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京城城門果然落了鎖,戒嚴十日,任何人都不能出不能入,西戎大使被軟禁起來,耽誤了歸行的時間。
大使一次次請求放行,而請求接被按住,消息宛如石沉大海。
大使久未能歸,塞外的局勢也霎時變得緊張起來。西戎籌集了大軍,去年冬日沒爆發的那場仗好似在這個快到初夏的季節打開。
外界的壓力慢慢彙聚,而京城內也并無尋找到晉安的蹤跡,終于,司馬揚開了城門,放行了西戎使者。
而自西戎使者出京的那一刻起,身邊則全是大晉的軍士,嚴防死守,決不允許他多帶一人離開。
黎霜被請去了閣內無數次,來審訊她的人皆是宰相手下的親信。
說來現在這個宰相紀和在司馬揚還是太子的時候,他身為三皇子的舅父,全力支持三皇子争搶皇位,然而在司馬揚登基後,三皇子被軟禁于北山守靈,紀和卻因着自己在朝中的勢力盤根錯雜而留了下來。
然則明眼人都知道,現在這境況與其說是宰相自己将自己保住了,不如說是司馬揚暫時留了他一條活路。
司馬揚現在是君王,靠大将軍一手扶植起來,他的皇後,他背後的勢力少不了大将軍的支撐,有不要命的甚至在背後給大将軍取名為将軍王,幾有功高蓋主的聲望。
司馬揚需要一個可以和大将軍互相制衡的力量。
他們在朝中拉扯,司馬揚才可以有機會發展真正屬于自己的勢力,宰相的留,留多久,不過看司馬揚的帝王術要如何權衡。
紀和對司馬揚的作用便在審問黎霜的時候發揮了出來。
紀和的親信們對她動辄一兩天的不停詢問,那人長什麽樣,最後一次見他的時候是什麽時間,他還認識什麽人。
黎霜對于這樣的高壓詢問并不陌生,因為她以前就常看着手下人對別人這樣幹,她回答的話五分真五分假,前後貫通,沒有一點錯漏,讓人抓不住半點把柄。
在她說來,她就是一個為了報恩而救了一個陌生人的将軍。
不知道那人是誰,不知道他來自哪裏,也不知道如今為何要接受這樣的盤問,她只知道他的長相,還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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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軍也對黎霜被請去質詢的事情不聞不問,沒有動用哪怕一點關系,讓宰相也找不到參大将軍一本的由頭。
半月過去,眼瞅着晉安的事逐漸風平浪靜,卻在一日清晨,朝堂之上,宰相倏爾當着百官的面,道大将軍私通敵國,原因卻是他們在城南白寺裏發現了一個地下暗室。
室內近期有人居住過的痕跡,而黎霜小時候未入将軍府時,就是寄住在這寺廟之中。
他們拷問了白寺的和尚,不敢對黎霜用的刑罰全部都用在和尚身上,終是有和尚挨不住打,供道,最近是有人在這裏住,他與那人交談過,那人說是大将軍給他安排在這裏的,讓白寺的和尚都不能與他人說。
其實這話黎霜一聽就知道,是被逼打成招。
第一這事不是大将軍指使的,跟她父親一點關系都沒有,第二,黎霜與恢複記憶的晉安接觸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她知道他不傻,他怎麽會去和和尚說自己的來歷,他甚至都不會讓這些和尚發現自己的存在。
必定是有人在威逼利誘之下,做了假證,謊稱看見了晉安,謊稱知道了是大将軍的指使。
他做的證雖假,但這裏面的事情卻是有三分真,這讓将軍府陷入了水深火熱的境地。
事已至此,黎霜再沒有沉默:“是我讓他去的。”黎霜第一次對審訊的人說出了實情,“我知道他是西戎皇子,知道青龍衛來擒他,是我讓他去的,将軍府受我連累,父親更是被我瞞在鼓裏。”
前來審訊黎霜的人乃是宰相親信,聞言立即雙眼發光:“黎将軍,這可是大事,你莫要為了替大将軍擔責,而強往自己身上攬禍。”
“沒有攬禍,這是便是我做的。父親久未去塞北,根本不識西戎的人,我從塞北歸京,一路南下南長,便是為了去救他,将他帶回京城後,終于知道了他的身份,也是我想放他。”
黎霜說得冷靜,這話裏帶出的意思,讓記錄的人都愣在原地。
皇帝對黎霜的心思如今可是滿朝皆知,而黎霜此番供白,卻直接将皇帝的臉面都打翻了去。
“黎将軍。”宰相的親信目光陰鸷,“你可是為何要這般助敵國的人?”
