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到了周五開班會的時候,那幫學生真帶了黃瓜茄子過來, 臊着臉講怎麽科學使用套套, 合理保護自己。
臺底下知道情況的一幫孩子哄笑的直不起腰來,陸凜全程沒什麽表情。
下午中英文兩份檢讨被送了過來, 據說英文那份還是找學委專門改了幾遍, 用詞語法寫得一絲不茍。
送檢讨的英語課代表摸着頭直笑:“裴帥哥, 我寫的那段角色判詞……”
“多讀點書。”裴灼拿試卷敲她腦袋:“一天天都在想些什麽。”
大夥兒正樂着, 陸凜接了電話,沒聽幾秒就快步往外走。
裴灼感覺他情緒不對, 示意學生回去上體育課, 跟上陸凜往外走。
“好, 我知道了, 現在我去找他。”
陸凜挂斷電話站定好幾秒,皺着眉叫住學生道:“餘旭在哪?”
“在操場打球呢?”課代表往東南角指:“您往那看!”
陸凜點點頭,一言不發快步往那邊趕。
幾個瘦瘦高高的男孩在那搶球灌籃, 看見陸凜裴灼來了還笑着打招呼:“老師玩把麽?”
“餘旭, 你過來。”陸凜簡短道:“把球放下。”
裴灼這會兒感覺不對, 帶着學生往角落走,示意其他人繼續玩。
餘旭左右瞅了一眼,緊張道:“老師我最近也沒犯錯啊?”
“你媽媽出車禍了, 現在在搶救。”陸凜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覺得全身力量都繃着:“我現在送你去醫院。”
餘旭臉色一瞬變得蒼白無比, 握着拳道;“老師你是不是弄錯了?我媽媽她……”
“我送他去,”裴灼已經把鑰匙握在了手裏:“你先去忙班裏的事, 等會再說。”
陸凜快速應了聲:“我把具體地址發你微信。”
裴灼帶着餘旭往停車場走:“我們快點,別的事暫時先放一下。”
路上沒堵車,但連着碰到兩個紅綠燈。
學生剛才還笑的特開心,這會兒已經跟被抽走靈魂一樣,坐在副駕駛嘴唇都在哆嗦。
陸凜打電話過來:“裴老師出發了嗎?”
裴灼戴上藍牙耳機:“你說,我戴耳機了。”
陸凜把醫院診室位置和他再次确認了一遍,半晌道:“餘旭他爸爸……兩年前因為癌症去世了。”
裴灼下意識地想扭頭看眼那孩子,硬生生把目光停住,深呼吸道:“我盡快把他送過去,醫藥費能墊就墊一下。”
陸凜艱澀道:“可能不用墊,醫生說已經快進入彌留之際了。”
裴灼車都沒停正,帶着這孩子就往樓上跑,根本沒時間等電梯。
“快點,四樓手術室,你快跑過去!”
前一秒他們還在辦公室裏說笑聊天,現在場景驟然換到手術房外。
“你是病人家屬?”護士把餘旭攔下來:“叫什麽?”
“餘旭,我是她兒子,”高中生跑的上氣不接下氣:“你們救救她,求求你們。”
護士把他帶過去,腳步急促。
陸凜安排完放學的事情很快也趕了過來。
他剛見到坐在長椅上的裴灼,遠處病人斷了氣,傳來小孩絕望到極點的悲哭。
“媽——”
裴灼這會兒也在發抖,推了陸凜一把:“你和他熟,你快去安慰他。”
男孩根本承受不了這樣的事實,哭到整個樓層都散開瀕臨崩潰的嘶吼聲。
肇事司機已經被警察帶走,其他親戚陸續趕了過來,聽見哭聲時也滿臉恻然。
“這孩子好苦啊,好不容易熬了過來,現在他媽媽也……”
“哎,得虧他們家留夠了上大學的錢,不然高三都沒得讀了。”
越來越多的親屬過來幫忙辦理手續,屍首被推去太平間整理儀容,絮絮的談論聲像蚊群般聚攏,久久徘徊不去。
也有人過去勸慰餘旭,男孩跪坐在太平間外長哭不停,對着空空蕩蕩的長廊磕頭。
裴灼和陸凜守在他的身邊,這時候不敢走也不放心走。
他的父母都是獨生子女,現在有直系血緣的只剩下外公外婆,來的親戚朋友都是遠房,不算熟悉。
陸凜推了周六的應酬,陪在餘旭旁邊沒有吭聲,知道這時候再多說什麽都沒有意義。
裴灼給男孩遞了杯水,把他扶了起來:“晚上要守靈。”
他很少面對這種生與死的場合。
但是仔細一想,很多學生包括他自己,在讀書的時候遇到這種事,多數都是由老師代為通知的。
某種程度上,老師不僅僅在引導他們擺脫無知,也在陪他們走這段晦暗的路。
餘旭平時是很開朗的男孩,成績不上不下但自律聽話,偶爾下課也會來辦公室找老師們答疑。
現在的小孩都發育的快,高三沒讀完身高就蹿到一米八一米九,有時候會給人一種他們都上大學了的錯覺。
可真到了這種時候,少年抱着膝蓋哭的滿臉憔悴,如同脆弱無措的小孩。
孩子的外公外婆急急忙忙趕了過來,先是流着淚确認女兒的死亡證明,然後又去抱住孫子拍他後背。
太平間的職工安排好了火葬場那邊的事宜,已經在聯系停靈的場地和車了。
屍首被推進冰棺裏運走,男孩扶着外公外婆下樓,無聲無息地哭。
旁邊的親戚也跟着準備過去,見這兩個男人有些陌生,問道:“你們是他的?”
