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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1)

自從宮外戶部牽了頭,領了差事,後宮裏倒是有些閑下來了。五月,皇上到底從選秀典上挑了幾個女子進宮,自然最引人矚目的就屬佟家的小姐,皇貴妃的妹妹別楚克了。寧德見過她,只是那時身量尚小,還未長開,如今見了仍舊是與以往一般的調皮。玄烨事多,一向在女人的身上又是随意,別楚克只是一味地厮玩,還不懂男女之事,皇上在選秀的時候見過一面之後也便丢開了。這個後宮裏并不缺乏忙着去奉承他、讨好他的女人,只是為着她的家世封了一個貴人,連封號也沒有給,于是大家便随着她的姓仍是叫她佟貴人。

開始那幾個月,別楚克那裏是極為熱鬧的,新進的幾個秀女裏頭誰也風光不過她。原先按着惠妃的意思是要讓她去承乾宮裏住的,和佟貴妃相互也好有個照應,誰知卻被佟貴妃冷冷地擋下來了,只說是避嫌,仍舊是和其他的幾個小妃子一道住進了延禧宮。

延禧宮是比永和宮還偏僻的地方,向來住的也都是幾個不得寵的妃嫔。清朝不立冷宮,若是犯錯罰禁都只是在自己的宮門裏禁足,從此你居住的地方便成了冷宮,只是這個延禧宮卻是唯一稱得上不是冷宮,卻勝似冷宮的地方了。

自從別楚克住進了延禧宮,衆人便都有些明白佟貴妃的意思了,見皇上和太皇太後都沒有什麽表示,反倒是佟貴妃得了美名,只說她公正賢德,連自己的妹子都不徇私。仁孝皇後、孝昭仁皇後的妹妹先後入宮都是從嫔位做起的,衣食起居都是挑最好的送過去,如今皇貴妃之妹入宮卻是如今清寒,越發顯得佟貴妃品德高尚。

寧德聽了此語,也只是笑笑不提。佟貴妃待她情深義重,她不願在背後多嘴,只是心中微微覺得佟貴妃對自己娘家的姐妹也如此忌憚,卻是有些過了。于是她仍舊悄悄吩咐了琉璃叫她時常去延禧宮看望佟貴人,自己亦對她多加照料。

如今溫貴妃懷有身孕,佟貴妃代行皇後之責,将她的綠頭牌早就撤下,倒是承乾宮裏的萬琉哈氏多有蒙幸,一時風頭不在那些新進的小主之下。兼之她為人謙和忠厚,又有佟貴妃為依靠,倒是沒有什麽人敢說什麽閑言碎語,只是門庭卻也熱鬧了許多。

寧德從慈寧宮請安回來,進了永和宮便聽見一陣高過一陣的歡笑聲,她站在門邊有些發愣,永和宮已經好久沒有這樣熱鬧了。琉璃在門外張口欲喊,卻被寧德攔下了,她從側門進去,過了垂花門見福凝領了幾個宮女在院子裏踢毽子。

福凝向來身手敏捷,踢毽子也是行家,幾個綠衣宮女裏頭打量着她最顯眼,又是“繞龍舟”又是“喜鵲歸巢”這樣的花色,單是蓬、剛、拙、綿、跳、提、環、箭、單、側、順、面、偷、血、穿裆這幾個動作就瞧得人眼花缭亂。

見寧德回來了,福凝立刻收了腳,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寧德見她玩得一身大汗,又像是做了什麽壞事被自己拿住般怯怯地望着自己,于是原本還想玩笑着數落她幾句不知莊重的話,也只得咽到肚子裏,微笑着走開。

誰知見寧德進了屋,福凝丢下毽子也跟着進來了,五兒早就擰了帕子過來給章佳氏擦汗。福凝一邊伸手接了,一邊杵在寧德面前不吭聲。

寧德看了她一眼笑道:“我沒回來之前,你不是玩得很開心嗎?難不成因為我在這裏你拘着了?”

