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國外偶遇 (1)
大年三十的早上, 波士頓的天空晴朗, 風很大, 沒有雲彩。
薛易坐起來的時候,那感覺就像悶了一口烈酒, 從喉嚨到腰腹, 每一寸皮膚下都有尖銳的刀子在左右牽拉, 四肢更是酸軟無力。他捏捏眉心, 壓住眩暈, 拉開抽屜找了個充電器, 懷揣着某種希冀先給手機充上了電。
果然, 到了中午,陸皓亭發了條新動态。
一張很普通的照片。
是他和宸宸站在一家西餐廳門口拍的, 餐廳名‘er’刻在石塊上, 看起來并不豪華,但有種古老神秘的感覺, 陸子宸兩只小手伸出來,朝鏡頭比了個愛心。陸皓亭則穿着長款黑色風衣, 裏頭一件紅色格子衛衣, 笑容幹淨耀眼。
一整夜糟糕的心情就這麽被撫平了。
薛易摁滅手機,仰躺在床上, 閉上眼就會浮現陸皓亭拿起餐刀, 漂亮纖白的手一點一點切開牛排的樣子,吃到餐後甜食喜悅的表情,以及錫勺撞到瓷杯清脆的聲響。
不過, 誰給他們倆拍的照啊?
……肯定是服務員,或者經過的路人。
到了中午,水分被一點一點地耗盡,吸進去的空氣仿佛磨出了刃,割着氣管往下滑。薛易起身去衛生間,捧了點生水潤潤喉。
客廳裏的薛靖才氣還沒消幹淨,點着根煙,心不在焉地看電視,聽見裏頭有水聲,趕忙跑到門口。只聽裏頭窸窣了一陣,似乎是趿着拖鞋從衛生間出來,重新躺回床上的聲音。
他拍了下門,走進來。
原本是要發點脾氣的,可床上的小孩兒一驚,擡眼看他,黑色的睫毛輕輕顫動,模樣說不出的委屈和可憐,讓人實在不忍心來責備。
薛靖才掐了煙,擠出個笑:“還睡呢,穿上衣服,跟叔叔去吃個面吧。”
他把眼睛閉上了,說:“不去。”
“嘿,小兔崽子,快走快走,要不吃啥你定,小鵝肝也行,你叔叔也沒請人吃過幾頓飯,這個面子得給吧,嗯?”
他過來,想把薛易直接揪起來,可小孩兒就是別勁兒了,手拉住床頭,死也不放手。
“都誰教的你這些,跟他媽誰學的流氓樣!”薛靖才着起急來連自己都罵,盛怒之下一只手掠過他的額頭,貌似火大地推了他一把。
媽的,還是燙的。
“祖宗我錯了行不行,我不該兇你!都忘了你什麽毛病了,從小生氣了就不理人,打罵也沒個屁用,叔叔錯了錯了,你先喝碗粥,然後把藥吃了。嗯?”
薛易緩了半天才恢複血壓,徐徐道:“那叔叔幫我個忙。”
“我幫不上!我特麽又不是總統,你能耐你找他去啊!”
薛易:“……給他張床就行。”
“那重要嫌疑犯就得拷着,躺床上也得拷着,還不如坐着舒服。我就多餘告訴你這事,我真是有病!”
“……”
波士頓的夜空,難得響了幾聲煙火。
薛易勉強沖了個澡,手軟腳軟地扶着牆壁出來,路過門口時,依稀聽見門外薛靖才踱步的聲音。
突然想起來自己還在冷戰求幫助,也就沒急着出去,窩進床裏繼續玩手機。
薛易結合着自己的身體素質估摸了一下,決定要是今天夜裏他還不同意,那他就出去吃飯。
燒還沒退,但身體似乎已經習慣了這個高熱的狀态,也沒覺得多累多難受,連肚子餓的感覺都沒了,玩了會兒手機又開始困,拉上被子準備悶頭睡一覺,模模糊糊快要睡着的時候,門突然被輕輕推開了。
“小易?”
