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1)
宴席雖未開始,承乾宮裏卻已經熱鬧萬分了,畢竟是皇貴妃設宴,任憑是誰都要給幾分面子。來來往往的宮女、太監端着點心瓜果川流不息地從堂前走過,兩側皆用新鮮豔麗的花朵點綴了,原先用來遮光的巨幅屏風如今也撤去了,倒把整個承乾宮裝飾得分外敞亮。
德妃在內室和佟貴妃等人喝茶閑聊,她是有身份的人,自然不去和那些沒有品階的小妃子擠在前廳裏頭。後面溫、宜兩妃挺着個相差無幾的肚子坐在上首,免不得連惠、榮兩妃也要讓她們幾分。寧德倒是不在意座位的排序,怡然地坐在最末處。因為萬琉哈氏懷着身孕,所以也在內室裏給她另加了一把椅子,一時一屋之中有了三個孕婦,倒也相映成趣。
萬琉哈氏知道自己是什麽地位,如今能和這麽多的正宮娘娘并排坐,全是得了肚子裏的這個孩子和佟貴妃之功。因此她也不敢造次,只敢坐在椅子的邊緣,幾位娘娘在一邊說什麽她也不敢搭話,只是順着她們的口吻賠笑,因此一會兒下來比在針尖上坐了一日都累,過了一會兒便借口身子不适先行告退了。
見阿靈寶離開,榮妃含笑向佟貴妃說道:“她倒還真是個識禮數的孩子,不枉姐姐這樣疼她。”
佟貴妃臉上也浮現出滿意的神情,向榮妃笑了笑,“還行吧。”
溫貴妃卻望向了寧德,慢條斯理地啜着果子露問道:“聽說這個定貴人和姐姐宮中的一名貴人亦是交好,不知道那位小主在姐姐宮中可是乖巧?”
溫貴妃問得這樣露骨,饒是榮妃臉上也有些不自然,只見寧德仍舊是淡淡地笑道:“是嗎?我不大理會她們這些事的,妹妹要是對她感興趣,我便把她叫進來讓妹妹瞧瞧如何?”
溫貴妃的臉色變了變,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我不過是略微提提,姐姐就這樣興師動衆地要把人叫進來,怕是不好吧?”
寧德随意地笑了笑,道:“還是妹妹考慮得周詳。”
後宮的女子皆是盛裝打扮,滿目濃豔嬌嬈。福凝目光清澈,身上穿了一套桃色對襟碎梨花绡紗新衣,清爽幹練之中不失嬌豔動人。在一群妃嫔之中雖算不上是鳳毛麟角,也可以說是鶴立雞群了。
她就在牆角邊站着,也不與人去搭話,在這熱鬧的人群之中尤為顯眼。
上次與她小有口舌之争的那拉氏,與承乾宮中幾個交好的答應、常坐在一邊,偷觑着福凝交頭接耳道:“就是那個人。聽說她原先也是住在承乾宮裏的,還和定貴人姐姐感情甚好,誰知她竟是那樣一個人,為了見到皇上連親如姐妹的定貴人也可以設計出賣。哼!誰料到最後陰謀暴露,自己沒有臉在承乾宮裏待下去,只好轉到永和宮裏去了,也就是德妃娘娘這樣良善大方的人肯收她,沒想到如今還有臉過來。”
尹常在有些不敢相信地望了她一眼,“不會吧,可她看着也不像是……”話未說完就被一旁的靈答應截過話頭,“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看她如今花裏胡哨的樣子,哪能料到當年是她一臉無辜地把定貴人姐姐給設計了呢?定貴人姐姐那麽好的一個人,她都下得了手,誰知道她背地裏還做了些什麽事!”
那拉氏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是啊,你們瞧那個章佳氏搬到永和宮前,那裏一直都是平平安安的,她剛搬過去多少時間,六阿哥便沒了,看來也是一個禍水!”
