,而她并沒有留意,繼續前行。眸光在看見她離開自己兩步時晃動了下,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将她拉回身邊——
“許老弟,恭喜你旗下的餐廳再次獲獎。”一名年過半百的男子走向他。
“我剛才聽說這次你帶個女伴前來,人在哪?”他是聽見了別人的竊竊私語,于是特意過來查看,順道打好關系。
許軒讓頓了頓,回首看向來人。“謝謝。這都是大家共同努力的成果。”客套而疏離地回應,并沒有理會他後面的疑問。
走了數步的沈婉淳回頭看了一眼,然後迅速沒入人群,很快手中已多了一個盤子。她藏身于會場寧靜的一角,邊觀察人們交談攀關系的樣子,邊吃着美味的餐點。
在吃東西的同時,她的目光自有意識地追随着許軒讓的身影,只見他已被一群中年人圍着,手中握着酒杯,薄唇挂着淡淡的微笑,黑眸深處隐隐掠過一絲的不耐煩,看起來心思并不在那邊,卻又不得不應付那群人。
他隐藏情緒的技巧是很高明的,可她就是覺得他很不耐煩。
既然他不願前來,為什麽仍要端出笑臉示人?雖說他那副樣子談不上真心,不過以她這些天以來對他的認知,他不是什麽表情豐富的人,此刻的微笑應該是他的極限了,這麽辛苦到底是為了什麽?
他的企業王國根本沒有任何對手,不需要委屈自己奉承別人。還是說就算只有一公分也好,他也想擴充事業版圖?
多可怕的企圖心。不過這也解釋了為什麽他才三十歲便坐擁千億家財——當然也是因為他生于富有家庭,加上傲人的才能,一下子便将家族生意發揚光大。
吃飽以後,她步離位于一樓的會場,走向相連的花園,看着噴水池,趁四下無人之際,索性脫下高跟鞋,并撩起裙子下擺,一腳踩進噴水池內。
她早想這麽做一次了,當皮膚接觸到涼水時,她禁不住咯咯地笑起來,反正沒有人留意她,于是她肆無忌憚地玩水。
最後她坐于噴水池畔,面向水池,兩腳有一下、沒一下的踢着水,看着反射了月光的水花在半空中劃着美麗的弧線。
一顆顆大小不一的水滴像極珍珠,她不禁伸手想抓住,當然只是讓兩手濕掉,可她還是樂此不疲。
“喂!你在做什麽?”許軒讓語氣不耐煩地看着她的背影。
她聞聲回頭。“你怎麽會出來?不是在裏面忙着嗎?”他應該沒時間管她的去向。
他望了一眼放得有點歪斜的高跟鞋,眉頭瞬間打了個死結,大步走向她,同時不禁松開了有點過緊的領結。“你是小孩子嗎?竟然玩水!知不知道這些水很髒!”
“那又如何?”她笑咪咪地反問。“我就是想玩一次嘛。”
“真是的,你是跟我一塊兒來的,要是被別人看到了怎麽辦?”他低啐一聲,實在不明白她的腦袋是什麽樣的構造。
更重要的是,他不明白自己在煩躁些什麽。
看不見她的時候,他都阻止不了思緒的運轉,目光不由自主地搜尋她纖瘦的身影。每當察覺到自己的行徑,他都不自在地調整領結,然後繼續與別人閑聊,但沒一會兒,他再一次搜索她,使得煩躁感不斷增加,最後不經意看見室外的她,随便跟圍在身邊的人說了句抱歉,迅速地走向她。
他并不特別喜歡這樣的場合,衆人為了套交情、攀關系而臉帶虛僞的微笑,佯裝親切地交談,但哪怕是一丁點也好,他都想借機擴大事業版圖,所以他從不拒絕出席。
這次不知哪根神經出了錯,他要求她一道來,明知她只是一心來吃,卻又在看不到她的時候心神不定,視線不由得于場內巡覽,誓要找到她。
終于,他看見她了。
看着他滿臉的煩躁,沈婉淳驀地站起來,并掏了一把涼水潑向他。
“喂!”盡管他的反應夠快,可還是有些水珠沾濕了衣服,本來緊鎖的眉頭更是打了好幾個死結。
她悻悻然地收手。“我真的不明白,你明明就不想來,為什麽要勉強自己?”
“這跟你的幼稚行為是兩碼子事!”他惱怒地說,卻也掩不住驚訝。她怎會看穿他的心思?
“可是這樣子玩水很快樂,你小時候難道沒這麽玩過嗎?”每個小孩子都會做這種會感冒的蠢事。
“我的事輪不到你管!”許軒讓的語氣比任何一刻都還要冷冽,附贈一個惡狠狠的眼神。
“噢。”沈婉淳迅即明白自己踩到了地雷。“對不起。”
“啧!”她的歉意更教許軒讓感到狼狽。他明明是個能控制情緒的人,怎麽會因為她一兩句無心的話而流露真正的感受,甚至惱羞成怒?
為此,他更是煩躁不已。
“不如走吧?”沈婉淳提議,話音剛落,她便離開了噴水池,不顧兩腳濕透,套上了高跟鞋。
“啥?”正努力調整心情的許軒讓楞住了。
“反正你也不想跟裏面的人虛與委蛇,不是嗎?”
“該死!”他再次咒罵一聲,并以指爬梳頭發,不喜歡這種被看穿的窘态。
“有什麽問題?你該不會是在意別人的眼光吧?”已邁出腳步的她回首斜睨他一眼,一副看扁他的樣子。
明知這是激将法,可是意外地讓他在意不已,壓根兒沒法子反駁。
最終,在她的慫恿下,他中途離開了宴會,與她一道離去。
“籲……”上了車,沈婉淳重重地吐了口氣,不怎麽優雅地伸了個懶腰。
“終于離開那個鬼地方了。”
自行駕車的許軒讓邊發動車子邊看她一眼。“我看你吃得很開心,平常很會吃的,怎麽一下子便要走?”