薛靖才以為他睡了,把腳步聲壓到最低,來床前彎下腰,扶起他上半身,撬開他的牙灌了碗水進去。
那水很難喝,應該往裏扮了藥沫和糖,薛易下意識地就往外吐,藥水在喉嚨底滾了兩圈,便劇烈地嗆咳起來。
“小易。”薛靖才趕緊放下碗。
不知道是不是水嗆進肺裏了,這一咳咳的聲淚俱下,薛易手掐住喉嚨,身子僵硬地弓起來,眼睛睜不開,肩膀抖的像片枯葉。
薛靖才大喊了一聲,一把将人抱起,讓他趴在自己腿上使勁揉壓後背。
“小易,薛易!你說話,你怎麽了?”
又咳了一會兒,直咳的滿口腥甜,趴着的姿勢讓他喘不過氣,頭開始眩暈。他掙紮了幾下,人突然就沒力氣了,手腳垂下來,胸膛貼在他腿上,身子沉的發軟。
薛靖才吓得撕裂了調:“薛易……你醒醒!”
“咳……我、沒事。”薛易牙縫裏吐出來些水,滴落在地板上,随即又沒了聲音。
薛靖才把他抱緊了,狠狠罵了聲。
他不明白,明明是秦朗那個混小子犯事兒,在看守所蹲着都不見得比自己侄子慘。他錯着牙,給手下打了個電話,叫私人醫生趕快來家裏。
他把薛易抱回床上躺好,默了一會兒,又撥出一個號碼,吩咐手下想辦法照看秦朗,至少在拿出證據前不許虧待了他。
“聽見了沒有,叔叔答應你了,醒醒啊小易!”
“……”
薛靖才沒轍了,一邊嘗試喂給薛易吃的,一邊焦灼地等人來,十分鐘後門鈴響起,醫生拎着藥箱,風塵仆仆地趕到了。
“燒了多長時間?”
“兩天了。”
“什麽東西都沒有吃?”
“沒有。剛剛還嗆了水,咳的特別厲害。”
昏昏沉沉中,有人翻開了薛易緊閉的眼皮,緊接着,手臂被人拉了過去,塗上冰涼的碘酒。
“你摁住他,無意識抽搐會影響進針。”
“嗯!”
一雙手摁住了他的肩膀和大腿,針挑開皮膚。
尖銳的疼痛甫一傳來,身體便像觸電一般彈了下,他想逃走,但手腳掙紮之下像極了無助的抽搐。
薛靖才使了不小的力氣,才把他摁住,醫生固定好針頭後,又幫他揉了半天的手背,結果人還是痛苦地皺着眉,沒能回到睡眠狀态。
“我打一點鎮靜劑進去吧,他反應太大,不能好好休息。”
“……好。”
消炎藥和葡萄糖注入血管,薛易酸軟了兩天的手臂終于恢複了力氣。又不知過了多久,他從昏睡中掙紮着醒過來,手撐了一下床,手背上突然傳來一陣刺痛。
……跑針了。
大夫不在屋裏,薛靖才也不知道去了哪裏,薛易環顧四周,嗓子發不出來太大的聲音,只能擡腕敲了敲床板。
……沒反應。
薛易只好深吸一口氣,右手湊上來,想要把針先拔下來再說。結果就在這時候,薛靖才拎着食袋推開了門,正看見薛易手背猝然噴出的血珠。
薛靖才瞳孔倏地一縮,表情變的愈來愈僵硬。
“……!”
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的……
薛易張了張嘴,捏着針頭的手停在半空中。
他其實已經聽見小叔松口了,再說他也根本沒真鬧別扭,所以剛剛跑針才會敲擊床板引起他們注意,誰知道這人該出現的時候不出現,不該出現的時候瞎出現……
薛靖才并不知道這些,
腦子瘋狂跳躍着,心想:叛逆少年痛哭,鬧絕食,拒絕就醫,下一步是不是就該關門點煤氣罐兒了?