尹常在膽小,見她這樣在背地裏指責一個貴人,吓得豎起了食指,悄聲道:“噤聲!作死,你們敢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要是被人聽到這還得了。”
那拉氏鳳眼一斜,巧笑道:“怕什麽?看我的,今天我就要幫定貴人報仇,讓她也出出醜。”說着她便得意地笑着站起來,一臉的促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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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凝在皇上面前既得寵,跟在德妃身旁結交相處的也是有身份的妃嫔,如今讓她和這幫新進宮抑或長久無寵的低級嫔妃們一道坐了,未免顯得有些落落寡合,也未必是拿捏了架子,不肯與她們說話,只是臉上薄,并不能像宜妃那般人來熟,瞬間就和他人打成一片,因此倒顯得她有些自命清高、瞧不起人一般。
袁氏稱病,今日并沒有前來。福凝一個人枯坐了多時,更覺無聊,見宮女魚貫而入,在衆人面前都擺了一盤新鮮合時令的瓜果,便随意取了自己面前的那一疊梅子,甫一入口便覺得酸得龇牙咧嘴,這哪是梅子,分明就是醋壇子,那股沖鼻的酸味直滲到牙齒裏,酸得她的牙根都有些發疼。顧不得在大庭廣衆之下失儀,福凝跑到一邊就着廊柱下的痰盂便幹嘔了起來。
不用回頭,她也聽得見身後那些女人們竊竊私語的嗤笑聲,她臉上一時飛紅,不敢回過頭去,心中只是憤懑,卻忽然感覺到身後靜成一片,片刻就聽到衣衫簌簌摩擦下跪的聲音,“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福凝立刻回過頭,果然看見玄烨從中門帶着人進來了。原來五兒去找梁九功,不巧驚動了玄烨。皇上問起話,梁九功不敢隐瞞,因此命了五兒回禀清楚。德妃似乎有孕的事,一時讓玄烨喜不自禁,于是立刻命人傳了太醫自己帶人尋到承乾宮來,孰料剛進了承乾宮就見福凝站在一邊嘔吐,倒是不免讓他有些懷疑福凝是否也有喜了。
那邊見玄烨突然來到,佟貴妃聽到外面的響動立刻帶着人迎出來,就見玄烨在廳堂裏親手扶起福凝,頗有憐愛之意。她還要保持自己皇貴妃的儀态,因此仍是淡然而笑道:“皇上吉祥!”
身後的溫、宜諸妃也是齊齊舉帕半蹲福道:“皇上吉祥!”
玄烨對着衆人說了平身,眼睛卻始終盯着寧德,“這幾日天氣多變,莫要傷着身子,我帶了太醫,讓他們看看可好?”現在仍是不确定的事,玄烨亦不敢招搖,如果并沒有懷孕,怕是有人又要多心,于是說得很委婉。
寧德擡起眸子向玄烨笑笑,心頭正有些疑惑,看到玄烨身後跟着的琉璃,一雙瑩瑩發亮的眼睛有意無意地向她示意,轉念一想便有些猜着了,溫婉地點了點頭,在幾個年長嬷嬷的陪伴下轉身去了內室。玄烨一點頭,身後那幾個太醫便跟上。
他忽然記起福凝的幹嘔,心裏不知怎麽地動了動,回過頭和顏悅色地對福凝說道:“剛才看你在那裏嘔,如今和你姐姐一道一起進去讓太醫看一看吧。”
福凝的心不知怎麽的忽然跳了一下,她心中明白怕是皇上錯疑了自己剛才去吐酸梅的樣子,也以為自己是害喜了。此時,腳竟似牢牢地紮在青石板的地上,一步也邁不出去。嘴巴也似被糖仁黏住了,只是一味地發澀,卻怎麽也開不了口。
