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結束了古北口的會盟,寧德不清楚皇上和那些蒙古諸王到底達成了什麽協定,只是自己突然被一個意外到來的小生命打亂了陣腳——她又懷孕了!
剛剛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寧德無疑有些暈眩,自己這是什麽身子,為何佟姐姐說懷個孩子是那麽不易。而胤祚剛剛長大了些,她以為能舒口氣了,上蒼又給她送來了這麽一份大禮。只是禮來得太快,來得這樣猝不及防。
雖然慌亂,但是玄烨和寧德無疑還是滿心歡喜地接受了這個來自大草原的賀禮,當知道博格達汗的德妃有孕時,連那些蒙古郡王都送來了一份份賀禮。
第三次懷孕,寧德比以往有了更多經驗,也許亦是因為遠離後宮的壓抑,在郊外連綿不絕的群山懷抱中,她似乎覺得一切都是那麽美好,妊娠反應也沒有前幾次那麽難受,心情也開闊了許多。
她溫柔地撫摸着自己還沒有一點兒隆起跡象的肚子,嘴角挂着甜甜的微笑。
玄烨也曾笑着揶揄她,戲稱“小母豬”。只是這一次寧德沒有嬌笑着去捶打玄烨,而是滿心的歡喜。
太皇太後的心情也大好,一來見到了故人,二來也為寧德又懷上孩子而感到高興,特旨回宮後可以宣寧德的額娘進宮來照顧。
這是寧德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啊!有多久沒有再見到額娘了?初入宮廷的時候,她只是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多少次躲在自己的被窩裏因為思念阿瑪和額娘而偷偷哭泣,直至今日,她終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把額娘迎進宮裏來了。
對了,她迫不及待地想讓額娘見見祚兒,抱抱她的小外孫,還有……禛兒?寧德猶豫了一下,她不知道該怎麽做了,只有面對禛兒時她才會失常,不再是那個聰慧淡定的德妃,可以胸有成竹地把握着這一切,在禛兒面前她永遠都只是一個因失子而慌亂的婦人。
玄烨今日和大臣們去登古北口的長城,寧德便去了太皇太後的大帳看望兩位長輩。過幾日,皇上便要啓程去盛京,太皇太後和太後準備回京了,玄烨原本安排寧德和他一道去福陵、昭陵祭祖,只是寧德的突然懷孕一時打亂了計劃,玄烨擔心路上颠簸對胎兒不利,便想讓寧德幹脆和兩位太後一道回京。只是寧德難得出宮,一時不舍這塞外風情,而且從這幾日來看,竟沒有感覺到一點兒不适,因此不免猶豫不定,到現在還沒定下來是否回京。
司馬臺是古北口長城的一段,長城沿着刀削斧劈似的山脊,蜿蜒曲折,驚險無比,兩側皆是陡峭的懸崖,置身其上,俯首下望,讓人頭暈目眩。
其中望京樓更是司馬臺長城的制高點,望京樓頭,“霧靈積雪”、“蟠龍卧虎”、“燕山疊翠”、壯麗關山,盡收眼底。
玄烨站在望京樓上,獵獵山風吹得他衣袂飛舞,他俯視着城樓下的萬丈大地又回首看了看和他今日一起站在這城樓上面色肅穆的一幹臣工,無疑他們也被這大自然波瀾壯闊的大手筆震撼到了。
他有感而發,朗聲道:“秦築長城以來,漢、唐、宋亦常修理,其時豈無邊患?明末,太祖統大兵長驅直入,諸路瓦解,皆莫能當。可見守國之道,唯在修德安民,民心得而邦本固,而邊境自安,所謂‘衆志成城’者是也。如古北口、喜峰口一帶,朕皆巡閱,概多損壞,今欲修之,興工勞役,豈能無害百姓?且長城延袤數千裏,養兵幾何方能分守?”說到這裏,他頓了頓,又一字一頓緩緩道,“诏知後世,凡大清國君,當持王道,取民心,練兵馬,永不築長城!”