“老師,”陸凜解釋道:“我們是他的老師。”
“那太好了,拜托你們陪陪他,”親戚滿面愁容:“我們和這孩子也不熟,過年才偶爾見一面,都不知道該怎麽叫他……孩子爸媽都去世了,他這會兒肯定不好受。”
火葬場在郊區外,風刮的如同刀子,刺的人臉頰發疼。
按他們家的規矩,要在這裏停靈三日然後火化,香火爐得時時刻刻續着紙,到最後一天才能熄。
裴灼示意陸凜先陪餘旭處理那些事情,自己返回學校把文書物件全部歸置好,又匆匆開車過去找他們。
親戚們陸陸續續都過來吊唁,給冰棺上香鞠躬,旁邊小孩跪在蒲團上跟着磕頭。
陸凜見裴灼來了,低聲道:“我晚上在這陪他,你回去休息。”
“沒事,我家裏有鹿鹿照顧着。”裴灼搖頭:“他現在太孤單了。”
晚上七八點時靈堂還有人陪着,漸漸親戚們散了,兩個老人身體也扛不住,擦幹眼淚去樓上房間休息。
寂靜的靈堂裏只有他們三人,外頭坐了兩個幫忙燒紙錢的男人,說話時帶着濃厚的地方口音。
等到了九點,幾個學生結伴過來了。
少年坐在旁邊有些恍惚,擦了下眼角起身去迎他們。
“餘旭,我們跟家裏說了,這幾天我們陪你。”
“你吃過飯了嗎?我們幫你守會兒,你休息一下吧?”
裴灼認出來這學生裏有班幹部也有向來調皮的學生,起身去和他們打招呼。
“裴老師陸老師也在這啊。”杜仲松了口氣:“我們來的路上還擔心他沒人陪着。”
學生們都嚴肅了神色,對着冰棺上香鞠躬。
餘旭跪回蒲團旁,在他們鞠躬的時候跟着叩首。
等儀式走完了,他們才拉着他坐回旁邊,輕聲安慰。
裴灼坐在陸凜的身旁,有些想握一握他的手。
他看向陸凜又坐了回去,遙遙的望互相擁抱的學生們。
陸凜把外套解下來蓋在他的身上,在風衣下握緊了他的手。
兩人十指緊扣,一時都沒有說話。
“以後……恐怕還會有這種情況。”裴灼長長嘆了口氣:“還是很難過。”
“我送別過一個學生,他得了白血病,到最後也沒有治好。”
陸凜看着夜色裏升騰的煙霧道:“他媽媽哭到昏厥,我幫着燒完下半夜的紙錢。”
裴灼再度用力去握他的手,半晌怔怔道:“畢竟是做老師。”
“嗯,迎來送往。”
陸凜坐了好一會,才繼續開口往下講。
“那個學生去世以後,班裏就空了一個位置。”
“我總是覺得他沒有走,還想叫他回答問題。”
裴灼垂着眼眸道:“我老師去世的時候,我也去送別過。”
“以前看她都是站在講臺上,笑起來有酒窩。”
“後來站在冰棺旁看她,覺得好陌生,像在做夢。”
他們在靈堂陪了三天,學生們也陪了三天,誰都沒有走。
前兩夜不用通宵守着,大家就輪流換班,分成兩撥回去洗澡休息。
到了第三夜,又來了幾個學生陪他,還有隔壁班的陌生小孩。
餘旭被他們包圍在內圈,陸凜和裴灼便坐在外圈,靜靜地陪他度過這個漫漫長夜。
天亮的時候,就該徹底送別,看着她被推去火化了。
十一二點的時候,大家還在小聲交談聊天,午夜一深,便只剩下寂寥的爐火噼啪聲。
不知道是誰先開口,說道:“我們給阿姨唱首歌吧。”
學生們拉起餘旭的手,牽着他走到了棺木旁,眼睛裏都含着淚。
他們陪他送母親最後一程,此刻都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唱了幾句便開始哽咽。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裴灼站在學生們的身後,用手背掩着淚痕。
陸凜握緊了他的右手,此刻也紅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