“西戎既已與我大晉簽署和書,便不再是敵國,這位同僚,用詞可得注意些。至于為何救他……”黎霜眸光微垂,“因為他救過我,我欠他良多。”
“将軍所作所為恐怕已早躍過還人情的界限了吧。”那人嘴角微微一勾,“他與将軍有何淵源,不如細細道來?”
黎霜一擡眼眸,盯住他:“該說的我都說了,其他的,不該你問。”
那人也不氣,站起身來,拿了手上的文書便離開了:“那我便如此報上去了,之後若有該問的人,還望将軍莫要左顧而言他就是。”
文書層層通報遞上了司馬揚的手中,黎霜不知道宰相的人會在裏面多做什麽手腳,不過隔日,她便因此入牢。
內閣地牢中,黎霜得了一間最大的牢房,可比起行軍打仗時的環境,這裏除了陰暗潮濕了點,也沒什麽不好,她待得坦然。
将軍府沒有一人來看她,甚至黎霆也未曾前來。黎霜是理解的,将軍府現在便是萬矢之的,稍有不慎,行差踏錯,便能招來不小禍端。府內能做的就是盡量和黎霜劃清界限,将過錯全部推倒她的身上,不管這是不是阿爹的意思,但為了将軍府,也只能這樣做了。
說到底,不管黎霜還是大将軍,也終究是臣子。她的交權,大将軍的節節退讓,也都是讓現在的君王安心。
黎霜在牢裏待了一段時間,在地牢裏她甚至都能感覺出來外面的天氣開始漸漸變熱了。
內閣一直未就黎霜做的事給個定性。等到天氣熱得讓牢裏開始有蚊子出來的時候,一個熟人終于來地牢找了黎霜。
看見秦瀾,黎霜并沒有什麽情緒,倒是秦瀾在黎霜牢前半跪下來:“将軍。”
黎霜嘆了口氣:“職已經革了,叫我姓名吧。”
“……将軍何以為一人如此……”
“秦瀾你問過我很多遍這個問題了。”黎霜道,“你知道為什麽。”
秦瀾咬牙,靜默不言,牢中一時便也安靜了下來,過了許久,他才道:“是我将猜測報與聖上。”
“我知道。”黎霜答得簡單,卻讓秦瀾如被重重扇了一個耳光一樣,他垂頭不敢看黎霜的眼睛,卻聽黎霜道,“若是能将西戎未來的太子留作質子,未來很長一段時間,他将是大晉與西戎那份和書的最大保障,你做的事,于我大晉而言是好事,是我做錯了。”
從皇帝的角度,大晉的角度,甚至是以前黎霜的角度來想,她着實該坐這大牢,不委屈,所以打入牢起,她對自己的事沒有一點辯解。
但秦瀾的表情卻越發隐忍,最終仿似額上的青筋都要跳出來了一樣:“不是!我不是忠君,也不是愛國!”他聲音低沉,卻帶着那麽多的混沌與痛恨,恨那遠走的晉安,也恨自己,“我只是嫉妒!将軍,我只是嫉妒,我對你……”即便已是如此爆發,此時此刻,他還是咬住了牙。
将那些長久壓抑的愛戀,再次擠壓,堆積,讓它們炸裂自己的胸膛,也沒辦法說給黎霜聽。
而黎霜只是看着他的掙紮,明白了他的意思,卻也什麽都做不了。
他們以前一開始或許只隔着身份,而現在卻隔了一顆心:
“秦瀾。”黎霜冷靜道,“我再不是将軍了,如今也只是是牢中囚犯一個,不再需要親衛,也沒有資格擁有親衛了,今日你回去之後,便将那親衛長的令交給阿爹,以你的能耐,也不該止步于此。”
秦瀾終于仰頭望向黎霜,但見她眸色冷靜,面容如舊,仿佛剛才說的話只是平時普通頒布的一個命令,令士兵訓練,令部隊整裝,令他日複一日都陪伴在她身邊。
但她說的卻是令他離開。
“你以後好好的。”
秦瀾雙目驀地一空,他太熟悉黎霜了,所以他知道,她現在是說真的,她不再需要親衛,也不需要他了。
牢中空氣仿似死寂,秦瀾的後背宛如化成了枯石,他彎腰阖首令命,那骨脊摩擦的聲音仿似是快折斷了:“是。”
他站起身來,猶如被奪了魂魄一般,游離而去。
“秦瀾。”黎霜倏爾喚住了他,秦瀾眸中微微點亮一撮細小的星火,他側了半張臉,卻聽黎霜問道,“他……現在有消息嗎?”