這番話氣吞山河,無論是滿漢官員,還是随行的蒙古諸王,都被玄烨深深地感染,他們不由自主地跪下山呼萬歲。
“皇上聖明!”
Advertisement
“博格達汗萬歲,萬歲,萬萬歲!”
玄烨滿意地閉上眼睛,任憑呼嘯而來的風吹打在自己的臉上,沉浸在這一片盛世偉業當中……
三月壬子,上谒福陵、昭陵,駐跸盛京。
之後,玄烨又祭福陵、昭陵,并到了盛京、寧古塔,所到之處皆免租稅。
庚申,由山道到達烏拉行圍。辛酉,望祭長白山。
乙亥,泛舟松花江。
夏四月辛巳,上回銮。
承乾宮,西偏殿。
福凝笑着跑進阿靈寶的屋子,張口喘着氣笑着道:“妹妹,妹妹,我剛才聽宮女們說皇上要回來了,皇上就要回來了!”
阿靈寶放下手中的活計,側過頭問:“是真的嗎?皇上真的要回來了?”
這個年齡的女孩有哪個不思春?更何況她們受到的教育便是一心一意地去服侍大清國的皇帝,饒是阿靈寶和福凝這兩個丫頭面皮薄,但是在後宮中耳濡目染不由得也心生幻想,只可惜上一次選秀都沒能見到皇上的模樣,她們在心中早就開始偷偷摹畫起皇上的樣子了。
福凝很激動,攥緊了阿靈寶的手興高采烈地道:“是啊是啊,入了宮以後,等了這麽長時間終于可以見到皇上了!”
她們開心得一時忘了避忌,手拉着手忘乎所以,不曾想佟貴妃身邊的大宮女珍珠站在門邊黑着臉靜悄悄地看着她們。
秋杏忍不住輕輕地咳嗽了一聲,福凝和阿靈寶一下子驚覺,突然把頭轉過來,看到門口站了那麽多人,一下子不好意思起來。
珍珠冷冷地望着她們,不情願地鞠了一個躬,“兩位小主,五天之後就是宜妃娘娘的壽辰了,雖不是整數也不算什麽大日子,但是佟妃娘娘有心要幫宜妃娘娘辦個壽宴,也好讓後宮熱鬧熱鬧。只是雖說這大頭已經由佟妃娘娘攬了下來,又讓內務府的人撥出官面上的銀兩做了壽。不過後宮的人,還是人人都湊了份子錢要為宜妃娘娘賀壽,且又是佟妃娘娘起的頭,所以辦得熱鬧,連德妃娘娘還沒回宮都記着叫永和宮的人已經把份子錢給湊上了。佟妃娘娘說可憐你們兩個初來乍到的,位分低,月錢本來就少,而且人面不熟,以後要花錢的地方還多得很,所以兩位小主的錢,娘娘已經代為墊上了。只是不要忘記五日之後去宜妃娘娘的麗景軒,為宜妃娘娘賀壽。”
福凝和阿靈寶行了禮,“謝謝佟妃娘娘的恩典。”
阿靈寶又從衣襟裏掏出幾兩碎銀塞到珍珠手裏,“辛苦姐姐跑了一趟,請轉告娘娘,五日之後我和章佳氏姐姐一定會準時到的。”珍珠接了銀子仍舊沒有給她們什麽好臉色,只是略微點了點頭,轉身便離開了。
福凝不甘心地哼了一聲,“什麽東西,佟妃娘娘好意 替咱們省的錢倒讓她給吞了,索性全打賞他們了,我自己也不留了,餓死算了。”
阿靈寶無奈地笑了笑,輕輕點了一下福凝的腦門,“你呀你,讓我怎麽說你好呢!算了吧,佟妃娘娘不也說了嗎,這銀子該打賞的還是要打賞的,你何苦和他們去計較這些,想想他們也不容易,不在我們身上多賺點兒還能在哪裏貼補一下生活呢?”
福凝瞧了她一眼,“姐姐總是心慈,我也沒說不給,只是受不了珍珠的那個樣子。”
阿靈寶嘆了一口氣,她也想不明白為什麽佟妃娘娘那麽和善的一個人手底下卻收着這麽一個對誰都板着臉的珍珠呢?
