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藍玫瑰
第二天清晨, 薛易被一個毛茸茸的東西蹭醒了。
睜眼的一瞬間, 兩邊太陽穴同時襲來劇烈的眩暈, 胃裏一陣惡心翻湧,靈魂像是乘着海浪, 上上下下地起伏,最終被狠狠地拍在沙灘上。
“小易哥哥起床啦。”
“……讓開。”
薛易撥開陸子宸,光着腳跑進洗手間, 毫不意外地吐了。
陸皓亭不知什麽時候也進來了, 扶他清洗完畢後, 坐回了床上。
“還難受呢?”
“不了, 好多了。”宿醉的勁頭實在是摧枯拉朽的大, 薛易側靠在床板上, 緩了好一會兒都睜不開眼。他的記憶在頭疼欲裂的過程中慢慢回籠……
我親他了, 當着面親的。
薛易想, 可他的回應是什麽啊?為什麽不記得了?
又隔了一小會兒, 他聽見陸皓亭小聲對外甥說:“宸宸先去吃早飯吧好嗎,咱們讓小易哥哥再睡一會兒, 中午了再給他過生日。”
“可是哥哥已經醒了啊。”
“哥哥生病了, 宸宸聽話, 咱們先出來。”
陸皓亭把外甥送到樓下吃早飯,折回來喂薛易吃了兩個藥片, 扶着他又躺下了。
“你多睡一會兒,不然頭會暈。”
“嗯。”
薛易躺下來,自下而上望着他的表情, 看不出任何異常。
陸皓亭被盯了一會兒,竟然溫柔地半跪下來,撫摸他的頭發:“小易為什麽這樣看着我,有什麽要說的嗎?”
“……有。”
陸皓亭除了被親到那一瞬間有些詫異之外,就沒有什麽太多的想法了,況且這也很好解釋:一個單親家庭的孩子,在一個長年缺少愛與關懷的環境下長大,依賴一個人的話就會毫無保留的依賴,所以他的‘喜歡’,也就是‘喜歡’而已。
至于為什麽要親他,大概就是他自己表達依賴的一種方式吧,且他倆都是男人,不至于矯情到拿着這個斤斤計較。
“想說什麽,都說出來吧,我之前就一直想和你談談。”
原來他早發現了,薛易有點臉紅,把臉埋進掌心。
“我錯了。”
“小易,不是你的錯。”
陸皓亭抓住他的手:“大人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會犯錯,不要用他們的錯來折磨自己,你要把時間和精力多花在自己身上,不要把別人當做中心來活。”
薛易:“我、不是說這個。”
“那是什麽?”
此刻的陸皓亭溫柔極了,無形之中給了薛易莫大的勇氣,他說:“我錯的是,擅自親了先生。”
陸皓亭愣了一下。
“……沒關系,我知道你只是表達情感上的謝意。”
“不是。”
“不是?”
薛易盯着已經慌了的陸皓亭看了幾秒,因為是周末,他依舊穿着昨天的睡衣,鎖骨處的皮膚露出了大片,泛着點紅,喉結因為等待薛易接下來的話而局促地上下滑動,眸光似是預感到薛易想說什麽了,刻意地在回避着。
“先生對不起。”薛易突然坐起來,扶他臉頰,迅速地偏頭吻住他的嘴唇。
如果昨天的陸皓亭要用觸電來形容,今天就得說是被雷劈了還不太夠——他渾身僵硬地跪在那兒,瞠大了眼,差點忘了該怎麽呼吸。
薛易見他不抵抗,另一只手也過來捧住他臉頰,讓他以一個後仰的姿勢呈現在自己眼前,舌尖兒虔誠地掃過他的唇峰,試圖啓開另一隅柔軟的天地。
“薛易!”
