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陽謀一
林思念從謝府回到客棧時,已近破曉之時。深巷犬吠,人跡罕至,街上白霧彌漫,在夜色下顯得十分缥缈。
客棧中的夥計已起床清掃了,林思念今日心情大好,還有心思朝他們點頭致意。她翻身上了二樓,才剛推開門,便見丫頭睜着通紅的眼撲了過來,約莫是熬夜又哭過的緣故,她的聲音很是憔悴沙啞,焦急道:“夫人,你可算回來了!”
“出什麽事了。”林思念反手關上門,摘下頭上的黑紗笠,朝屋內環視了一圈:“十七呢?”
丫頭幹澀的眼中又淌出一行淚來,抽噎道:“宮主的人尋來了,十七哥哥被人帶走了。”
“好了好了,動不動就哭鼻子。”林思念伸手拍了拍丫頭有些枯黃的發髻,又擰眉嘆道:“這花厲還真是陰魂不散,我難得的好心情,都被他給攪和了。”
“夫人,我們怎麽辦?”丫頭用手背抹了把哭得濕紅的鼻子,可憐兮兮地說:“我聽那些滅花宮的弟子說,十七哥哥私自帶我們下山,犯了重罪,要将他帶回去活活打死呢!”
“又沒人逼他跟我們下山,如果真要被打死,那也是小啞巴的命數了,你哭有什麽用。”
“夫人……”
眼見着丫頭的淚水有決堤之勢,林思念揉了揉太陽**,無奈道:“罷了,收拾東西回夔州吧。我倒要看看,這花厲又要作什麽妖。”
兩人來不及好好睡一覺,便又策馬匆匆趕回了夔州滅花宮。
一進大門,林思念便見門口至校場的地方站了兩排黑衣弟子,氣氛有些凝重,丫頭吓得脖子一縮,本能地朝林思念身後躲了躲。
林思念漫不經心地朝前走了百餘步,發現小啞巴正蜷縮着身子跪在校場的臺階下,一身觸目驚心的傷痕。他低着腦袋,長而淩亂的發絲蓋住眼睛,唇齒間淅淅瀝瀝地淌下鮮血,看樣子除了皮肉之苦外,還受了很嚴重的內傷。
而花厲則負手站在一旁,見到林思念走來,他順手将染血的鞭子丢在地上,從弟子手中接過一方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污血,漂亮的鳳眼中滿是殺伐之氣:“你回來得倒快,我還以為你要留在你那沒用的男人身邊,舍不得回來了。”
林思念環顧一番四周,毫不示弱地笑道:“花宮主弄了這麽大一個陣仗,我若是不回來了,豈不辜負了你這一番安排。”
“林思念,你好本事。”花厲眯了眯眼,伸手一把攥住林思念的手腕,森白的牙尖研磨着過于嫣紅的唇,惡狠狠道:“才幾個月,你便将我身邊最忠誠的一條狗給拐走了。”
“哎哎,有話就好好說,大庭廣下這麽多人,不要動手動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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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厲陰笑:“大庭廣衆之下,便是更過分的事我也敢做,你信不信?”