她拉過福凝的手,笑道:“我們還是想想五天後宜妃的壽辰吧!你說皇上那時會不會已經回來了?”
福凝捂着嘴笑道:“誰說不是呢?”只是心底卻浮起一個淡淡的影子——德妃娘娘。
聽說德妃娘娘又懷孕了,福凝側着頭尋思了一會兒,宜妃的壽宴上會見到不少熟人吧?
這幾日,宮裏雖然沒有明着張燈結彩地慶祝一番,但是熱鬧的氣氛還是在宮中悄悄地蔓延開了。
第四天,寧德和玄烨終于回到了闊別多日的紫禁城。只是寧德去的時候還是一個人,回來的時候肚子裏卻孕育了新生命。
第三次懷孕,寧德沒有了懷着胤禛時的那種緊張不安。随着皇上子嗣的繁茂,如今她亦貴為四妃之一,又向來不去招惹是非,因此倒不像懷着胤禛和胤祚時那樣的草木皆兵,風聲鶴唳了。
回到永和宮後仍舊将一切交給翡翠和琉璃打點,只是永壽宮一事後,她和成嫔戴佳氏金萱再也不能回到以前了,每次開口說話便像隔了一堵看不見的厚牆般始終不能交心。
對于兒時好友,她們心中彼此都明白,從今往後她們不再是過去的閨中好友了,只是見面點頭,相互客氣寒暄的路人而已。其實金萱明白從她選擇宜妃和她一道踏上去永壽宮的路時,她和寧德的友情就該畫上句號了。她清楚以寧德如今的手腕是不可能不知道她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的,只是她看不慣,寧德竟然可以在事後渾然當做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仍舊如常地待她。這讓她感到害怕,畢竟是她先棄了她去,她沒有聽從寧德的安排不去招惹敬嫔,反而她和宜妃一道把敬嫔和平嫔都拉下了馬。對于這一點她并不後悔,甚至有些沾沾自喜,她終于能為李瑤報仇了,寧德做不到的,或者不肯幫忙的事,她終于靠自己的力量完成了。
起初,她是以勝利者的姿态走回永和宮的,她希望看到寧德的眼神裏流露出贊揚、欽佩,為她而感到喜悅。
但是……她錯了,寧德的目光如常,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她早已料到一切,只是不在意,不關心。
金萱憤怒了,她開始暗暗憤恨起來,為什麽,為什麽你什麽都知道卻仍舊當成什麽都沒發生過?她厭惡了,厭惡永和宮的清淨,厭惡這裏的平靜如水,她厭惡看見玄烨的車駕停在永和宮門口,卻徑直走向寧德的正殿。每次她想裝作無意間出現在皇上的眼前,她總能在三步之內發現寧德或前或後地走在皇上身邊,她看着他們或幸福或坦然地輕笑,只是更加厭惡起自己,她默然轉身,只是因為寧德是她的好友,她不想去嫉妒。可是她不平,為什麽,為什麽,只是比她早入宮三年,寧德就可以博得君王寵愛!不!她比寧德更年輕,她比寧德更漂亮,為什麽皇上看不到她?皇上來永和宮也從來沒有到過自己的房間,他去的永遠只有一個地方,那就是寧德的正殿。
金萱不服,她真的不服,染了鳳仙花的指甲被她死死地掐在皮膚裏,摳出一條條淺淺的血痕。她恨,為什麽要讓自己住在永和宮裏,看着自己曾經最好的朋友和自己的男人交歡,而自己落寞地站在殿外。她開始幻想如果沒有寧德,自己的日子是否會過得開心些,皇上不用再顧及寧德的感受也可以到她的房裏坐坐,她自認不比寧德差,甚至更好。