福凝卻不和她說笑,只是板着臉正色道:“姐姐,不要和我玩笑了,我跟姐姐進來是有正經事要說。”

寧德揮手叫了不相幹的人下去,依舊含笑問道:“這可就奇了,你也有正經的時候嗎?”

福凝把手巾擲了,說道:“姐姐,你不知道今天我算是見着那個新進宮的小主了,真真氣着我了。想想我當年進宮的時候可沒她那麽目中無人。”

寧德自去倒了水,拿了杯子在手中把玩,淺笑道:“她到底做了什麽惹得你這樣不快?”

“其實想想也不是氣她,我也沒那麽小性要和這樣一個不開眼的生氣,只是她自以為從承乾宮裏出來,皇上又寵幸了她幾日,就不将人放在眼裏,實在是讨厭。”福凝一臉的不快,繼續道,“姐姐,你是知道的,翊坤宮裏的袁氏一向和她主子榮妃娘娘一般的好性,向來不會惹什麽是非。今天我去承乾宮裏請安就見她一個人在永巷後面偷偷地哭,見了我只說是讓風迷了眼睛。我當時就瞧着不對勁,只是她不肯說,我也不好深究,後來一起見過佟妃娘娘出來,在承乾宮裏遇到了那個那拉氏才知道,原來就是讓她給氣的。自以為有佟妃娘娘撐腰,不過只是一個連封號都沒有的小主,口氣居然那樣硬,擠對袁氏入宮三年仍是個沒有名分的庶妃,袁姐姐漢軍旗的出身原本就有些心病,被她這樣一勾越發傷心了。剛才我在承乾宮的時候,打量從我面前走過也不知道過來見禮,入宮前那些姑姑教的禮儀舉止難道她都忘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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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德放下手中的青紋瓷杯,她向來不理會這些低級宮嫔的是非,更何況連個封號都尚且沒有的新進秀女,只是如今聽福凝這般氣憤地說來也覺得有些過分了。眉間卻依舊是清冷的神色,她淡淡地道:“你做姐姐的體諒她一下吧,或許是真的沒有瞧見你。”她頓了頓,推心置腹地勸她,“你原也是從佟姐姐的宮裏出來的,承乾宮的水不蹚也罷,你只是想開些,袁氏那裏也可以去勸勸她。宮裏的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吧,犯不着為一個旁人的話傷了自己。”

福凝臉色微微有些發青,倒不像她平時那樣嬉笑的神情,眸子中難得地露出些許惆悵,“我何嘗不想,只是心有不甘啊。上一屆的秀女裏頭,承蒙皇上擡愛,得寵最多的也算是我了吧,可是三年了連個子嗣的影子也瞧不見。姐姐,”她喊了一聲,拉住寧德的手,“我是害怕啊,董氏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我冷眼看着她就是虧在沒有兒女的份兒上,她原來還是個嫔,可最後連布貴人也比不上。好歹布貴人蒙冤的時候還有五公主替她求情,她失勢的時候呢?紅顏易老,姐姐你進宮三年便晉了嫔又有了四阿哥,如今我也挨過三年了,可是仍舊只是一個小小的貴人,又是新封的,連個新來的秀女都能作踐,姐姐我能不害怕,能不心急嗎?”她說着幾乎欲垂淚了,“姐姐,進宮前額娘和我說起子嗣之事,當時我還臉嫩不想聽,可是如今想來,這三年發生的事情一件件在腦海裏不斷地閃過,我總算得出些什麽結論了,活在這個深宮裏頭沒有一男半女的是斷不能行的。”

寧德見福凝說得傷心,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勸她好,倒真是看不出來平時笑嘻嘻的,似乎從來沒有什麽煩惱的她竟能想得那麽深。記得自己剛進宮的時候,也是佟貴妃這樣提點自己,在後宮裏有個孩子是多麽重要的事,一晃十多年過去了,卻是物是人非了。從前的妹妹如今做了姐姐,從前的答應卻是現在的德妃了,時光荏苒,卻是流轉了花樣容顏。

她不知道該怎樣勸福凝,只是握住福凝的手久久不語。

見福凝離去,在地上落下一片暗灰色的背影。琉璃掀了門簾進來,手裏捧着一碟晶瑩剔透的櫻桃,着實誘人可愛。

“主子,不打算告訴福凝小主嗎?”她站在光影裏問道。

寧德皺了眉,問道:“告訴她什麽?”