他家這悶葫蘆還真是個不怕死的主。
薛靖才越想越害怕,當下也不想和他較勁了,食袋一扔,踉跄地過來抱住薛易。
“小叔?”
他答應了一聲,哭腔差點滑了出來,滿腦子都是薛易小時候軟綿綿的樣子,依偎在他懷裏腼腆的朝他笑。
“不是你想的那樣。”
只聽薛靖才哀求道:“小易你別這樣好不好,以後不管有什麽事要和我商量。不,我都聽你的,薛家的一切早晚都是你的,往後我都聽你的。”
薛易原本還想解釋,可突然看到他這樣子,怔了下,也伸手抱住了他。
年初一,傍晚,大雨。
薛易盤腿坐在沙發上,吃了幾個金黃色的炸蝦球,外面天沉的可怕,時不時地閃過幾聲驚雷。他吃完蝦球擦了擦手,捏起手機給薛靖才打了個電話。
還是沒人接。
他又打了幾次,終于接通了,薛易喂了幾聲,那邊卻沒人答話,模模糊糊的全是雨聲,還有人在大喊着他聽不懂的瑞典語言。
“小叔?”
嘟,電話掐斷了,薛易正準備再打,一條短信跟了進來:“我在警局,你小兄弟沒事,早點睡覺。”
“……”
一天沒看見人,接電話也不出聲,是出什麽事了嗎?
又坐了半小時,薛易實在是覺得煎熬,從行李箱拿出件防水羽絨服,帽子扣頭上,揣了卡和一點零錢,推門走出了房子。
雨比剛剛小一點了,但風是真的大,城市中心都堪比虹城的海風,薛易的衣服和褲子被風吹的緊緊貼在身上,往前走一步都得控制着力氣。
沿着去警局的路走了快四分之一,才碰上一個願意載人的出租車。
“小兄弟,到哪?”
薛易報了警局的地址,心想,我就在門口看看,絕不下去給叔叔添亂。
十幾分鐘後,車子停在了警局對面,薛易付給司機雙倍的錢,讓他在這個車位上停一會兒,自己則隔着玻璃往警局門口望。雨聲喧嚣,進進出出的都是陌生人,但人流量的确比往常大很多。
是出事了,薛易想,但是小叔說秦朗沒事,那他就肯定沒事。
“哥們,是來接人的嗎,還要停多久?”司機突然轉頭,朝他笑了一下,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齒。
“不接人。”薛易收回目光,“咱們這就回去……”
突然,一道熟悉的身影從警局滑了出來,那人帽子壓低,邁着長腿走向相反的方向。薛易怔了半秒,趕忙摁住點火的司機,又抽出幾張鈔票對他道:“在這裏等我,我馬上回來!”旋即拉開車門,沖進了雨中。
“喂!”
薛易大步跑上來,抓住秦朗的手臂,“你要去哪,你沒聽見我喊你嗎?”
秦朗原本還是用走的,手臂被抓後簡直像觸發了什麽開關,蹬腿就往前跑,薛易罵了一聲,拔腿便追,兩個人一前一後地沿街跑了起來。
“你停下,我有話和你說!”
“離我遠點!操……”
路面又濕又滑,秦朗本就沒有薛易跑得快,拐彎的時候還滑了一下,距離馬上就縮短在兩米以內。随着氧氣快速地消耗,薛易已經忘了為什麽要追他了,秦朗也只知道要跑,兩個人的速度都上升到極限,很快引起夜班警察的注意。
連着穿過兩個路口,車子紛紛給他們讓道。
“嘿,停下!”