于是,寧德和皇上出行的日子裏,她和宜妃走得更近了,宜妃的眸子裏不像寧德的平靜,她的一颦一笑都顯露在臉上,開心了便笑,不開心便皺眉,心底仿佛從來都不藏事。
金萱亦愛宜妃房裏的擺設,那才是人住的地方。院子裏滿是姹紫嫣紅的鮮花,春天飄滿了清香襲人的紫丁香,夏季便是馥郁的夜來香,還有秋季甜蜜的桂花樹,即便到了隆冬,臘梅寒香微露也極有情調。
房間裏用的也是最奢侈最舒适的擺設,皇上的賞賜都恭恭敬敬地擺在顯眼處,每一件都是名品,富麗堂皇,令人眼花缭亂。
宜妃不比寧德的清冷,她總能熟絡地和你交談,有了上次愉快的合作,金萱不知不覺中漸漸把天平的一方傾向于宜妃了。
寧德從廣闊的天地回到宮廷,突然間,她對這個住了許多年的宮廷,漸漸地竟覺得不習慣了。
她站在永和宮中,四周是高高的宮牆,只有頭頂上方那小小的天空。現在,她站在院子裏感到無比壓抑,閉上眼睛,伸手仿佛還能觸摸到沿途所見的一望無垠的曠野,那策馬飛騰的自由,長城上将士們閃着寒光的劍弩,氣壯山河的壯志雄心。她更加了解,更加貼近皇上想要的東西了,她現在明白了為什麽皇上常常會喜歡站到紫禁城的宮城牆頭去凝望遠方,那是一個帝王對開疆辟土,開天辟地的渴望。
從慈寧宮請安回來,她沒有立刻回永和宮,她向皇上一樣登上了城樓,站在城牆上向遠方凝望,她緩緩吐出一股郁氣。
城樓角下,依稀可以聽見大街上的叫賣聲,仿佛多年前自己也穿梭在這人群裏,牽着額娘的手,舔着三個銅板一支的糖葫蘆行走着。而如今自己被困在這個四四方方的天空裏俯視着他們,從什麽時候起,自己就不再是他們中的一員了呢?
多少年來,她一直是人前最周全完美的那一個。她強抑喜怒哀樂是為了什麽?為了息事寧人,為了宮中的一方平靜,為了不起波瀾,為了保護自己,保護禛兒和祚兒不再受到傷害?
就為了讓別人無可挑剔,她處處求全,事事小心謹慎,處處防範,事後也是一忍再忍。
可是突然之間她累了,她厭倦了,她想起了孝昭皇後,想起她出入宮廷時所發生的一切,她突然有些了解孝昭皇後有時露出的疲态,可笑的是那時她還以為這只是自己的幻覺。
翡翠看到寧德站在城牆的風口,忍不住打破這奇怪的靜默,小心提點道:“主子,我們回去吧,當心這裏風大。”
寧德暈暈沉沉地應了一聲,仿佛還沒有從睡夢中驚醒,翡翠趕快走到一邊扶着她,“主子,這邊走。”
寧德在離開之前,又回頭望了一下天空,這一剎那她只想回去好好生下這個孩子,守着胤祚,與世無争地過完這一輩子。有他們這一生就足夠了。
到了第五日早晨,天剛剛亮,福凝和阿靈寶便迫不及待地起床開始梳妝打扮起來了。
出門的時候,看到佟貴妃似乎還沒起身,二人早已按捺不住,先上了兩頂小轎,早早地到了麗景軒的門口。下了轎,但見陽光滿院,其色如金,照在那影壁琉璃之上,分外刺眼奪目。
走到回廊前發現來的人已經不少了,她們二人皆在宮中面生,只認得其中一人是分配到翊坤宮與榮妃同住的新進秀女袁氏,還見到幾個答應、常在之類的,如尹常在、牛答應經常在承乾宮佟貴妃娘娘身邊走動,所以也見過幾面。而袁氏雖然和她們是一起進宮來的,只是相互之間并不見有多熟絡。因此二人只是與衆人一般互相點頭微笑幾下便算打過招呼了。
正疑惑間,一個粉衣宮女踩着花盆底走出來,甩了帕子,輕喚一聲:“衆位小主吉祥!”