“花厲,你有沒有發現你近來越發疑神疑鬼了?”林思念臉上挂着笑,手上的力道卻一分也不減,生生将花厲的手指一根根扳開:“你的徒弟很好,沒有做一丁點兒叛主的事,甚至我要下山,他也多半是盡職盡責地跟上來監督我。”
“那又如何。”花厲收回了手,用腳尖踢了踢地上那半死不活的少年:“狗總要時常敲打敲打,它才會認清什麽事該做什麽事不該做。”
兩人對峙片刻,花厲從深紅的袖袍中伸出一只蒼白瘦削的手來,言簡意赅道:“藥。”
林思念挑眉,微微訝然:“就吃完了?那催功藥我不是給了你一個月的份嗎,這才半個月。”
花厲冷哼一聲。
行了,這人多半是瘋了。自己想要作死,那是誰也攔不住的。
林思念淡淡道:“我這就回去煉,最早也要明天才能給你。”
說罷,林思念旋身揚了揚黑色的袖袍,打着哈欠朝臨風樓走去。
回到屋舍後,林思念喝了一杯濃茶,一邊倚在軟榻上休憩,一邊指揮丫頭按照她口述的方子配藥,沒多時,便見那遍體鱗傷的小啞巴扶着門檻,一步一步艱難地挪了進來。
他這次傷得很重,比任何一次都要嚴重,常戴的那半截面具也不知丢哪裏去了,渾身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肉,鮮血從他的口鼻及手臂淌下,沿着地磚滴了一路。
丫頭見到他這番慘狀,噫了一聲,抱着胳膊打了個顫,嘟哝道:“打成這樣,宮主也真是太心狠了。”
聞言,林思念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多嘴。”
丫頭暗中吐了吐舌頭,放下手中的小藥秤和藥材,伸手去攙扶那連站都站不穩的少年,又望了眼林思念:“夫人,他傷得好重,怕是快要死了,你救救他吧!”
林思念單手撐着腦袋,掀開眼皮瞄了小啞巴一眼,不鹹不淡道:“救他做什麽,左右不是我的人。何況他自己都不憐惜自己那條賤命,救活了指不定哪天又得被花厲打死,還是別浪費我的藥材了。”
話音未落,那少年咳出滿手的淤血,他卻渾然不在意似的,随手将染血的手在身上擦幹淨,然後顫抖着去摸案幾上的香爐。
林思念好笑地看着他。
果然,小啞巴熟稔地揭開香爐蓋子,挖出一大坨香灰,糊在腰腹間最深的兩道傷疤上。只是他身上的傷痕實在是太多了,這麽一撮香灰根本糊不過來。
“哎,你別用這個,髒死了!”丫頭伸手奪去啞巴手中的香爐,又回過身來可憐巴巴地乞望道:“夫人!”
“罷了罷了,我這個江湖上人人得而誅之的毒婦,倒成了濟世堂的大夫。”林思念下了榻,拖着曳地的黑袍子緩緩走到啞巴面前,掀開他破破爛爛的衣襟看了看,擰眉‘啧’了聲,對丫頭道:“打盆水,去把我櫃中的創傷膏拿來。”
丫頭喜道:“我就知道,夫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啞巴一聲不吭,垂着腦袋,也不知在想些什麽。片刻,才虛弱地比着手勢,對林思念說:你身上的味道,難聞死了。
林思念一怔,又好氣又好笑:“你還敢嫌棄,若不是怕你被打死,我才用不着這般風塵仆仆地趕回來,連衣裳都來不及換。”
不是這個。啞巴哆嗦着用手語道:你的身上,有別的男人的味道。
“……”這孩子是屬狗的?她前天夜裏與謝少離厮混的味道,現在都還能聞出來?
林思念接過丫頭遞過來的藥膏,命令啞巴道:“把衣服脫了。”
啞巴依言照做,林思念朝丫頭擡了擡下巴,示意她用濕帕子将他身上的傷痕擦拭幹淨。
處理幹淨了傷口,林思念才用指腹挑了藥膏,一點一點仔細地,抹在他的傷痕上。啞巴身上的上實在太多了,林思念用了足足四瓶藥膏,才勉強将他的傷口處理完畢。
“記住別沾水,哪怕是結痂時肉癢,也千萬得忍着。”林思念将空瓶子扔了,回身時眼睛瞥到啞巴的腰窩處,頓時一怔,下意識将手撫了上去,問道:“你這裏刺了個什麽東西?”
丫頭給啞巴身上纏了一圈厚厚的繃帶,也伸長脖子來看:“真的哎,好像是只黑蟲子。”
“……”
啞巴虛弱地擡起眼來,顫抖着用手比了一個姿勢。
林思念的眉頭微微皺起,好半晌才從思緒中回過神來,問:“你這手勢是什麽意思?”