一位
警官騎上摩托車,摁響了警笛。
吱哇亂叫的警笛聲響起來,薛易突然想,秦朗會不會是偷偷逃出來的?雖然從警局逃出來是不太可能,但如果不是的話,他看見自己為什麽要跑,警笛響了之後更是加快了速度……
……不管怎樣,這個時候都不該追他的。
薛易卸下點力氣,放慢腳步,兩個人的距離又一次拉開。那警摩托見薛易跑不動了,當下嗡地一聲給油準備朝前追秦朗,薛易腳一軟,連滾帶爬地摔進一旁的綠植地裏,發出一聲痛苦的慘叫。
摩托猛地急剎,警官身手敏捷地跳車下來,回頭沖進草地,緊張地檢查薛易的傷勢。
“你們為什麽要……”
警官話還沒說完,只聽馬路那邊一記明亮的車笛聲響起,緊接着,刺耳的剎車聲差點将耳膜震出血來。
交通事故的瞬間,警官一個激靈,跳起來就往那邊沖,一輛笨重的紅頭卡車歪歪扭扭地拐了一個斜彎,沖破護欄橫在馬路上,三輛小型轎車相繼追尾。
對講機立刻響了起來。
“秦朗!”
薛易喊的頭暈眼花,起身就往馬路上跑。已經拉傷了的腳腕拖慢了速度,他遠遠看見那位警官沖進一堆廢墟之中,将一個失去意識的少年扛了出來。
緊接着,那輛紅頭卡車竟搖晃了兩下,拖着殘破的車身,愣是重新點了火,一溜煙兒地跑了。
警官根本顧不上去追。
“喂,醒醒,你怎麽樣!”他把少年放在路邊,探了脈搏和呼吸,又檢查了一下身上。
全是擦傷。
警官掀開他褲管的時候,誰也沒有看到,少年太陽穴那裏突然出現一個猩紅的小點!
那紅點一出現,周圍的空氣便無聲地喧嚣起來,死神在晦暗的地方張開雙翼,俯瞰着世人,随時要俯沖下去,無情地帶走人類脆弱的生命。而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薛易沖了過來,他急的喊他名字,躬身想要扶起昏過去的秦朗,身體不偏不倚,正擋住他的頭。
紅點在薛易肩上一閃而過,立即消失了。狙擊槍放棄了狙擊,死神收回羽翼。
“別亂動他,我叫救護車來!”
警官将秦朗交給薛易,拿起對講機,再一次向馬路中間跑去。
雨又下大了,秦朗的後腰有一道口子,随着雨水緩緩流出淺色的血,薛易把羽絨服脫下來,給他擋住雨,焦急地等待救護車趕到。
他的心跳特別快,心想,車再不來真的要瘋了。
……
“心跳45,血壓82,呼吸正常。”
“快,你也上來!”
薛易被人拉了一把,鑽進了救護車,一位護士遞給他一條毯子,詢問他有沒有受傷。
“我沒事,他怎麽樣。”
“別擔心,你的朋友沒有生命危險。”
薛易嗯了一聲,把臉埋進了毯子裏,身心俱憊。
秦朗在路上醒了一次,睜眼看見薛易,伸手就推他,讓他快跑。薛易想握他的手,卻被大力的推開,怒吼着讓他快跑,剛止住血的幾處傷口又崩開來,被醫生們七手八腳地摁回了床上。
“血壓異常。”
“他咬人了。”醫生翻他的眼皮,皺眉道:“鎮定劑!你,去後面坐。”
薛易被拉到了車尾,讓出了位置,兩個醫生立刻湊過去,将銀白的針尖推入皮膚,秦朗掙紮了幾下,身體慢慢軟下來,仰頭沉沉喘息。
“是受驚吓過度。”
護士拍拍薛易,見他能聽懂英語,于是解釋道:“很多車禍病
人都是這樣,需要點時間緩過來。你沒事吧?”
“沒事。”
車子很快到了醫院,秦朗的血壓一路飙升,已經進了危險區域,薛易跟着車跑進來,被攔在了急診室外。
“不用擔心,病人沒有生命危險。”
薛易點點頭,站在那兒發了會兒呆,等走廊完全恢複安靜後,才拖着不斷刺痛的腳腕坐在了椅子上。他掏出手機,抹掉上面的雨水,屏幕突然亮了起來,是薛靖才打來的電話。
“喂?”