見到竊竊私語的衆人都停下來安靜地望着她了,才緩緩道:“宜主子剛起來,知道各位小主來得那麽早,很是過意不去。先請各位到前廳喝茶,主子更了衣就過來。”
說話的宮女轉身去了前廳。福凝和阿靈寶跟在衆人後頭也進去了。
她們俱是第一次踏進宜妃的麗景軒,霎時就被麗景軒的布置迷花了眼。不同于佟貴妃處的雍容大氣,德妃處的清淨舒适,宜妃把一個小小的前廳就已布置得金玉滿堂。
福凝見一旁立着的紅木架子上随意地擱了好幾對玻璃翠的镯子,水頭十足,碧沉沉如一泓靜水,兩塊大如鴿卵的紅寶石映着三四粒貓兒眼,流轉出赤色光芒,另有數串東珠——那東珠皆是上用之物,顆顆渾圓勻稱,淡淡的珠輝竟映得人眉宇間隐隐光華流動,還有些珠翠首飾,皆是精致至極。
她知道宜妃娘娘聖眷優渥,賞賜必定不少,但沒想到竟是這樣價值連城的,一邊看去一邊連連咋舌。
衆人正驚嘆着,聽見門口站着的小公公通傳道:“宜妃娘娘駕到!”
衆人忙不疊地下跪,就看到一片香氣撲鼻的紅雲從外面款款而來。
“起來吧,別跪着了,好歹是自家姐妹了,還沒到拜壽的時候呢。”宜妃輕笑,不知是否因為當年她做秀女時受過端嫔的氣,所以她待這一屆的秀女總是十分和氣。
福凝和阿靈寶直起身來,看見宜妃已經坐下了,今日是她的生日,所以穿了一身玫瑰紅蹙金雙層廣绫長尾鸾袍,襯得她分外喜慶明豔。
宜妃鳳眼淡掃,衆人驚嘆的表情已經盡入眼底,把滿屋裝飾得珠光寶氣可不僅僅是為了炫耀,更是一種心理上的震懾,讓她們都不由自主地拜倒在這富貴絢麗之中。
她滿意地一笑,語氣越發親和,“大家不要傻站着了,衆位妹妹快請坐吧。”
天色尚早,更何況宮中有品級的宮妃也尚未到來,所以宜妃只是和她們一起閑話聊天,着意籠絡施恩,也細細留心查看幾個新進小主的人品。
過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聽到外面通報說是成嫔到了,只是出乎福凝等人的意料,宜妃親自站起來,出門去迎成嫔,這樣一來衆人也不好坐着了,全飛快地站起來跟着宜妃走到宮門前。
阿靈寶不明所以,看着架勢似乎是迎什麽大人物,可是沒聽說這個成嫔有什麽權勢啊,竟讓四妃之一素來嬌縱的宜妃親自出門去迎接。她悄悄地拉了拉福凝的袖子,福凝回過頭來也是一臉的迷茫,只好探着頭去瞧成嫔到底是個怎樣的貌美如花。
一望之下倒有些所望,竟也不是特別的鮮亮,只是神色之中透着幾分和德妃一般疏冷沉穩的氣息,只是德妃的沉穩讓人瞧去十分安心,她的沉穩卻覺得微微有些呆滞木然。
阿靈寶附在福凝耳邊竊竊私語,“聽她們說這個成嫔和德妃娘娘是一起住在永和宮的。”
福凝疑惑道:“那她怎麽不和德妃娘娘一起來?我記得上回我們去永和宮見德妃娘娘的時候也沒見着她。”
阿靈寶住了嘴,一副大有深意的表情。只是這種事不可探究,于是二人很識相地在此事上閉了嘴,轉頭去看那成嫔,卻已經在宜妃身邊坐了,看二人的神态似乎是很親密的樣子。
宜妃與成嫔靠得近了,見她脖子上起了一個小紅包,不由得關切道:“咦,妹妹,你脖子上的是什麽?莫非長了疹子?”