陸皓亭猛地出手,重重喘息,把薛易狠狠地推了出去,推的他側腦磕在床板上,嘶的一聲倒回床上。
陸皓亭的表情陰翳,聲音止不住地發抖:“……你瘋了。”
薛易爬起來,狼狽地扯出一個笑容:“先生,我等不了了。”
陸皓亭站在遠處,肩膀因為氣憤而不住顫抖。
他的腿和身子全是軟的,就在剛剛他舌尖探出來的一瞬間,氣憤和另一種異樣的感覺一起從骨縫中蔓延出來……
“小易,你向我道歉,你道歉我就忘了這件事,你現在就道歉。”
陸皓亭眯着眼睛,第一次對薛易露出這種可怕的表情。
“我已經道過歉了。先生,我等不到高三結束再和你說了,你要打要罵都可以,趕我走我也認了,但是我喜歡你,從第一面開始就……”
“滾!”
薛易逃出來了。
逃的不算狼狽,他收拾好了自己所有的東西,在洗手間整理了一下頭發,踩着樓梯輕輕地走到玄關。
陸子宸坐在沙發上拼機器人,看見薛易下來,忙蹦跶起來,嚷嚷道:“小易哥哥,我們切蛋糕吧!”
“等我回來吧。”
“你要去哪,什麽時候回來,今天要練琴的哥哥忘了嗎。”
薛易沒什麽力氣,小聲對陸子宸道:“乖,在家聽舅舅的話。”
“小易哥哥別走!”
陸子宸跳下沙發,揪住他的衣服,想把他的背包摘下來,奈何腿短夠不到,急的直喘氣:“舅舅!舅舅舅舅!你等了一個晚上才把哥哥等回來,快告訴他咱們有驚喜啊,你看他又要走了!舅舅啊!!”
樓上沒有人回答,薛易心沉了幾下,扔掉背包,将陸子宸抱了起來。
“宸宸,哥哥有機會了就回來看你。”
陸子宸摟着他的脖子:“哥哥真的要去拯救世界了嗎?”
“算是吧。”
“能不能帶上我。”
薛易笑了,揉他的腦袋:“你跟我走,那你舅舅怎麽辦?”
“他會跟着我的!小易哥哥你帶我走,舅舅一定會跟上來,你要是就這麽一個人走了一定會想舅舅的,舅舅也會很想你。”
不,他不會想我的。
“好了,你去玩吧,我一會兒就回來。”
“騙人!”陸子宸大喊了一聲:“你把東西都背起來了對不對,你要走了?”
“嗯。”
“不行!你不教我彈琴了,為什麽!舅舅他同意你走嗎?”
“同意。”薛易箍緊了手臂:“再讓我抱抱你寶貝。”
“舅舅怎麽會同意,哥哥你放我下來!”
陸子宸被放下來,光着腳往樓上沖,想要去找舅舅理論,薛易就在他一轉身的功夫,拉開大門,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陸子宸推舅舅的屋門,猛地一推沒推開,差點撞到了鼻子,他站在那兒一邊哭一邊拍門,嘴裏含含糊糊念叨着:‘他走了你就見不到他了’‘小易哥哥還小,自己走會有危險的’‘舅舅,你把門打開啊’
陸皓亭只充耳不聞,趴在電腦桌前,臉深深地埋進臂彎裏。
我沒想讓他滾。
才剛剛十八歲的孩子,可能還沒有完整的性向觀念,依賴一個人久了,就會自動上升成喜歡。可自己做了什麽,作為那孩子依賴的對象,非但沒有好好開導他,還那樣罵了他。
他被我罵走了,我還有理由找他回來嗎?
陸皓亭捏着手機,幾次打開了通訊錄,可語言組織到一半就會潰敗,只能将頭繼續埋進臂彎裏,腦袋空空地發呆。
他想,我失去他了。這個念頭一出,胸前的衣料突然變的冰涼無比,貼在皮膚上像一根根刺骨的針,推入底下藏着的那顆心。
是他用手心貼過的那個位置。
陸皓亭一陣眩暈,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打開酒櫃,想要潤潤幹涸的喉嚨。可那條胳膊是軟的,根本抓不住任何東西,酒瓶嘩地一聲砸了下來,在地板上四分五裂,深紅色的酒液緩緩淌出,漫過碎渣和跌落在地的手機,最終包裹了他的雙腳。
“舅舅,你怎麽了,你開門!”