不知怎麽地,她斜眼瞟到了剛才作弄她的那拉氏一夥。她适才并不知曉便是她們偷偷替換了自己面前的克食,只是放眼整個承乾宮,無聊到做出這樣幼稚可笑行為的唯有這幾個愣頭青了。如今見這幾人一臉的恐慌和害怕,身子瑟瑟發抖,見聖駕到了她們方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福凝明白若是現在自己出來澄清剛才只是被那梅子酸到,保不定皇上要問下去,牽扯出來她們幾個,日後的榮寵便都毀了。皇上是最厭惡後宮争寵用計之事了,何苦為了小小的意氣之争要毀人一生的幸福。
只是……她又有些猶豫,若自己不回皇上的話,待會兒查明自己沒有身孕,保不定背後又要傳出些閑言碎語來編排自己。她恨極了那些流言,最是惱人,若非自己沒有放開些,早就讓這些流言飛語氣倒了。
恍然間,她擡頭看到寧德立在前方,回首向她含笑示意,福凝突然想起自己剛進宮之時亦是這樣的莽撞無知,若非寧德悉心扶持,不計前嫌幫助自己,何嘗還能立在這裏。于是她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向皇上福了福,“謝皇上關心。”然後直起身不再多言,快步向寧德的身邊走去。
宜妃等人立在一旁,并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只覺得自己礙眼。皇上來得突然,問得也奇怪。聽到皇上和德妃,還有章佳氏的問答,只是感覺隐隐發生了什麽她們并不知曉的事,卻想不出所以然來。
等待的時間總是顯得特別漫長,攏醉的青煙徐徐在宮殿裏飄蕩,像是沒有根的靈魂。雖然承乾宮裏放了冰塊鎮着,還有宮女們拿着扇子不住地在她們身後小心地扇着,佟貴妃站在堂下仍舊覺得脊背上有些燥熱。只是她是皇貴妃,便是在自己的宮中也不敢大意,仍舊正襟危坐,任憑那一絲煩躁漫延。
過了兩三炷香的時間,連玄烨都開始等得有些焦急了,終于看到太醫從裏面出來了,雖然官家講究喜怒不形于色,但是從那些略帶風霜的皺紋裏,仍舊透出一些藏不住的歡喜意味來。
太醫跪下禀奏,“恭喜皇上,賀喜皇上。德妃娘娘和貴人都有身孕了。德妃娘娘腹中的胎兒尚未足月,微臣們診斷頗費了一些工夫才能确診,至于貴人小主的胎兒已經滿兩月了,脈象有力平和,為大吉之兆。”
玄烨雖然有了心理準備,一時也樂得心花怒放,這樣屈指算來如今後宮之中便有五人懷孕了,卻是開國以來從來也沒有的大喜事。玄烨笑得開心,吩咐梁九功道:“快去通知皇祖母和皇額娘,她們兩位知道這個消息一定會很高興!”
佟貴妃含笑道:“臣妾恭喜皇上了。今日臣妾本來就是打算趁着此番小聚借借溫貴妃和宜妃妹妹的喜氣,能讓後宮姐妹為我們愛新覺羅家開枝散葉,廣納福澤。沒想到皇上一來承乾宮,兩位妹妹又爆出這樣的好消息,皇上多子多福,不愧為我大清之福,我皇室之福啊!”
玄烨點了點頭,虛應着她,滿腹的心思卻飄到了寧德和章佳氏的身上。寧德和福凝從內室走出來,兩人俱是面帶嬌羞,只是眉眼間藏不住的喜氣。到底寧德生過幾胎,她性子又寡淡,并不似福凝這般笑得張揚,事事都露在臉上,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可以做額娘了。
見到玄烨,福凝一時忘情,連着又快走了幾步越過寧德率先福了福。玄烨扶起她,雖是責備卻不見得有一絲怒意,“怎麽這麽大意,有了兩個月的身孕都不知道,你身邊的宮女也不清楚嗎?”