“薛易!為什麽不接我電話,你在哪。”
“在醫院。”
“醫院?!你怎麽了,為什麽在醫院,哪個醫院?”
“不是我,我沒事。”薛易趕緊解釋。
“不是讓你在家睡覺嗎,亂跑什麽跑,你知不知道多危險……算了,你在哪個醫院,你坐那兒別動,我過去接你。還有,你那小兄弟放走了,但是你不許去找他,聽到了沒有!”
薛易縮在椅子裏,望了一眼急診室,奇怪道:“為什麽?”
“你問什麽為什麽,警方在別墅裏檢查到了第五個人的血樣,兇手自首了,他也放出來了,我能騙你嗎?咱們這就回去,他是秦家繼承人,自然有人來接,有人來接他他就安全了,不用你瞎操心。”
是沒騙他,薛易皺皺眉,可聯系起剛剛秦朗的反應,就十分的不解了。
兇手自首了,無罪釋放,這件事就過去了啊,為什麽要躲着自己,還推自己走?
“聽見我說話沒有,趕緊告訴我哪個醫院,我買機票。”
“我也不知道是哪個,等我去問一下。小叔你要買機票了,為什麽這麽急着回去?”薛易換了只手,貼着耳朵問薛靖才。
“你以為我想回去,林碣石死了,也不知道哪個孫子動的手,我他媽還得回去挨你爸罵……”
“……”
“快去問啊,走那麽慢幹嘛!”
怎麽腳步聲他都能聽見……
薛易拿着手機走出廊道,走來走去也沒幾個人,好不容易才找着位穿白大褂的醫生,那人似乎很忙的樣子,在櫃臺裏面打印藥單,薛易就等他弄完了,才叫了一聲。
“怎麽了孩子?”
薛易詢問了這是哪家醫院,那人剛要開口,頰邊的手機便滴了一聲,不堪重負地虧了電。
“靠,關機了……”薛易下意識地說了中文。
那位好心的醫生把自己手機掏出來,也用中文問他:“用我的?”
這中文還說的挺标準,薛易擡頭,确認這是位金發碧眼的外國人,才道:“不用了,謝謝。”
主要是沒背住薛靖才的號碼。
“那你找不到人怎麽辦?”
“我自己打車回去就行。”
“好,小心點。”醫生很有涵養的笑了下。
薛易點頭,表示感謝,“不過,您怎麽會說中文?”
醫生應該是只會一些簡單的詞彙,這個問題顯然有點超綱了,于是換回了英文:“我的病人也是中國人,我會一點中文,是不是說的不錯。”
“挺好的。”
“謝謝。”
他說完,将手裏的單子收好,又換回中文,轉頭對身後的冰室喊了一聲,“好了嗎,皓亭?”
标準的中文念出陸皓亭的名字,薛易只覺得眼皮
一跳,心髒不堪重負地顫動起來。
不會吧,不會是……不可能,沒那麽巧。
“嗯,好了。”
熟悉的聲音響起,薛易怔在那兒,忘了要跑。
一位身材修長的男人推開了門。
他指關節泛着青,風衣扣子系到鎖骨處,眼睫微微垂着,手裏拿着兩個冰袋。陸皓亭和醫生點頭示意了一下,剛要去乘電梯,擡眼便看到站在臺子外面的少年。
“小易?”他腳步一頓。
陸皓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薛易終于反應過來了,扭頭往反方向跑,跑了兩步,胳膊就被一只冰涼的手拉住。
“小易,你怎麽過來了?”
他的外套給了秦朗,只穿一件貼身的薄衛衣,頭發也濕漉漉的,整個人狼狽不堪,只想趕緊掙開他,逃的越遠越好。
也是,這副樣子碰見熟人的情況下不會不想逃,秦朗會不會也是這樣想的?
“小易!”