琉璃似乎嘆了一口氣,“承乾宮的藍嬷嬷說,阿靈寶小主的月信已經遲了一個多月了。現在雖還未宣過太醫來看,但看樣子怕就是有了。”

寧德看了她一眼,只是琉璃覺得她并沒有真正在看自己,反而是盯着自己身後的那一團陰影發呆,她緩緩站起來道:“仍舊是沒準的事,凡事都還有個變數,看看再說吧。”說完她便朝內間走去。

琉璃站在後面有些唐突地問道:“主子,是不是擔心福凝小主……怕福凝小主做出些什麽事來?”

寧德沉吟了良久,嘴角微微翹起,笑容裏卻透着些風霜,“她不是那樣的人。”她頓了頓,“要說福凝妹妹心裏不吃味怕是不能的,她素來又是個要強的人,何況對方還是萬琉哈氏,她們兩個如今又那樣,見了面話都不說一句,彼此恨不得都避過去。可是她們都不是壞人,只是……”只是什麽,她似乎也說不上來了,自己似乎也處在這個紛擾的紅塵裏,她和佟貴妃、惠妃,還有很多的妃嫔們不都是這樣嗎?只不過她們更加老成些,不管怎樣都維持着表面上的客氣,見面了依舊是笑語相迎,不過也許還是有一個除外的。

寧德想起在永壽宮裏見過的良貴人,那個恍惚立在一片潔白中晃動的人影。記得惠妃曾經笑着和自己說過如今住到她宮裏來的衛氏氣質上和自己有多麽相像,那個衛氏的大名她早就聽過多日了,可惜一直未曾見着。即便是衛晚晴最得寵的時候,她也并沒有過多去關注她。直到這幾年,那時的那紛擾塵嚣都平靜下來,她才在永壽宮裏無意之中見到了她。

那是一個寧靜的午後,惠妃做東請了她和榮妃。良貴人從庭前的院子裏走過,神色安寧,見她們在屋內閑聊,只是低着頭從面前如常走過。她在後宮裏見過許多女人的眼睛,有些人看着她的眼睛是透着谄媚,有些人看着她的眼睛是透着羨慕,還有很多人的眼睛裏透着深深的嫉妒。即使她們以為自己掩藏得很好,但是她還是能從那一雙雙或深邃或黯淡的眸子裏看出一些端倪,不過在那個良貴人的眼中她看不到任何感情的波瀾,永遠是那麽平靜的神色。這讓寧德的心裏飄起一絲害怕,她幾乎沒有怕過任何人,只是這種異常的無欲無求讓她忽然感覺到了自己心底的無助空虛。她聽很多人說起過這個良貴人眉眼間有些像自己,那時她總是淡然地一笑,不置可否。及至真的見到了此人,寧德才有一絲恍然,這樣潔淨的女子就不應該生活在這個後宮裏。可衛晚晴并不像她。寧德雖是信佛的人,可是仍然處于這個紛擾的塵世中,不斷在這個紅塵滾滾的世界中抗争,而衛氏卻似乎早就跳出萬丈紅塵了。在這一點上,寧德是敬佩她的,後宮之中那麽多人,可是真正無欲無求的卻似乎只有她了。

至此之後,寧德一直對良貴人敬而遠之,這樣的人是不需要別人的憐憫和幫助的。不過今天不知道為什麽寧德突然想起她了,想起了那一抹幾乎要讓人忘卻的淡漠影子。她的心中升起些隐隐的酸楚,為福凝,為衛氏,為後宮裏不斷奮鬥和掙紮的女人,也為她自己。

按理說萬琉哈氏是否有孕應該是承乾宮裏的事,留給佟貴妃去處理才好,只是如今她名上還擔了一個協理後宮的身份,因此宮裏管彤史的姑姑有什麽消息也會報給她。寧德不免有些擔心阿靈寶,她若是真的有了,那便是第一胎。阿靈寶年歲還小,怕有什麽不得當的,而且現在還不知胎月。她側着頭想了想,問琉璃,“按着規矩是怎麽辦的?”