福凝有些不好意思道:“臣妾見姐姐懷孕的時候反應大,又是嘔吐又是想吃酸的。還聽佟妃娘娘、宜妃娘娘談起過孕婦的種種反應,總覺得沒有一件和自己對得上,因此不敢造次。”她低下頭,臉頰上一片飛紅,還有一事她也不敢和皇上說。自己的葵水向來不太準确,因此一兩個月沒有來也以為正常。殊不知自己日也盼,夜也盼,孩子卻在自己的疏忽間不期然而至了。
寧德站在身後,遠遠注視着玄烨和福凝。上一次也是自己和成嫔戴佳氏一同懷有身孕,如今祚兒走了,胤祐的腿雖然長好了走起路來卻仍舊不太利索。當年她們兩個帶着無限的憧憬,期盼着自己肚子裏的孩子能給自己帶來福氣,而現在卻是物是人非了。
佟貴妃不知何時站在了她的背後,和她一同望着玄烨和福凝,突然幽幽地嘆道:“年輕真好。”
寧德笑了笑,接口道:“是啊,年輕真好。”
她摸了摸還依舊平坦的小腹,肚子裏的這個孩子不知道要給自己帶來什麽樣的變化,看着福凝興高采烈地圍着皇上打轉,她心中泛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離懷上祚兒已經過去五年了,她和皇上曾經那樣轟轟烈烈的青春歲月一去不複返了。他們兩個越來越像是平凡人家的夫妻,那些自以為愛情的華麗色彩正從自己的手心裏一點點褪去,留下的更多的卻是一份樸實無華的親情。她知道自己早就離不開皇上了,正像皇上也離不開自己。
當然,日後還會有更多年輕貌美的女子進宮,但是她将會一直待在玄烨的腦海裏,讓他記得在永和宮裏有一個愛過他的女人在等着他回來坐坐。
似乎感受到寧德注視的目光,玄烨朝寧德的方向望去,就見寧德站在陽光裏和煦地朝他微笑。
康熙二十四年十月,溫貴妃鈕祜祿氏最先誕下十一公主。許是海瀾珊懷孕的時候太過勞神,孩子勉勉強強地撐過七個月終于還是離開了。如此一來海瀾珊更是傷心,與佟貴妃争強鬥勝之心也逐漸消弭殆盡。
康熙二十四年十一月,宜妃郭絡羅氏産下十一阿哥胤礻茲 。十二月,定貴人萬琉哈氏誕下十二阿哥胤祹,後敕封履懿親王。
康熙二十五年二月,貴人章佳氏誕下十三阿哥胤祥,即日後的怡賢親王。
同年四月,十二公主出生,德妃烏雅氏寧德所出。
康熙二十六年九月,玄烨從漠北回宮,恰好暢春園竣工,一切都布置妥當了,于是又帶着嫔妃一起住進了暢春園。
自康熙二十三年,玄烨南巡歸來後,利用清華園殘存的水脈山石,在其舊址上仿江南山水營建暢春園,作為在郊外避暑聽政的離宮。三年修建下來,如今終于略成規模。園中樓臺亭榭一應俱全,登上園中樓臺西望,西山秀色便飽覽無餘。園中除了大量從産石名地靈璧、太湖、錦川運來的各種怪石以外,還有柳堤二十裏,名花千萬種,牡丹以千計,芍藥以萬計,有柳堤花海之譽。
暢春園東路的澹寧居是玄烨理政、選館和引見之所。
屋外下起了零星細雨,只是因為這個暢春園不比紫禁城,是玄烨按自己的心思一手建起來的,如今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雨打芭蕉,發出沙沙沙的聲音,一片心平氣和。
他剛批了餘國柱遞上來的折子,湖廣總督蔡毓榮隐藏吳三桂孫女為妾,又匿取逆財。想起吳三桂的可惡,他原是在折子上惡狠狠地用朱砂判斬立決,現在靜下來倒覺得自己有些可笑了。吳三桂已經是死了的人,和他還計較些什麽。他是死了,可自己仍舊活着,“仁政,仁政”地喊了那麽多年,好不容易收服了那些漢人臣子的心,斷不能因為吳三桂孫女之事落人口舌。如此想了想,他又把處斬改為鞭一百,枷號三月,籍沒,心中仍不解恨,依舊又株連了其家,并其子發黑龍江。