陸皓亭見他要掙開,一個使勁将他拉了過來,圈住肩膀将他箍在原地,确認是薛易沒錯後,質問劈頭蓋臉地扔了過來:“你和誰一起來的,家長知道嗎,為什麽不給我打個電話!”
“我……”
那位醫生走過來,微笑着對陸皓亭解釋:“這個小孩子剛剛想和你打,沒有電,關機了。”
薛易趕緊就着他的話點點頭:“……嗯對,關機了。”
陸皓亭皺眉,“那你見了我跑什麽,衣服呢,為什麽頭發是濕的?”
“……放在,放在酒店了。”
陸皓亭拿出了訓陸子宸的架勢,“哪有你這樣的,外頭多冷,胳膊都凍紅了,我樓上還有件厚的,你先把我的穿上。”
薛易被往前一拉,照片裏那件黑色的大衣就落上他的肩頭,陸皓亭穿着紅黑色格子衛衣,板起臉也很漂亮。
“謝謝。”
“別謝我,再有下次,你就凍着吧!”
那位醫生也是無能為力了,朝薛易笑了下,要來陸皓亭手裏的冰袋,先一步進了電梯。
“你自己來的?”
“嗯。”
“家長知道嗎?”
“知道。”薛易回答。
幾個護士從走廊另一端走來,手裏拿着血漿盒子,陸皓亭拉上他,往邊上靠了靠。
薛易撐着刺痛的腳腕,跟他一起站在牆邊兒。
本以為還要來幾個致命質問,陸皓亭卻意外地往後靠了下,默了幾秒。
“先生?”
“嗯。”突然間地,他卸下了所有的防備和嚴肅,輕輕吸一口氣,偏頭低聲問他:“小易,你、是來找我的嗎?”
如果仔細看他的眼底,是能發現一絲隐晦的期待的。
“是。”薛易輕笑了一下,道:“先生說想我了,我就過來了,就是有點倉促,讓先生見笑了。”
走廊寂靜,将薛易的話拖出了一點回音,陸皓亭胸腔裏的那顆心一震,眼底的光芒快要沖破眸光。
這種細微的變化能逃過很多人的眼睛,偏偏薛易是一直盯着他看的。
“知道見笑你還過來。”
薛易也不戳破,只拉了拉他的袖子,問:“先生,還生氣嗎?”
明明就是喜悅的情愫,卻還要強壓住,皺眉道:“當然生氣,你知道這兒多遠嗎,你才17歲,路上碰上點事怎麽辦?你是怎麽找到這裏的,對,我之前提過一次。那你也不能一個人來,連電話都不打……”
薛
易笑道:“要是我給你打電話,你還能讓我來嗎?”
“當然不讓。”
薛易:“那我怎麽敢打,打了先生就見不到我了。”
“馬上就回去了,還不是要見。你住哪個酒店,我讓宸宸爸爸開車送你過去,回去的機票還沒買吧,一會兒把你的證件號給我,我幫你一起買了,對了,給家裏打電話了沒有?”
“打了。”
“打了就行,哪個酒店?”
“我自己打車回去。”薛易說完,見陸皓亭又要說不行,福至心靈般地補充道:“已經叫好車了,再退掉不合适。”
“那好吧,你小心點,不許再到處亂跑了。要不然你別回去了,等會兒和我一起走,住我們家……”
“不,我東西都在酒店。”
“行吧,那、明天早上我接上你,咱們一起去轉轉?”
“嗯,轉轉。”
“這邊天氣雖然冷,但空氣是真的很不錯,你應該會喜歡這兒。你一會兒路上小心,到了給我打個電話。”
陸皓亭點點頭,手機震了一下,是陸旭華發來的簡訊,問他去哪了。
傍晚的時候,陸沖就抱着陸子宸回去睡覺了,今天晚上只有他們兩個守着,陸旭華是女婿,很多事情不方便做,陸皓亭就更加走不開。
—馬上上去。
陸皓亭摁滅手機,朝薛易擺擺手:“我先上去了,記得發證件號給我。”
“先生,你的衣服。”
“你穿着,系上扣,诶,把帽子也戴起來,敢凍感冒了就哪也別去了,在家陪宸宸看電視吧。”
陸皓亭說完,電梯門就緩緩阖上了,他回到病房,陸旭華就站在走廊裏等着他。
“怎麽不進去,媽退燒了嗎?”