見她們看不懂,啞巴用一根修長的食指沾了沾茶水,在桌面上歪歪扭扭地寫下兩個字:知朱。
“知朱?”丫頭一頭霧水,“這是什麽玩意?”
“是蜘蛛,他寫錯了。”林思念接過丫頭手中的紗布,漫不經心地笑道:“我來吧,這麽熱的天兒,你将他的傷口裹成這樣,非得捂爛了不可。”
丫頭不好意思地哦了一聲,随即又嘻嘻笑道:“那我給您去做飯,夫人想吃點什麽?”
“清淡些,你看着辦吧。”
待丫頭走了之後,林思念忍不住又伸手摸了摸那只蜘蛛刺青,問啞巴道:“十七,你們滅花宮的人都有這個刺青嗎?”
啞巴搖了搖頭,用手語說:只有宮主的心腹有。
比劃完,啞巴便打了個寒顫。
林思念收回手,笑了:“原來你怕癢。”
啞巴輕輕點了點頭。
“好了,回你房間歇着吧,午膳我讓丫頭給你送過來。”林思念用濕帕子擦幹淨手,打着哈欠躺回榻上:“好困,讓我睡會。”
啞巴哆嗦着站起身來,也不走,只隔着幾步遠神色複雜地望着林思念。
“怎麽,還有事?”林思念昏昏欲睡,聲音也有幾分慵懶。
啞巴睜着沒有什麽生氣的眼,緩緩擡起手掌握拳,拇指朝着林思念微微彎曲兩下。
這是林思念第二次見他擺這個手勢了,不禁有些好奇,微微撐起身子道:“這個手勢是何意思?”
啞巴抿了抿唇,垂下頭,欲言又止地站了片刻,便又扶着牆一瘸一拐地出了門去。
這孩子……
林思念望着他的背影許久,終歸是輕笑一聲,倒回了榻上。
丫頭端了一盆新鮮的橘子進來,林思念見了,便朝她揮揮手:“丫頭,過來。”
丫頭哎了一聲,拿了兩個大橘子放在林思念懷裏,笑嘻嘻問:“什麽事呀,夫人?”
“你說這個手勢,”林思念豎起拇指彎曲兩下,問:“是什麽意思?”
丫頭一臉茫然。
“算了,問你也是白問。”林思念擡手将被子掀起,整張臉都悶在被子中,甕聲甕氣道:“去做飯吧。”
不得不說,啞巴這小子命苦也命硬,畢竟是刀劍血海裏滾大的,傷口恢複得比常人要快許多,等過兩三日林思念去看他時,他已能坐在床上拿小刀削竹玩意兒玩了。
林思念進了啞巴那寒碜的房間,只見滿屋子亂七八糟的木馬竹蜻蜓和木刀木劍,堆得滿滿的,幾乎無落腳之處。
林思念繞過七拐八拐的雜物,勉強挑了條竹凳子坐下,笑吟吟道:“今日氣色好了很多。”又皺了皺鼻子:“咦,奇怪,你大字不識幾個,屋中怎麽有股墨香?”
啞巴專注于手上的活計,沒有回答。
林思念自顧自巡視了一圈,看見缺了一角的半舊案幾上攤了幾張紙,紙上有濃黑的幾個大字。
林思念伸手拿起仔細瞧了瞧,頓時噗嗤一聲笑了。
紙上的字歪歪扭扭堪比鬼畫符,勉強可以辨認出來兩個字:言、射。
“言射,言射?”林思念托着下巴想了想,頓時明了:“你寫的,可是‘謝謝’二字?”
啞巴擺動東西的手一頓,頭垂得更低了。
林思念似乎想起了什麽,伸出拇指彎了彎,問道:“你的這個手勢,可否是‘謝謝’的意思?因為我看不懂,所以你特意去學了這兩個字,是不是?”
啞巴修長的手指胡亂地擺弄着手中的小彎刀,半晌,才微不可察的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