這幾個字一時寫得酣暢淋漓,像是要把他心中的郁悶一掃而光。與羅剎國的雅克薩之戰剛剛結束,西北的準噶爾就又有些蠢蠢欲動了,天底下那麽多的事總不讓人太平。蒙古的土謝圖汗、車臣汗及濟農背地裏不知往老祖宗那裏傳了多少話,還不是想逼着自己出兵。可是他們只顧着自己,哪裏能想到自己的難處呢?從三藩之亂開始,臺灣便跟着搗亂,他馬不停蹄地派人去攻克了臺灣,西北、東北便接二連三地開始亂起來,一刻也不得消停。每年國家的賦稅就只有那麽一點兒,自己定下永不加賦的規矩,逢旱澇災害,還要免賦撥糧赈災,幸虧自己盯得緊,不然國庫年年都要吃虧空。這一次為了造園子的事,禦史們接二連三地上折子,殊不知為了不擾民,他已經停了四川采木,連堆山都是土阜平岡,不敢用珍貴湖石。
“啓禀皇上,直隸巡撫于成龍于大人殿外求見。”李德全進來禀報道。
這個直隸巡撫于成龍并不是康熙二十四年死去的那位素有“天下第一廉吏”之稱的于成龍,而是比他小二十一歲的于成龍,又稱小于成龍。他亦是一位清官,在老于成龍手下還曾做過知州,得到過老于成龍的保舉,如今因政績升任直隸巡撫,正是當年老于成龍坐過的位子。
玄烨道了一聲傳,便見一個小太監領着渾身濕透了的于成龍走了進來。
他在禦案前跪下,又恭恭敬敬地行了禮,方才起身。玄烨見他臉上、衣襟上全往下滴着水,又趕快讓人擰了熱帕子給他擦臉,又叫人賜座。
“這裏不比在宮中,規矩大。于愛卿坐下說話吧。”玄烨說道。
天子賜座,那是莫大的榮幸,舉朝之中除去幾個皇室貴胄、鐵帽子王能在皇上面前有座位,其他人想都不敢想。于成龍聽了玄烨此話卻不敢坐下,反而啪的一聲鄭重其事地跪在地上,說道:“皇上聖明,今日臣有要事要向皇上啓禀。請皇上屏退左右。”
玄烨見于成龍這樣的表現,似乎并沒有覺得吃驚,他淡淡地看了左右幾眼,兩邊原本立着的太監立刻感覺如芒在背,心虛地低下了頭。
“你說吧,這屋子裏的人都是朕信得過的人。”他擲了手中的狼毫,看着于成龍說道。
玄烨頓了頓,并沒有瞧那些黃門太監,只是冷冷道:“今日于大人和朕說的話若是有一個字漏出去,你們幾個直接去慎刑司領死吧,也不必在朕跟前立着了。”
玄烨的話落在于成龍的耳朵裏,明明事不關己還是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他咬了咬牙,從袖子裏抽出藏得極嚴的奏章,異常恭敬地遞到玄烨手中,幾乎是強忍着顫抖的聲音說道:“啓禀皇上,微臣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今日要告的就是明珠明大人!他結黨營私,貪贓枉法,獨攬朝政,貪財納賄,賣官鬻爵,打擊異己。皇上,當今官已被明珠、餘國柱賣完了!”于成龍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緊張,幾乎是用哭音說完了後面的話。
康熙二十六年的明珠官居內閣十三年,掌儀天下之政,名噪一時,人皆以“相國”榮稱,若說他是權勢滔天也不為過啊!于成龍明白自己的奏本如今一上去,不殺明珠,便殺自己,絕不可能兩全,唯今之舉其實是險之又險啊。