“退了,睡着了,大夫說燒退下來就沒有大事了,讓我們不要擔心。”
陸皓亭推開門看了一下,才放下心來,坐進走廊的軟椅裏面。
“你外套呢?”
“給別人了,小孩兒忘了穿外套,我怕他冷。”陸皓亭自己都沒察覺到,念到‘小孩兒’這詞的時候,他的唇角是個上揚的弧度。
陸旭華和他不一樣,一張英俊的臉總是微笑的,聞言便溫柔地問他:“宸宸不是已經回去了,是誰家的小孩兒?”
“宸宸的那個小老師。”
“他來了?”
“嗯。”陸皓亭笑了下,“明天爸說過來看着,我帶宸宸去玩一圈吧,晚上可以早點回來。”
“和那個小老師一起?”
“嗯,我帶他去轉轉,到時候讓他和我們一起回國。”
“宸宸也很喜歡他,對吧。”
“嗯,你打槍的贏的那個兩個小喇叭,還記得嗎,就讓咱家乖寶送給他了一個,兩個人一起吹的時候你是不知道,房子要拿到公司裏去吹……”
陸旭華笑而不語,等他說完,才望着他道:“皓亭,好久沒聽你說這麽多話了。”
陸皓亭微愣了一下,似是聽出了話語裏隐含的暧昧,忙閃開了目光,“我進去看看媽。”
陸旭華欲叫他,最終卻還是放下了手,任他推門逃出自己的視線。
雨還在下。
薛易的運氣比過來的時候要好上一點,剛走出醫院,就碰上一個黑人司機正幫一對夫婦撐傘——那夫婦的小孩兒犯闌尾炎,打車連夜來了醫院。
司機将他們送進了醫院,收起
傘回到車裏,薛易就走過來,敲敲車窗,弓腰問道:“我可以上去嗎?”
“當然。”那人指了指副駕駛的空位。
薛易坐上來,沒急着挂安全帶,扭頭問他:“我沒有錢了,能刷卡嗎?”
“不能。”
“那我到了家再給你拿錢好嗎,我可以把手機押給你。”
黑人司機爽快的很,一揮手:“不用押給我,去拿就行。到哪?”
薛易松了口氣,報了地址,靠在玻璃上歇了會兒腳,不一會兒就閉上了眼。
到了地址,還是司機把他推醒,才踉跄地下了車。雨不比剛才小,他把帽子拉起來,低頭往屋子裏走,視線盲區闖進來一個人,一伸手,穩住了他歪歪扭扭的腳步。
薛易擡頭,見薛靖才張口欲罵,趕緊推他一下,指指身後道:“去付打車費。”
“靠,你還真是個少爺!”薛靖才鐵青着臉哼了一聲,“趕緊回去,褲子脫了趴那兒等着挨揍!”
薛易心情還算不錯,也不當真,朝他笑了下,歪歪扭扭地回去了。
等薛靖才拎着板子回來打人的時候,小孩兒已經窩在沙發上睡着了,他抱着自己,臉枕在帽子柔軟的面料上,安靜地閉着眼,呼吸安穩綿長。
薛靖才走過來幾步,想抱他去床上睡,擡眼就看見他微顫的睫毛。
“喂,別裝了癞皮狗,起來挨打!”
薛易張開一只眼,笑了一下:“不能打,你不是說了,以後什麽都聽我的。小才,去倒杯水給我。”
“嘿,我抽死你個兔崽子!那是以後,十八歲之前還得聽我的!”