琉璃道:“回主子的話,先是傳太醫來看的,是的話那邊便可以備下安胎的藥,及早準備,即便不是也好給小主看病。”

寧德想了想道:“既然這樣,那就傳太醫過去看看吧。那個阿靈寶也真是糊塗,自己的月信遲了一個月也不知道宣太醫。”

琉璃嗻了一聲,轉身欲走。寧德低了頭卻又想到溫貴妃那邊剛得了個孩子,佟貴妃這邊便也有喜事傳出,可是以佟貴妃的心思,怎麽會不清楚萬琉哈氏月信遲了的事?阿靈寶年紀尚小,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可是佟貴妃這樣老練的人怎麽也會糊塗呢?

“琉璃,回來。”寧德叫住她。

琉璃有些疑惑地望着寧德。

寧德朝天輕輕嘆了一口氣,“再看看吧,叫她們先不要聲張。”

這邊寧德叫人等着不許聲張,儲秀宮裏卻傳來了宜妃有孕的消息,一時又是有人歡喜有人愁。倒是佟貴妃仍舊是笑語和氣,拿捏着溫貴妃和宜妃說笑,“她們兩個倒是感情深厚,上次一起有了,到底生下九阿哥、十阿哥。如今隔了幾個月兩人又一起有了孩子,怕是又要給愛新覺羅家添子添福了。”

寧德坐在下首,看了她一眼,上次為太醫一事溫貴妃和宜妃鬧僵之後,也不知如今兩人關系怎麽樣了。她心裏細細地揣測着,忽然覺得以溫貴妃和宜妃的心思其實聯合起來,一起要演一出戲給佟姐姐看也是平常的,只是拿自己孩子的性命做賭注,未免玄了些。忽然從窗外刮進來一陣風攪亂了她的思緒,水晶珠簾叮當作響,煞是好聽清脆。

佟貴妃見寧德望着她,雍容地向她報以一個微笑,寧德亦是笑笑,心中想着以佟貴妃的手腕,要說宜妃如今入了佟貴妃這邊也未嘗不可能。

一時只覺得宮中這水深得可怕,她又想遠遠地逃開,可是轉念一想也知自己這不過是癡念而已,此中關系如蛛羅密布,哪裏可以逃得開呢?

下午佟貴妃單單留了寧德說是要一同用晚膳,一同來請安的小妃子識相地都離開了。寧德便知道她有體己話要對自己說,于是答應下來。果然,晚膳還沒呈上來,佟貴妃便遣走了身邊立着的幾個宮女,只和寧德在屋子裏喝茶。

白瓷盞中的茶葉輕浮,卻比原先常喝的六安瓜片要淡許多,寧德見那茶葉形如長眉,因此笑道:“姐姐,今天客氣,拿了好茶來招待我,可是老君眉?”

佟貴妃用茶蓋輕輕撥了撥盞中的茶葉,笑道:“妹妹好靈的嘴巴,倒是個風雅之人,我也不曉得是不是什麽老君眉,不過是随意拿來泡的。”

寧德輕笑道:“姐姐到底財大氣粗,這老君眉只取幼嫩芽葉,因此制茶的時候最不經揉,所以分量極其稀少。只因這茶滿布銀毫,形如長眉,所以叫老君眉。哪裏是月例裏慣發的六安和天池茶可比的。”

佟貴妃原就不在意這些東西的,因此便道:“既然你喜歡,待會兒就讓人給你送去吧,放在我這裏也是浪費,不如送了你。它既可以找到識它的人,你也好承我的情,省得它被我生生糟蹋了。”

寧德正欲起身稱謝,佟貴妃微微颔首,目光清澈似一掬秋水盈然望着寧德,笑道:“萬琉哈氏的事到底有勞妹妹了。”

寧德愣了愣,反應過來問道:“姐姐什麽意思呢?”