他汗涔涔地說完,忍不住擡眼偷偷打量皇上的表情,卻沒想到玄烨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手裏拿着他的奏折随意地翻閱着。于成龍一時摸不着頭緒,心中像擂起了大鼓怦怦作響,死,他不怕,早在與湯斌、郭琇、徐乾學密談除明之時,他就已經抱了必死之心,但求能把明珠這個大貪官拉下馬來。
自從康熙十九年索額圖離任,明珠廣結黨羽,把持朝政。滿人則有尚書佛倫、葛思泰及其族侄侍郎傅臘塔、席珠等,漢人則以餘國柱等人結為死黨,寄以心腹。向時會議會推,皆佛倫、葛思泰等把持,一時在朝中氣焰嚣張。每年糜費河銀,大半分肥,所用河官,多出指授。只是死有輕如鴻毛,重如泰山之說。于成龍雖為清官卻不愚忠,此番前來,也是和郭琇、徐乾學等商量好的。趁着李光地還鄉探母,明珠在內閣之中無人能為其說話之際,于成龍就是要先來探一探皇上的口風,只是如今見皇上神情莫定、深不可測的樣子,他一時心中惴惴不安,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硬着頭皮把心中原先背好的稿子一股腦地說出來。
奏折打開又合上,聽着于成龍滔滔不絕地訴說着明珠的罪證,玄烨臉上不露聲色,心中卻暗暗高興,他等這份折子已經等了很久了。明珠在背後的所作所為他怎麽可能不知道呢?當于成龍說道“把持朝政,結黨營私”之時,玄烨冷笑了一下,扔了奏折對李德全道:“高士奇在外面候着嗎?傳他進來。”
玄烨還在思索,便見高士奇已經疾步進來,磕了頭恭恭敬敬地立在了一邊。他斜眼偷偷看到于成龍渾身濕淋淋地跪在地上,一時腦子飛轉,不知這個黑面神今天又參了誰的本子,和自己有沒有關系。
玄烨像是沒看到他進來一般,仍舊自顧自地撥弄着手邊的茶盞,似乎沒有瞧見高士奇驚疑不定的神色,只是如常道:“于愛卿,你再把剛才向朕奏的事情向高大人說一遍吧。”
于成龍正說得口幹舌燥,好歹心驚膽戰地背完了奏折,好不容易以為能歇一口氣了,沒料到皇上又是這樣一聲吩咐。他知道高士奇和明珠素來走得親近,又得過明珠的好處,按照郭琇的意思,下個要參的就是他。于是于成龍更不知道皇上的葫蘆裏到底賣得是什麽藥,只是聖命難違,免不得又揀着要緊的重新講了一遍。
高士奇站在一邊,只聽得他脊梁上冷汗直流,大氣都不敢出。好不容易等于成龍催命符似的念完了,只急得他手足發冷,撲通一聲跪下只是磕頭道:“主子息怒,主子息怒。”
玄烨眸子一閃,緊抿的唇勾起一個冷淡的笑,悠然問道:“高愛卿,起來吧,朕還沒問你話呢,你跪下做什麽?”他像是貓捉老鼠,盯着高士奇看了半晌才問道,“于大人剛才所奏之事,你可知道啊?”
高士奇有一顆七竅玲珑心,在自己這個英明的主子面前容不得有半點兒糊弄,皇上如今敢拿這件事來問他,其實是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和明珠黨撇清。他重重地磕了一個頭,道:“皇上聖明,于大人所奏之事,微臣知道。凡內閣票拟,俱由明珠指使,輕重任意。百姓裏頭也有傳要官問明相之說。”
高士奇還待再說,卻見玄烨兩道目光如利刃紮進眼中,吓得他匍匐于地收聲不敢再言。
玄烨冷冷問道:“為何無人揭發?”
高士奇想了想,鼓足勇氣道:“誰不怕死。”
玄烨忍住怒氣,強笑道:“有我,他們勢重于四輔臣乎?我欲除去,就除去了。有何可怕?”
高士奇說:“皇上做主有何不可!”
玄烨在房間裏踱了幾步,忽然駐足盯着于成龍問道:“是徐乾學叫你來的吧?”