“切。”
“你還敢切我,年紀不大、本事不小。”
薛靖才從洗手間拿來一條毛巾,把他帽子摘了,粗魯地把他頭發擦幹。
“趕緊回房間睡覺,明天咱們就回去。”
“抱我進去吧。”
“不抱,你多大了還要我抱。”
“……剛剛還說我小。”
薛易撐起身子,腳落在地上。剛剛在雨裏肌肉緊張,腎上腺激素噴張,疼痛的感覺并不十分明顯,可一旦進了溫暖的屋子,整個人都軟了下來,腳一觸地,立馬嘶地擡了起來。
薛靖才皺眉,脫了他的鞋,視線裏撞進一片青紫。
“您還真是個祖宗。”
薛易尴尬道:“……都說了讓你抱我。”
“抱你,抱個屁,我就應該拿個繩,把你栓褲腰帶上,省的你把自己作死。”
“那你抱不抱嘛……”
薛靖才說不抱就不抱,低頭一把撈過他的腰,抗在了肩膀上。他踹開門,把人往床上一扔,本想給他個冰袋敷敷算了,但考慮到明天還要去機場趕飛機,于是掏出手機把私人醫生喊了過來。
“您要是疼的話就告訴我。”
醫生在手上搓了藥,揉摁他的腳踝。
“還好,不疼。”
薛易對于腫痛的忍耐程度要比針尖兒刺痛高不少,醫生手法又溫柔,于是便仰躺在床裏犯了會兒困,就要睡着了的時候,又被薛靖才叫醒喂了點水喝。
他坐起來,發現醫生還在埋頭處理他的腳傷。
“大夫,我的腳這兩天是不是不能随便走路了?”
“最好是不要。”
薛易嗯了一聲,擡頭對靠在門板上的薛靖才一擡下巴,“小才,你就先回去吧,我自己在這兒歇兩天再走。”
薛靖才打了個哈切,哼道:“你敢叫的再
欠揍一點嗎?幹嘛不想走,你小兄弟都沒事兒了,又不是你回去挨罵。”
“……我碰見陸皓亭了。”
“嗯?”
碰見陸皓亭了?那天在藥店門口的人,還真是他不成?
“嗯,我給你打電話,你不接,我就跑出去找你。之後就碰見了陸皓亭,他以為我一個人來的,說要我和他一起回去。”
薛靖才默了一下,快速地思考能不能讓薛易在這兒多待兩天。林碣石被殺了,超遠射程的狙擊槍,一槍斃命。在警察眼皮子底下殺人的難度有多大,只有那些亡命徒知道,冒着如此大的危險來殺人,肯定是滅口無疑了,而知道這件事的人,除了林碣石,就只剩下秦朗。
薛靖才猜,他們的下一個目标絕對是秦朗,他這次學聰明了,幹脆不告訴薛易,只急着要帶薛易回去,可剛剛收到消息,說是秦家那邊的人已經把人接走了。
那就不用急着回去了。
“小叔,你聽見我說話了嗎?”
“嗯,聽見了,就他自己一個人來的這邊?”
“不,還有宸宸呀。”
薛靖才皺眉:“我的意思是說,他沒和別的什麽人一起來?”
“沒有。”
薛靖才滿臉狐疑地回憶那天藥店門口的情景,心裏琢磨着自己侄子頭上是不是已經長草了。
“哦,應該是有的,宸宸的爸爸也在這兒。”
“他姐夫?”
“嗯,我還沒見過宸宸爸爸。”
姐夫就可以把人往懷裏抱了?陸旭華的名頭可真是不算小,總資産幾次上了百億,父母在臨走前捐了一多半出去,也沒擋住這位賺錢的速度。他後來結了婚,又捐掉了大半,還将手裏剩下的大半企業交給了小舅子打理,自己則醉心于音樂事業,在瑞典一所音樂學院申請了古典音樂系教授,後來才輾轉于大大小小的話劇演出。不過薛靖才對這方面毫無興趣,也不知道陸旭華本尊的長相。
圈裏傳的一些難聽話他從來沒當過真,但親眼看見過就不一樣了,這樣年輕有才華的人,恐怕連男人也沒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