成嫔嗔笑道:“姐姐莫要吓我,哪裏就是起疹子了,是永和宮裏的蚊子,今年出來的特別早,昨晚讓它叮得不得安生。”
宜妃驚奇道:“妹妹沒有放簾子嗎?下人們是怎麽辦事的,這麽不小心!”
成嫔苦笑道:“我哪敢勞動她們,只是這蚊子真是防不勝防,我全身都蓋了衣服,就露着一張臉,這不,還是被叮着了嗎?”
宜妃附和道:“乖乖,今年的蚊子竟這樣厲害嗎?”她側過頭對身旁站着的宮娥道:“寶兒,你去把我平時用的薄荷油拿來。”
宜妃回過頭,笑着對成嫔道:“這是暹羅國的貢物,據說他們那裏天氣炎熱,雨水充沛,蚊蠅蟲豸繁多,這個薄荷膏對蚊蟲叮咬很有效果,妹妹你先拿回去用吧,不夠再過來拿。”
成嫔似乎和宜妃已經很熟了,也不推辭便笑着接了過來,“那就先謝謝姐姐了,今年的蚊子毒得很,姐姐自己也要小心。”
一旁的尹常在賠笑道:“成嫔姐姐說得是,今年的天氣真是有些古怪,天氣悶熱成這樣。有些宮女還在傳,常在廊下看到有蛇鼠出沒,倒是吓到了好些人。”
聽到“蛇”,好多宮人變了臉色,宜妃似極有興趣地揚了揚眉,凝神聽她們談話。
一旁的袁氏一臉害怕,仍舊心有餘悸,連聲道:“是啊,是啊,我在翊坤宮親眼見過有一條五步蛇從草叢裏鑽過去,不但是我,我們宮裏好些人都見過呢!不怕姐姐們笑話,當時吓得我雙腿發軟,動都不會動了。”
一說到蛇,衆人似乎都止不住話頭,一時又有一名答應确有其事地道:“太後宮裏的宮女綠萼似乎還被蛇給咬到了。”
她神情可怖,一時周圍的人也吓白了臉。
宜妃關切地問道:“那榮妃姐姐那裏可要當心了。”
成嫔撇了撇嘴,“今年管事的也不知是怎麽回事,這一點兒事也辦不好,放了那麽多髒東西到處跑,什麽時候見到佟妃姐姐可要和她提提。”
宜妃見金萱扯到了佟貴妃和溫貴妃的身上,便把話題略過,溫和地笑道:“好了,才一個蚊子包,倒引來這麽多話。不過是幾條小蛇,大家都是皇天庇佑、福澤深厚的人,宮裏地方大了難免也會有管不齊的地方,大家就多體諒體諒他們下面人的難處吧。”
突然聽到門口的太監連聲禀報:“佟妃娘娘駕到!”
“溫妃娘娘駕到!”
“惠妃娘娘駕到!”
“榮妃娘娘駕到!”
“端嫔到!”
“良貴人到!”
她們幾人似乎是約好的一般竟在這個時候一起來了,這下不用等宜妃娘娘站起來,衆人便主動起立,跟在宜妃和成嫔後面到門外去迎接了。
宜妃神色如常,與衆人無論親疏皆十分親熱地寒暄。
福凝和阿靈寶擠在後面,福凝拉了拉阿靈寶的袖子,靠過去輕聲問道:“怎麽不見德妃娘娘啊?不是說德妃娘娘和皇上昨天已經回來了嗎?”
阿靈寶一臉迷茫地搖了搖頭,福凝心中忽然一動,該不會……德妃娘娘要和皇上一起來?
她飛快地搖了搖頭,似乎要把這個荒唐的念頭給驅走,可是越想就越覺得有可能。
宜妃已經領了衆人往後面去,口中熟絡地招呼着,“我在頤年殿備好了戲,請了南府的伶人過來助興,不拘什麽的,大家點幾出先熱鬧熱鬧,等皇上過來了再開席吧。”
衆人自然沒有話說,一起往頤年殿去了。
待衆人坐定了,頤年殿的太監遞上戲牌子請衆位娘娘點戲,按例第一支是讓佟貴妃點的,今日因是宜妃的生辰便讓給了宜妃。宜妃笑着接過,道了一聲,“僭越了。”便先點了一出折子戲《夜奔》,又把戲單交還給佟貴妃,佟貴妃粗粗看了幾眼,指着《長生殿》便道:“就這個吧,不比妹妹愛看那些武打的。”
順手把單子遞給了坐在左邊的溫貴妃,海瀾珊接了,笑着說道:“今天這樣的好日子,為什麽兩位姐姐竟點這些,要我說也不必瞧了,先來一段《牧羊記之慶壽》吧!”