佟貴妃微微一哂,只是笑道:“沒什麽意思,妹妹心裏有數便行。萬琉哈氏是我宮裏的人,我是萬不會害她的。”

寧德淺笑道:“姐姐的為人我還不清楚嗎?穩妥點兒也是好的。”

佟貴妃點了點頭,注視着寧德的眼睛輕嘆一聲,“後宮之中也只有妹妹真正懂我的心意了。”

寧德一時聽得心酸,想起自己初入宮的時候是佟貴妃一直在自己身邊護自己周全,只是轉念又想起當年從自己身邊帶走胤禛的人也是她。這麽多年過去了,禛兒如今已經長到自己的胸口了,她勉強笑了笑,若無其事道:“姐姐,何出此言呢?你這一生為大清後宮,為皇上勞心勞力,大家都看在眼裏,從來沒有人會懷疑姐姐的心思。”

佟貴妃擡起頭,掃了一眼寧德,眼角已經有了淡淡的細紋,只是眉眼間卻不見波瀾,“那章佳氏呢?她在你那兒不是抱怨過我管教不力嗎?”

寧德忽然覺得心底有一根小刺狠狠地紮下,雖然不覺得特別疼,卻仍有些不舒服。她只好笑了笑,道:“姐姐何必和她們一般見識。章佳氏畢竟年幼無知,妹妹回去後必定多加管束。”

佟貴妃看着杯中的茶葉輕浮翻滾,微笑道:“妹妹也不必介意,我不過順口提提。我們也年輕過,年少氣盛的時候總是一步也不肯讓,處處要争個贏,鬥個結果。結果能有什麽呢,什麽也改變不了啊!時間久了,就知道在宮裏頭的大部分時候,也不過是混日子罷了。你罵人一句,人回罵一句,你打人一下,人還手一下……來來去去,不過是自己找累找難受罷了。既然沒有把握把人家一招給捏死,那就好好過日子吧!你好我好大家好,和和氣氣的,自己的日子也沒這麽不舒坦。我們這些老人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了,就看着小姑娘們鬧騰,權當看熱鬧解悶罷了!”

寧德默然,卻知道她說的也是實話。如今她們幾個上得了臺面的妃子見面總是和和氣氣的親熱,便是親姐妹也不過如此。比起那些新進宮的小妃子整日的瞎鬧騰,她們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定是一招致命的算計。那種你扯一下我頭發,我吐你一身唾沫,不傷皮肉,永無休止的争鬥,只是留給市井潑婦般膚淺女子的游戲。所以這些年皇上寵幸的答應、常在雖然越來越多,可是真正能熬成貴人的卻沒有幾個。那拉氏在承乾宮裏胡鬧,佟妃未必就不知道,只是知道了也不去理會。她們幾個都是一樣的心思,沒有萬全的把握誰也不出手,只當做戲來看,她們仍舊是賢良淑德的天子後妃,天下女子三從四德的表率。

從承乾宮回來,還沒到永和宮寧德就見宮外多出了許多宮女、太監。寧德下了步辇,心知是皇上到了,只是奇怪皇上甚少這個時辰到自己的宮裏來,又見梁九功立在門外不由得更生疑惑。她快步向前走了幾步,向梁九功使了眼色,在一邊輕聲問道:“出了什麽事嗎?”