“我是很喜歡吃,可是那兒令人窒息的氣氛真的很倒胃口,難道你不覺得嗎?”她望向專心駕車的他。
他分神看了她一眼。“本來就只有你是為了吃而出席。”
“大家不也是各懷目的?算起來,我的原因是最普通的了。”她淡淡地說:“我真的不明白你為什麽要這麽委屈自己?明明不想去,卻又不得不出席,勉強地掩飾真正的心情,讓人看了就覺得辛苦。”
“你懂什麽。”他啐了一聲,表面上仍是神色自若,可是內心騷動不已,他從沒想過擅于掩藏心思的自己會一下子被她看穿。
他生活的世界并不容許他流露任何個人感受,否則定會被別人抓住了,繼而拿此攻擊自己,所以他必須管好自己的心思,務必做到任何時候都不會被別人發現自己真正的感受。但她竟能确定他的想法,這教他詫異極了。
“我是不懂,也不想懂。”沈婉淳笑了笑。“我只知道錢是永遠都賺不完的。”
許軒讓默然了。他從小就被教導成為擁有看穿當下所做一切是否有利可圖能力的人,絕不能做多餘的功夫,對他來說,所走的每一步都必須能為公司帶來利益,他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方式。
行動前會盤算将要花費多少時間、人力物力,回報是否能抵銷付出,給他帶來的好處是長遠的還是短暫的……他的生活每天都是這樣的計算。一如他之前對她所說,以最少的成本達到最大的利益是他終生的課題,他向來自傲于将生意擴大至無人能比的境地,可是今天她竟以他所做的一切都沒意義的神情看他?
事實上,他做過最無意義的事,便是讓她進入他的世界。
明明不沉迷咖啡,偏偏被那絲香氣糾纏,放任她幹擾他的生活,甚至讓她質疑他現在所做的一切。
不知怎地,胸口燃起了一點火苗,慢慢地燃燒他的理智。
見他不作聲,她又道對你而言,數字的增長有什麽意思?”
“夠了沒有?”他近乎惡狠地打斷她的話。“我的生活方式不勞煩你費心!你以為你有權對別人的事說三道四嗎?”
她頓住了好一會才接腔。“對不起,我太多事了,不好意思。”他此刻的惱羞成怒意外地刺進了心坎一角,她看得出他借着怒意掩飾什麽。
他平常冷淡的神情剎那間變成一個崩壞的面具,出現了一道、兩道裂縫,露出他一直不願被人窺見的真實姿态。
這些蜿蜒交錯的痕跡,莫名其妙地,揪住了她的心。
望着她了然的神情,許軒讓更是氣上心頭。他的生活可是人人稱羨,哪有不滿可言?他現在生氣純粹是因為她的自以為是。
“我會閉嘴的。”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真的很對不起。”
她不是多管閑事的人,何況她不是決定了要跟他保持一定的距離嗎,怎麽她管不好自個兒的嘴巴?即使她不認同他的價值觀,但也不能随便否定。
許軒讓不語,對自己的情緒在她的三言兩語下如此波動感到不可思議。對于成長于必須掩飾真實情緒世界的他而言,他應該對她的話一笑置之,但他就是做不到,反而惱羞成怒地要她住口。
這是他第一次感到如此狼狽。
車內陡地變得寂靜無聲,直至到達沈婉淳的家門前,兩人再也沒說上一句。
“你這是什麽意思?”一身典雅套裝的鐘希羽坐在沙發上,臉上是精致彩妝也掩不住的惱意。“竟然中途離開宴會!我可不知道自己教出了這麽不知分寸的兒子。”
聞言,靠着皮椅的許軒讓不由得嘴角微微掀動。兒子?
見他不語,鐘希羽更是遏阻不了滿腔怒火。“我都聽說了,你最近讓一個不三不四的女人進來公司,昨晚甚至帶着她一同出席宴會。你是不是瘋了?竟然做這種荒唐的事,是存心要丢許家的面子嗎?”
“媽。”許軒讓終于開口。“我沒有這麽想過。那個人的存在并不會影響公司的運作,遑論産生對許家不利的傳聞。事實上,我對公司的人事調動不是有着最終的決定權嗎?你就不要花時間費心了,還是好好地參加什麽婦女會的慈善活動吧。”
聽見他的叫喚,鐘希羽臉色一沉。每次看見他這張臉,她就會想起自己當日承受什麽樣的屈辱。“你是說我多管閑事了?你以為我真的很想管你的事嗎?”
“那麽,”他打斷她的話,露出冷然的微笑。“請你不要管吧。這點小事真的不勞煩你費心。”
“你!”她氣極。“好,你以後要是出了什麽纰漏,我也不會管的!”
“還請你放心,我必定會處理好一切事情,不會讓你有機會煩惱的。”許軒讓仍舊噙着笑,可是整個人都如同被寒冰包圍了一樣。
鐘希羽沒有多說什麽,迅速站起來,頭也不回地步出偌大的辦公室。
在厚重木門合上的剎那間,許軒讓逸出幾不可聞的嘆息,松開了領帶,一點也不意外昨晚的事已經傳到她耳內,接下來她大概會以此煽動公司內反對他的人,希望藉此改朝換代,就算不能成功,至少也想安插更多她的親信進來公司。
不過會有這麽容易嗎?
許軒讓緩緩地扯開一抹笑,準備大開殺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