這邊幾位妃子還在商量聽什麽戲,那邊坐在尾端的福凝和阿靈寶就已經唧唧喳喳先聊開了。
這裏的太監總管親自帶了幾個小太監擡了三張炕桌,每張桌上搭着一條大紅氈席,氈上放着新出局的銅錢,用大紅彩繩串着。按照規矩兩張放置在佟妃等人的席下,又送了一張至宜妃的榻下來。宜妃笑着說:“和姐姐們的擱在一起便好。”
宮女們素知規矩,放下桌子,将銅錢裏的紅繩抽去,散堆在桌面上,堆得像小山一般高。正逢着唱《夜奔》這出戲的末尾了,佟妃便說了一個“賞”字。早有宮女預備下簸籮,聽見這個“賞”字,便走上前,抓起桌上隆起的銅錢,撮了一簸籮,向戲臺裏說道:“佟妃娘娘賞。”說着,便向臺上一撒,只聽滿臺轟隆隆之聲,極是熱鬧。底下的衆人也只是圖個喜慶罷了,仍舊是笑眯眯地互相說笑。
福凝是第一次來宮裏聽戲,最是新鮮不過,眼睛四處亂瞧,突然看見從外邊走進來一個淡綠色的影子,不是德妃是誰?
果然是戲唱到一半的時候,德妃獨自一人悄聲來了,福凝注意到她先在角落裏坐了,這時一出戲落幕了才走到佟貴妃身邊,德妃娘娘似乎是笑着和衆人打了招呼,不知說些什麽才在下首坐了。
寧德有孕在身,佟貴妃特意吩咐在橫榻上放幾個團花軟墊,皆以輕軟若羽毛的蠶絲織面,盛着曬幹的杭白菊和荞麥籽,有清涼安神之效。因正值盛暑,寧德又懷着孕,十分怕熱,所以只穿了件家常的象牙白的抽紗長袍。寧德剛從漠北回來,選着新鮮應景的見聞說了,看着面前擺放着滿滿的零嘴克食,也只是挑一些新鮮的水果來吃。
宜妃看似正聚精會神地聽戲,其實眼角的餘光早已留心到寧德對飲食如此小心,心底不由得暗暗冷笑。
宜妃的侍女寶兒忽然聽到站在門口的太監輕輕拍了拍手,接着便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知道是皇上要到了,于是快步走到宜妃身邊附耳輕聲禀道:“主子,皇上來了。”
宜妃眼笑眉開,向兩側望了望,道:“姐姐,皇上到了。”
一時佟貴妃、溫貴妃等人都站了起來,福凝本來不知曉但是她一向機敏,看見幾位皇妃都站了起來,便知道是皇上要到了。果然就遣了宮人過來回話,說是皇上已經從慈寧宮請安回來,這會兒怕是要到了。
福凝和阿靈寶擠着便想往前頭去,洛兒急忙拉住她們,“哎喲,我的小祖宗,這可不比剛才迎娘娘們,還有些閑散,如今皇上來了往哪兒站可都是有個理的,你們還是安分點兒吧。”
這一折騰,等着管事的公公領了她們到指定的地方站好,卻是在後面的位置,紮在人群裏,別說皇上,便是德妃娘娘也看不到。
前頭忽然一陣鬧騰,玄烨終于來了,福凝和阿靈寶懷着激動的心情和衆人一起跪下去齊呼“皇上萬歲萬萬歲!”