陸子宸拍門,他卻不想理,蹲了下來,抑制住哭泣,撿起手機打給薛易。
“你回來吧。”“我錯了。”“你喜歡就喜歡吧,我沒有不讓你喜歡,求求你別離開我。”
那邊沒人說話,他的手機被泡了酒,也根本沒打通。
陸子宸還在大力地拍門,拍不開就跪在那兒大哭,不一會兒,保姆來了,把小孩兒抱起來,送回了他自己的房間。
日暮西沉,傍晚時分。
夜已經完全黑了,薛易穿着件短袖,在春天的涼風裏形單影只,沿着人行道緩慢朝市中心走。
他從陸皓亭家出來之後,就漫無目的地走到了位處市郊的人民公園,在裏頭從中午坐到了晚上,一直到太陽落山、晚練的爺爺奶奶遛完彎,才想起來要回去。
褲兜裏只剩下倆鋼镚,一共一塊五,坐公交去市裏要兩塊,說起來,這還是人生頭一次被五毛錢難住。薛易掏出手機,想看一眼幾點了,屏幕剛點亮,紅色的虧電标志閃了三下,直接關機。
薛易直接氣笑了。
“大哥哥,買花嗎?”
聲音十分弱小,薛易尋摸了兩下,才看見一個瘦小的女孩兒站在背後的陰影裏。不過七八歲模樣,穿着件洗得發白的棒球衫,鼻頭凍得發紅,手裏捧着的是花店裏最便宜的皂花。
她仰着一張幹淨的小臉,甜甜道:“哥哥,要花嗎,可以送給漂亮的姐姐。”
薛易笑了下,褲兜裏捏着手指松開了。
“多少錢?”
“一塊一朵,有香味兒的。”
“來一朵吧。”薛易掏出鋼镚,遞給她,挑了一支淺藍色的皂花,湊到鼻子前聞了聞。
劣質的花香味兒,熏的頭有點暈。
“哥哥,為什麽拿藍色,漂亮的女生都喜歡粉色的花。”
“因為哥哥不送女生。”薛易背過手,準備走了,小姑娘卻蹦跶着追了過來。
“怎麽了?”
“哥哥為什麽不送女生?”
薛易搖搖頭,彎下腰,捏了捏她鼻尖兒上的紅,“說了你也不懂。”
“可是你不說,怎麽知道我不懂!”
薛易擡了下眼皮,音調慵懶道:“哥哥喜歡男生,所以不送女生花。我說完了,你懂嗎。”
“我懂呀。”小女孩兒的模樣還沒脫離天真,咿咿呀呀地拿手比劃着,“我哥哥也喜歡男生,他就喜歡藍色的花。”
“那不一樣。”薛易不以為意地推推她後背,“太晚了,早點回去吧,不安全。”
“沒關系的,我和哥哥一起的,他就在馬路對面。”
小丫頭伸手
指了一下,薛易沿着她的手看過去,那是一個規模不小的琴行,底下站着一個身材瘦弱的學生,正給路上的行人發傳單。
“好,我走了,你自己小心點。”
“哥哥再見。”
連一塊錢都沒有了,所以,今天晚上住哪?
薛易從書包裏掏出陸皓亭送他的外套,披上,溜達上了主街道。
虹城十二中還亮着大燈,剛下補習班的初三生騎着車子從他身旁呼嘯而過,成群結隊,說說笑笑。薛易站在路邊看着,揣着兜,滿眼都是自己三年前的模樣。
“哥們,上網嗎?”
薛易回頭,四個穿校服的初中生勾肩搭背地站着,明明是雙肩包,為了耍帥只背一個肩,嘴裏頭的口香糖嚼出了一口痞氣。
一個染着黃毛的男生朝他擡了下下巴:“包宿差個人,哥們,來嗎,我們有號。”
“就你們,行不行?”