梁九功彎下腰,悄聲回道:“今天早上還是好好的,奴才估摸着怕是因為下午忽然得了明相的折子,說是納蘭家的大公子沒了。皇上開始還好好的,如常處理好了各部的奏折,然後臉色就有些不悅了,離了乾清宮說是要四處走走,奴才們也不好攔着,只能在後頭跟着,誰知走着走着就走到娘娘的寝宮來了。”

寧德點了點頭,想起皇上在南巡路上和她說過的話,知道皇上感情向來輕易不外露,如今怕是真的有些傷情了,于是輕聲推門進去,果然看到玄烨歪坐在榻上出神。見她進來,似有似無地笑了笑,“你也知道了。”

寧德一時不知道如何勸他,只是站在一邊,就見玄烨指了指放在一側的古筝對她說道:“還記得南巡時給朕彈的曲子嗎?再彈一次吧。”

淡淡的月光透過雕花的木格窗灑進屋子裏來,屋內香氣馥郁。黑酸枝雕成的架子上一盆百合開得熱鬧,只是花瓣上有些黃褐色的紋路預示着它的花期離凋謝不遠了,似乎也正因為此百合花香得越加氤氲彌醉,要把自己儲蓄了一生的味道都釋放出來。寧德向來偏愛似有若無的沉水香,如今聞到這樣香甜的味道忍不住皺了皺鼻子。

铮铮的琴聲滑過,就聽寧德清冷的嗓音中伴着些許的空洞和惆悵,如夢的歌聲響起:“小構園林寂不嘩,疏籬曲徑仿山家。晝長吟罷風流子,忽聽楸枰響碧紗。添竹石,伴煙霞。拟憑尊酒慰年華。休嗟髀裏今生肉,努力春來自種花。”

玄烨靜靜地聽着,見寧德蒼白的指尖在琴弦上滑過最後一條尾音,他才淡然地笑道:“這不是南巡時的那首曲子了。德兒是想勸朕嗎?”

寧德側過頭,為玄烨斟了一杯水,“三年前也是今天,納蘭公子的元配盧氏過世了,納蘭公子今日去了,也不能說不是成全了他的心事。”

玄烨臉上仍舊有些許落寞,“他是個多情種子啊,就這樣撇下家國天下去了,添竹石,伴煙霞。拟憑尊酒慰年華。休嗟髀裏今生肉,努力春來自種花。是朕留不住他啊,曹寅也去了蘇州,如今朕身邊可以交心的人是越來越少了。”

玄烨忽然拉住寧德的手,把她摟在懷裏,喃喃自語道:“德兒,你不要離開朕,不要離開朕。答應朕好嗎,一定要比朕活得更久些,朕不要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這個宮裏,不要……”

寧德鼻子有些酸楚,他如今才三十二歲啊,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紀,如今為着納蘭性德的猝然離去,竟然感覺到了死亡離他們是那麽近。她把頭伏在玄烨的肩上,強笑着答道:“皇上說什麽呢?皇上貴為天子,萬歲無疆,快不要這樣說了。”

玄烨自嘲般地笑了笑,道:“千秋萬代,萬歲無疆那是騙人的東西,萬歲萬歲萬萬歲喊了多少年的東西了,可是縱觀整個歷史,你瞧哪個皇帝活到過萬歲的。朕的阿瑪,二十四歲就丢下天下、丢下老祖宗和朕仙去了。”

寧德的身子被玄烨鐵臂似的臂膀箍住,一時勒得隐隐有些生疼,那百合花的香甜聞在鼻尖卻是說不出的膩味,她的心顫了顫,咬着發冷的舌尖回答道:“皇上,德兒答應皇上,決不先離開皇上。”話未說完就感覺到自己臉上有些滾燙的東西流了下來,滴在玄烨纏絲的明黃色錦袍上,瞬間便變得冰冷了。

玄烨松開她,見寧德已是淚流滿面了,他忙拿了自己的帕子為她擦眼淚,手忙腳亂地哄道:“都怪朕不好,定要怄着你說了這麽多的傷心話。知道德兒心嫩,不比朕那顆石頭做的堅硬,怎麽就哭了呢?難怪小時候聽嬷嬷們說女人都是水做的,朕原先還不信,如今見了德兒才明白過來,這女人可不是水做的嗎?”

寧德被他哄得沒法,又不好讓人見皇上這樣為她做小态,于是忍不住破涕為笑,終究啐了一口道:“皇上就知道欺負人家,好端端地說這樣傷人心的話,可知您就是冷心冷面的漢子,惹了我出醜,皇上合該高興了不成?”