于成龍愣了一下,梗着脖子,倔強道:“不是,是臣自己要來的,徐大人并不知道微臣今日來參明珠大人的事。”
玄烨似乎釋然地笑了一下,剛才臉上的陰沉之色一掃而空,仍舊極為儒雅地微笑着轉頭對高士奇道:“高愛卿,這件事朕就交給你和徐乾學去辦吧。”又對于成龍道,“于愛卿先回去吧,黃河你還是得給朕看牢了,上次疏海口,浚下河水道的差事就辦得很好。畢竟河運上的事才是你的本職,朝政你少摻和着。朕不會讓你白跑一趟的。”
等于成龍和高士奇出去,玄烨收起那一抹裝飾性的微笑,手指在桌案上攤開的那一本奏折上滑過。然而卻非于成龍剛才遞上來的奏本,而是禮部為大阿哥胤禔所選立正妃的名冊。
大阿哥胤禔如今已十六歲了,自己十二歲便已經大婚娶了赫舍裏氏,如今他和赫舍裏的孩子都已經十四歲了。這幾個孩子的婚事他原先是不急的,又不像自己大婚的那陣,急着要親政,又要籠絡赫舍裏家。原本他還想好好為這些孩子挑挑看的,畢竟也是一輩子的大事,雖說身在帝王家,身不由己,但是總歸也是自己的孩子,怎麽說也要挑一個孩子喜歡,自己也喜歡的丫頭來配他們。更何況,盡管玄烨心裏一直不願承認,但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個個長大成人,結婚生子,他也會感覺到自己日漸衰老,他還是想把孩子多留在自己身邊幾年。
只是當明珠旁敲側擊地表示大阿哥已經到了适婚之齡時,玄烨卻笑着一口應承了。如今禮部為大阿哥拟定的福晉候選名冊上來,他不出所料地嗅到了明珠插手的味道。單子上排在第一位的便是博爾濟吉特氏其其格,科爾沁達爾汗親王和塔之女,堂堂黃金血胤的後人。博爾濟吉特氏即成吉思汗的宗室後裔,成吉思汗統一蒙古後,規定只有本家的直系後裔,才有繼承蒙古大汗及留在蒙古本部的資格,因此身份、地位向來是最尊貴無比的。自太祖皇帝的壽康太妃算起,博爾濟吉特氏家就出過四位皇後,八位大妃。如今在大阿哥的福晉人選上排在第一位的便是博爾濟吉特氏其其格,其行可見一斑。
玄烨的眼中有着深深的無奈,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語道:“朕不能讓明珠教壞你。”
他的手指忽然一松,恰恰落在跟在後面的伊爾根覺羅氏上面。吏部尚書科爾坤的女兒。雖然比不上博爾濟吉特氏家來得顯赫惹眼,但也是一等一的世族,不至于辱沒了皇家的臉面。明珠既然尋思着想在老大的婚事上做文章,便先由着他。
這個吏部尚書科爾坤雖然也和明珠走得近,但是卻不是死心塌地地跟着明珠的人。玄烨心裏想着,現在還不是發作明珠的時候,在這件事上就先給他點兒甜頭吧。又記起惠妃對他的深情眷意,如今雖然他已不常去永壽宮了,但是多年的情分仍在。他思量了一下或許可以先告訴惠妃,讓她替兒子瞧瞧。畢竟是給大阿哥選福晉,這件事情可馬虎不得。
永壽宮。
喜鵲坐在耳房裏繡着花樣,雖說她是永壽宮裏的大宮女,已經不用做這些事了,但是閑下來仍是不得空,繡了一只香囊。突然聽到門外有響動,她擡起頭一瞧竟是乾清宮茶水房的太監小六子。
她立刻站了起來,搬了椅子讓他坐了,只聽小六子涎着臉嬉笑着靠過來道:“喜鵲姐姐繡香囊呢,什麽時候繡好了也送我一個,花花綠綠的怪好看的。”
喜鵲啐了他一口,只是笑道:“你個猴崽子,不好好在乾清宮當差,跑到這兒來做什麽,待會兒你師傅找不到你,又該挨罵了。那是女孩兒家的東西,怎麽能白白給你呢?”