擡起頭轉眼皇上已經從前頭過去了,只看見一個明黃色的背影被衆人簇擁着,越行越遠。
阿靈寶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福凝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我們畢竟是新人,哪裏輪得到我們啊,等佟妃娘娘安排下侍寝的日子就可以見到皇上了。”
阿靈寶紅了臉,羞澀地低下頭嗔道:“姐姐你這還真不是姑娘家該說的話!”
一時福凝的臉上也是一陣緋紅,剛才脫口而出還不覺怎麽的,現在聽完阿靈寶的話,才知這是渾話,也低頭不語。
前頭已經飲酒開宴了,皇上的一邊坐了佟貴妃,另一邊原該是溫貴妃的位子,她卻想讓出,并不提宜妃的壽辰,只是說德妃如今懷着龍種,正該好好照顧着,請她坐到皇上的身邊來,寧德自然是淺笑着推辭了。她推說這幾日沒什麽胃口便不赴宴了,今日來只是專為宜妃姐姐賀壽,略坐坐便走,大家也不用讓她了。
宜妃聽了忙叫人另開了一席與她單坐了,也是在他們的邊上,只是不置酒席湯肉,專擺些可口的點心、蔬果。
寧德見玄烨也沒有什麽意見便欠身謝過。只是心中惴惴,不明白她和溫貴妃素無交集,不過是點頭之交,為什麽今日如此客氣。因她有孕在身,這幾日精神也不怎麽好,總是無法集中注意力,思索了一番沒有什麽結果也就略過不想了,仍舊回神聽她們談笑。
玄烨和佟貴妃待寧德總是十分的照顧,那一邊談論起血燕比她們通常吃的官燕更加滋陰養顏,固本培元,對孕婦尤其有效。這血燕傳說是金絲燕用唾液築成兩個燕窩後,築最後一個窩時已精疲力竭,因而吐出血來,而成了所謂的“血燕”。其實血燕是金絲燕的一個燕種,只不過血燕産量稀少,每年宮中的幾兩血燕玄烨都是孝敬給太皇太後了。
玄烨聽了也只是微微一笑,“明天朕便去向皇祖母讨些,皇祖母疼惜德兒,只怕比朕親自去還好。”
寧德聽到他們是在談論血燕,方才記起回宮之後,太皇太後确實曾送來一包暗紅色的燕窩。當時倒不知道是血燕,現在聽他們說來恍然竟是,一時心中惶恐,她連忙笑道:“太皇太後已經送過臣妾了。臣妾見識淺薄以為只是一般的燕窩,又是太皇太後送的,下面人疏忽也就沒有記檔,倒是讓佟姐姐和皇上費心了。”
玄烨聽了無謂地點了點頭,只是高興地說道:“皇祖母竟先賞你了?那正好,記檔這類小事,回去讓下人補上就好了,你自己的身子要緊。”
成嫔坐在下面暗暗地絞着手帕,還沒生呢就已被衆人捧在手心了,要是生了還不知道會是什麽樣呢。永和宮裏得到的賞賜她是知道的,不單單是太皇太後、太後和皇上在送,連佟貴妃幾個也總是有禮過來,再想起自己生七阿哥時的寒酸,氣就不打一處來。記得先頭的四阿哥是給了佟貴妃,富貴逼人自不必說,後來的六阿哥別說得了一個“祚”字那是幾世的福分和尊榮,這一個生下來不知要寵成什麽樣呢!成嫔心裏突然升起一股氣來,憋不住,便把桌子上的一杯汾酒一飲而盡,只是沖上來滿嘴都是火辣辣的嗆意。
端嫔坐在她左邊瞧見了她的小動作,只是抿嘴暗笑,瞟了一眼德妃,不由得想到:你們自個兒窩裏鬥去吧。敬嫔妹妹這件事辦得可真好,把這麽一個家夥插到她身邊去。于是她也拈起酒杯,卻不喝,只是站起來,朗聲道:“我先敬宜妃娘娘一杯,祝娘娘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說罷,她一飲而盡。
觥籌交錯之間,宴飲至尾,德妃因為懷孕,不宜久坐,已經先回去了。便是福凝也覺得酒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