玄烨見她先是哭得梨花帶雨,如今淚中帶笑,越發顯得楚楚可憐,一時不能自已。門外太監上了燈,在恍恍惚惚的燭影下,寧德的臉龐上映照出柔和聖潔的光亮,玄烨有些情迷意亂,他伸出手扯開寧德身上的旗裝。在男女之事上,他早就已是個中老手,不待寧德推拒,已經将她的身子輕輕地抱起,放到床上,牙齒咬着寧德的耳朵輕輕說道:“朕今晚就讓你知道朕是不是個冷心冷面的漢子。”說着已經解開了自己的衣襟。

門外梁九功伏在窗下靜聽着動靜,聽到從裏面傳來此起彼伏的喘息聲,他了然地一笑,對捧着裝滿綠頭牌盆子的敬事房太監道:“回去吧,看來皇上今晚要歇在德妃娘娘這裏了。”

自從秀女入宮之後,玄烨便多寵幸新人,寧德卻仍是淡然處之,日日清晨去慈寧宮請安。随着太皇太後的身子慢慢衰敗,寧德待在慈寧宮的時間便也越來越長了,就是回宮後也只是禪坐誦經,閑時逗弄小女,遠離是非。

千裏之外的雅克薩城,林興珠率藤牌兵迎擊羅剎人于江中,收複了大片被占的失地。捷報傳來,玄烨大喜,佟貴妃在後宮之中得了消息,不失時機地上奏皇上萬琉哈氏有孕之事,一時倒成全了阿靈寶的福兆。玄烨即刻下旨賜了萬琉哈氏一個“定”字的封號,雖然沒有大肆晉封,這個定貴人卻是那麽多沒有封號的貴人裏頭獨一無二的,一時更是風光無限,如珍珠寶貝似的供着。新入宮的那些秀女小主們也更加看清了後宮之中的形勢,跟着佟貴妃方才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于是承乾宮倒比往日更熱鬧了。

可惜溫貴妃原先還想借着懷孕之事壓一壓佟貴妃的氣勢,誰知先是綠頭牌被撤下,終日不得見聖顏。如今更是門庭冷落,這個貴妃之名竟不如一般的妃子,原先還可以憑着自己的家世在後宮之中稍顯得勢,如今上有佟貴妃,下有平貴人這樣一擠對,越發不讨好了,她住在承禧殿中越發地郁郁寡歡。

永和宮。

自從太皇太後病篤之後,太皇太後自己養着的那幾盆蘭花便沒有人打理了,她又不放心交給宮女們去弄,總嫌她們心粗,不仔細。她見寧德喜歡,有時候也叫她擺弄過這些花草,于是索性送給寧德搬到永和宮裏來養了。

寧德如今正拿着小銀剪站在後院裏修剪這幾盆蘭花。俗話說蘭花“三分栽,七分養”,所以她的動作很小心,蘭花的斷根、爛根、已腐爛的老蘆頭和死爛腳殼都必須剪去,不然就會影響蘭花的生長。

咔嚓一聲,黃葉被她剪了下來,落在自己的腳邊。小時候自己家裏也有這樣一盆蘭花,當然沒有眼前的這盆名貴,但也不好養。阿瑪是個老實厚道之人,不像別的旗人領了俸祿便整天游手好閑地遛鳥、鬥蛐蛐,他唯一的愛好便是在自家的後院裏養上幾盆花花草草,閑時就坐在自家的庭院裏修修花木。喝喝粗茶。自己那時貪玩,總是趁着阿瑪不在家的日子裏偷偷領着弟弟去摘後院裏的小花戴着玩。有一次被阿瑪抓到,看着他張開五指如扇子般大的巴掌要拍下來,她吓得哇哇大哭,阿瑪的手卻只是重重的揚起,輕輕地落下,終究舍不得打她和弟弟。然後額娘便會帶着米飯香從廚竈間裏匆匆出來,催促着他們三人快進去吃飯。

“姐姐。”福凝在身後喚她。

寧德聽見她的聲音回過頭,放下剪子。見福凝有些微紅的雙眼,她柔聲問道:“怎麽了?”