最後的火焰熄滅,他輕聲達道:“聽說有江湖門派在助他,不知如今行去了何方。西戎尚未有他回歸的消息傳來。”
“哦。”黎霜點頭,“多謝。”
“将……”秦瀾頓了頓,“小姐且在牢內安心再呆幾日,大将軍一定會想辦法保你出去。”
“嗯。”
秦瀾回過頭來,一步一步往內閣牢外走去,每一步間都是與黎霜的呼吸漸遠。
前面的路好像黑的都看不見了一樣,他只知道自己應該向前走,因為這是黎霜希望的,但是該去哪兒,如何走,下一步該落在何處……
這一瞬間,好似竟都已成了謎。
待見得秦瀾的身影離開了內閣牢中,黎霜這才輕輕嘆了口氣,初識得秦瀾到現如今已有十多載時間了,過去的回憶仿似還歷歷在目,她閉上眼,歇了一會兒。
不過能感到安慰的是,秦瀾說有江湖門派在助晉安,不用想一定是五靈門。
若是晉安一人,要從京城趕到大晉邊塞或許十分麻煩,一是他面目太過出衆,易被發現,二是黎霜怕自己以前在那白寺下的地下暗室裏放的銀錢不夠,支撐不到他離開大晉。
而現在有五靈門在,巫引那般機智的人,斷不會虧了晉安去。
黎霜靠在牆邊,想着這些事情,迷迷糊糊睡到了下午,到夕陽西下的時候,地牢外恍見人影晃動,黎霜掃了一眼,見來者穿的卻是送飯的獄卒衣裳。
以前來送飯的獄卒對黎霜客氣,每次來了都要先稱呼一聲小姐,然後規規矩矩的将飯菜給她放在牢門邊上。
今天這獄卒卻沒有叫她。
黎霜心道是自己剛才睡着他不方便打擾,便打了聲招呼:“今天的飯食有哪些啊?”她在牢裏被關的時間久了,一天能說的話沒幾句,有個獄卒,倒也能打發一點時光。
“啊……哦……青菜,米飯,還有些肉食。”
黎霜挑了眉:“還有肉食,我可得好好嘗嘗。”
地牢待了許久,她已有太久沒嘗過肉滋味了。
翌日清晨,內閣地牢裏傳來一則驚動朝野的消息,大将軍之女,原長風營守将黎霜,竟因病,猝死內閣牢中,大将軍在朝野之上聽聞此消息,氣血攻心,致使舊病複發,即告別早朝,回府養病。
黎霜一直是大将軍的驕傲,以女兒之身,為國征戰,所赴戰場皆是連男兒也為之膽寒的肅殺之地,如今卻落得猝死牢中的下場。
大将軍接連五日稱病未曾上朝,皇帝與大将軍府之間的氣氛霎時變得格外奇怪。
整個京城也連帶着陷入肅靜之中。
而黎霜身死的消息卻像長了翅膀,從京城裏,經過百姓們的口,像風吹着柳絮,飄飄搖搖,散了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