薛易能控制自己的笑,他可以選擇把虎牙露出來,嘴角上揚天真乖軟。也可以選擇直接把唇峰抿起來,笑成一條彎彎的上弦月,那股骨子裏帶的痞氣洋洋灑灑,被月色收攏,最終譜成了雅致的文章。
嘲諷是友好的語氣,笑也不招人恨。
“哎呦喂,他說咱不行,帶你飛好不好,來吧兄弟。”
“不了,沒錢。”
“靠!”那黃毛翻了個白眼,“沒錢騙鬼呢,你這衣服少說也得上千,咋,偷的?”
“嗯啊,後頭還有條狗追着呢。”
“操,你還真他媽搞笑。诶,你哪個學校的?”
“三中。”薛易答道:“我可是社會主義的接班吟。”
“哈哈哈哈哈哈,他學的可真像,精髓都出來了,絕對三中的!”
虹城三中的校長是個老古板,堅信自己學校的學生都是國之棟梁,民族振興之希望,走到哪都要高舉社會主義接班人的旗幟,呼喊為中華崛起而讀書。就是口音是個東北人,一開腔自帶包袱,虹城人都知道。
一陣哄笑聲落下,薛易擺擺手,“走了,你們悠着點,小心猝死。”
“切,你們這種高中的老年人才怕猝死。”
學生們熱熱鬧鬧地散了,薛易轉頭繼續走,剛邁出去幾步,一輛逆行的自行車飛快地駛來,正朝着薛易的位置。
“呀,小心!”
男生猛地捏閘,車頭一拐,後車輪立馬飄了起來,差點把後座上的妹妹甩出去,薛易敏捷一跳,沒顧得上管大的,單手抄起那小丫頭往後撤了幾步。
一股劣質的肥皂味兒撲鼻而來。
“哥哥!”女孩兒驚慌的嗓音響起。
“沒事沒事,我沒事。”瘦弱的男生從地上爬起來,顧不上疼,先跑過來抱住小妹,“別害怕別害怕,都怪哥哥,別哭。”
“申星宇?”
男生單薄的脊背微微一顫,擡起頭,正對上薛易的眼睛。要不是妹妹在,他差點就撒腿跑了。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我、我一直沒走。”
男生十分瘦弱,骨架子也小,臉皮嫩的像剝皮的水雞蛋,低頭不看人的時候簡直像個文弱的女孩子。他看起來很緊張,抱着妹妹的手不斷收攏。
“這就是剛剛買我花的那個哥哥!”小姑娘縮在哥哥懷裏,拿手指了指薛易,回頭跟申星宇解釋:“他就是我說的,不喜歡女生的哥哥,怎麽樣,真的很帥吧。”
薛易緊緊皺眉:“申星宇,你什麽時候……”
“薛易,好、好久不見。”申星宇趕忙打斷了他。
薛易皺眉,看了看他,走過來幫他扶起自行車。輻條壓彎了兩根,車鏈子也掉了,車把有點輕微變形。
“你沒事兒吧。”
“沒事!”
“現在住哪,我幫你把車子搬回去。”
“我自己來!”
申星宇說完,就要過來搶自行車,被薛易攆走了,“一邊去,你拎不動。說吧,你現在住哪。”
小丫頭則開心地鼓起了掌:“藍玫瑰哥哥,你認識我哥哥!”
“對。”薛易朝小丫頭樂了一下,憋着股壞勁兒問她:“我和你哥哥初中同學,玩的可好了。我叫薛易,聽過這名字嗎?”
“薛易!聽過!原來你就是哥哥的男朋友……”
申星宇吓得一把捂住了妹妹的嘴,他從看見薛易的那一刻起就唇色發白,虛弱的仿佛随時都能暈過去,現在更是蒼白到沒有血色,顫抖着聲線道:“我就住前頭,拐個彎就到了。謝謝你幫我。其實、其實我的意思是,我沒想到你還會幫我,畢竟我做了那樣的事,薛易,你不怪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