她遲疑了一下,道:“姐姐知道了?阿靈寶……”她苦笑了一下,調整了語氣,“不,如今該稱定貴人了。”

寧德望着她問道:“你後悔了嗎?要是安心留在承乾宮裏說不定你也會有這樣的際遇。”

福凝一下子有些慌神,飛快地搖了搖頭,“不,姐姐你說什麽呢?從承乾宮裏搬出來我是一點兒也沒有後悔,只是怪我自己命不好,承寵那麽多年都沒有身孕。”她忍不住哭出聲來,“姐姐,你說我會不會就是生不出孩子來呢?”

寧德一時不知該怎麽勸她,沒想到阿靈寶懷孕一事對她的影響這麽大。寧德躊躇了一會兒,攬過福凝如孩子般柔聲哄了她一會兒,才掂量着慢慢對她說道:“明天佟貴妃要宴請後宮諸人,你若心裏不舒服我便幫你推辭別去了吧。”

誰知福凝竟是十分硬氣,她擦幹眼淚,帶着幾分哽噎道:“不,我明天定是要去的,不但要去,還要風風光光地去!”

寧德松了手,知道多說無益,只在心底嘆了一口氣,吩咐洛兒幫她主子好生籌備,一時又叫她寬心,這才轉身離開。

她心裏記挂着福凝,知道這個丫頭雖然嘴上不說什麽,可是心性極大,又怕明天正經日子裏當着那麽多人的面惹出什麽事來不好收拾。現在下面幾個小主又鬧得慌,太皇太後的病也不叫人省心,佟貴妃也是時好時壞,這整個後宮現在就像一池渾水讓人看不明白。她扶着琉璃的手進了屋子,突然從太陽底下進了幽暗清淨的屋子,眼睛花了花,胸口有一股惡氣要湧上來,她立刻攀住了門廊,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眼中才漸漸透出些亮色來。

琉璃見她一下子蒼白的臉色,早已吓得命人趕快取了蘇合香過來。寧德就着琉璃的手嗅了幾下,胸口的惡心感才漸漸掩了下去。她想起自己對玄烨的承諾不免有些失神,千萬不要生病了。寧德有些憂心忡忡,烏玉齊要自己照顧,太皇太後那邊也離不開自己,便是福凝也不讓自己省心,若是生病了不但皇上要擔心,後宮裏交給自己的那些錢銀之事也還未理清……

她苦笑了一下,如今方明白了孝昭仁皇後和佟貴妃病時為何還要強撐着了,攥在手裏的事是件件都不能讓自己安心去養病的呀,這一放手,以往布下的種種苦心籌劃都要付諸流水了。

寧德忙命琉璃扶自己過去躺下休息,這幾天也是累着了,昏昏沉沉地沾了枕頭不一會兒就睡着了。

琉璃見寧德睡着了,悄悄地掩了門出來,見五兒探頭探腦地在門邊張望,一把拉過她輕聲喝道:“做什麽呢!”

五兒看了看周圍,靠在琉璃耳邊輕聲道:“琉璃姑姑,要不要傳太醫過來看看?”

琉璃用疑惑的眼神打量她,半晌才道:“主子的性子你還不知道嗎?最不欲張揚的人,現在這樣不經過主子點頭,自作主張地去傳太醫,萬一太醫過來什麽事也沒有,你讓主子怎麽看我們?”

五兒放低了聲音道:“姑姑,主子這個月的月信已經遲了好多天了,我怕不是有病而是有孕了。”她頓了頓,臉上微微發燙,“不過這個事我也不怎麽曉得,姑姑您經過事,還是您給拿個主意吧。”

琉璃有些驚訝,咬着耳朵輕聲說:“怎麽會呢?這些日子皇上只來過永和宮一趟,其餘日子裏連人影都看不着,怎麽那麽巧便懷上了呢?”

五兒點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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