小六子并以為意,道:“正是有事要告訴姐姐呢,師傅讓我來說一聲,晚些時分,萬歲爺可能要過來,叫你家主子好好準備起來,怕是有要緊事。”
喜鵲一聽先是面露歡喜,“萬歲爺可有些日子沒見娘娘了。”及至一聽說是有要緊事,又連忙拉住小六子連聲問道,“怎麽了,是什麽要緊事?小六子,你也學會和姐姐賣關子了,我非得找個機會告訴你師傅,讓他好好教教你不可。”
小六子做出一臉委屈相,拉住喜鵲的衣襟道:“好姐姐,好姐姐。人家巴巴地來尋你,告訴你這樣一個天大的好消息,你非但不打賞一下,還想着告訴我師傅。”
喜鵲笑了笑,哄着他道:“好了,好了。這個香囊我已經應承人了,趕明姐姐親自再給你做個好的,保管比這個還要好上一百倍。”
小六子看了兩邊一眼方才道:“聽說是為了大阿哥選福晉之事,反正都是頂好的事。只是這事可先不能外洩出去,最近乾清宮裏查得緊,皇上的只言片語都不敢往外露。”
喜鵲聽了點點頭,走到壁櫥邊開了箱子取出兩塊普通的碎花料子,遞給小六子道:“宮裏賞你銀子也不方便,得了空出宮去自己憑着這兩塊料子到明府賬房裏拿銀子。一份給你,一份給你師傅。這東西不起眼,便是別人查到也沒什麽關系。”
小六子收了料子道了謝,喜滋滋地走了。
喜鵲得了消息也極為高興,顧不得還沒做完的活計,徑直往惠妃房中去了。
“主子。”她禀道,“剛才乾清宮的小六子來過了,說是皇上晚上可能會過來。”
惠妃正沒精打采地在榻上歪着,聽了喜鵲之語高興得立即從榻上坐起來,驚喜道:“此話當真?”
見喜鵲也是一臉開心地點了點頭,她有些激動地從榻上下來,“快,快去,取了鑰匙開庫房,把我年下剛做的那件朱紅底攢花牡丹錦袍拿來。”然後她坐到梳妝臺前招呼喜鵲道,“喜鵲,你快來幫我看看,我是帶這個點翠金鳳簪子還是這個粉牡丹的步搖好看?”
惠妃領了宮女忙忙碌碌準備了整整一天,晚上卻不見皇上的身影。倒是傳旨的太監帶來了皇上的口谕,只說讓她準備一下接見幾個外臣家的丫頭,胤禔的福晉只怕就從她們幾個人中出了。玄烨雖然沒有明說,但是惠妃想着胤禔年紀大了,成家之後留在宮中也不是個事,只怕還要放出去,便是開牙建府也不一定,這樣一來留在宮中見到自己的時間又要少了。惠妃接了聖旨,一時不知道是喜是悲,只是怔怔地發呆,倒是玄烨沒來之事相比之下顯得輕了。
她滿腔的熱情如今被這一盆涼水兜頭潑下,雖然還只是在初秋仍舊感覺一直冷到了骨子裏。她也顧不上卸妝,杵在銅鏡前,鏡子裏的人雖然塗了厚厚的粉,可是仍舊掩不住眉角細細的皺紋,想起新入宮的那些水靈的丫頭們,她只覺得疲倦從心底蔓延到全身。罷了,對着這樣一個老婆子,我若是皇上,我也不到這裏來。她有些氣餒地想着,屬于自己的時代終究過去了,那些豔麗花哨的東西都留給別人吧。也許自己該學學翊坤宮的榮妃,人家早有自知之明,沒做那麽多無謂之事,多少還留得一個賢淑的名聲,留在皇上心目中的永遠是年輕時那美麗的容貌。
喜鵲帶了人進來給她卸妝,惠妃也只是懶洋洋坐在那裏随她們擺弄。喜鵲以為她傷心了輕聲安慰道:“主子,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