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他們像是一對結伴遷徙的南雁,從一家去往一家, 停留片刻與家長們道別, 在繁華熱鬧的街區裏繼續徘徊。
裴灼只開了兩段路,陸凜便覺得過意不去, 給他買了袋猕猴桃可麗餅, 讓他坐在副駕駛上安心吃東西。
“陸老師, ”裴灼淺淺啃了一口, 若有所思道:“怎麽感覺這手段跟哄小孩似的。”
陸凜打着方向盤道:“我侄女确實吃這一招,買點好吃的就乖乖坐着去了。”
裴灼也大方, 自己一口遞給他一口, 兩人穿過三條街的功夫就把這餅分完了。
“陳察他們家小區在華聯對面, 我有個朋友以前也住在這。”裴灼指路到一半, 忽然道:“哎,你說咱們倆像不像過年的時候去各家親戚拜年的……”
說了一半又停了。
陸凜知道他隐掉的下半截,一時間心情很好。
“的什麽?”
裴灼把頭扭到一邊:“我沒說。”
陸凜笑着撓了撓他的下巴。
他們一人拿着學生檔案袋, 一人拿着高三說明資料袋, 确實正兒八經是去家訪的。
真進了高三以後, 光是家長會都估計能忙到喉嚨說啞。前期工作做的越妥帖細致,以後家長配合度高,他們也方便。
陳察他們家條件很好, 不光每幢樓配備着24小時輪值的保安和管家,電梯門旁邊的蝴蝶蘭都是新開的滿天紅。
裴灼拿着地址單和陸凜按了下門禁, 學生匆匆接了電話,聲音有點慌亂。
“陸老師?你們來了?”
他的聲音幾乎被背景音蓋掉, 有歇斯底裏的痛罵聲傳了過來。
“你沒事吧?先開門,我們上去。”
那學生遲疑了好幾秒,還是給他們開了門。
兩個老師匆匆趕了上去,發現不是家長在打孩子,是家長在互毆。
也不是真刀真槍的打,就是一邊痛罵一邊沖着對方砸東西。
砰的一聲扔過去一把剪刀,嗖的一聲丢回來一個遙控器。
客廳裏狼藉一片,抱枕花瓶亂糟糟的堆在地上。
裴灼陸凜都不是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第一時間把陳察拉到了旁邊。
少年發育的很好,個子都快蹿到一米九,神情漠然。
那兩個家長本來不想把這些醜态暴露在老師面前,可眼見着老師來都來了,索性強拉着他們申冤訴苦,非要評個不是出來。
“陸老師,我這十幾年一個人拉扯着我們家察察長大,發着高燒都車接車送他放學,”女人哭的妝都花了,聲音尖利:“這狗娘養的東西在外頭天天跟一群不三不四的鬼混,這幾天回來衣領上還有別的女人燙過的頭發!”
“什麽叫你一個人拉扯的?”男人氣的臉紅脖子粗,索性把火氣都把爆了出來:“這些年你給這個家掙過一分錢嗎?家裏吃的喝的什麽不是我買的?連洗碗的保姆不也是我掙錢雇的嗎?!這些年你洗過一件衣服嗎?!”
女人發出野獸中槍般的悲怆哭音,後退幾步道:“行,真有你的,真有你的!”
陸凜沒有過去拉架,簡短清晰道:“您兩位先平複下情緒,我們帶孩子下去散散步。”
裴灼搭着少年的肩就把他帶了出去,關門的時候裏頭傳來更加激烈的對罵聲。
少年低頭回了同學兩條微信,仿佛門後還在撕扯的人與自己無關。
陸凜看着電梯樓層變化的數字,也沒有和他聊這件事。
“吃晚飯了嗎?”
“沒吃多少,剛喝了碗湯就開始摔筷子砸碗了。”陳察手機一翻塞回校服袖子裏,冷冷道:“也不知道是摔給誰看。”
裴灼走了會神,突然道:“我想起來了,這家小區東門有家鐵板蒜蓉蛏子很好吃,你去不去?”
學生點頭:“我請你們。”
裴灼啧了一聲:“行,就當是提前收教師節禮物了。”
比起高檔小區的清幽寂靜,還是大排檔裏有人間煙火氣。
燈繩燈箱跟聖誕樹似的胡亂閃爍,紅配綠其實看着挺醜。
一大幫打着赤膊的大叔大爺在碰杯胡侃,廚子當街哐當着鐵鍋在炒肉絲面。
他們挑了個小桌子坐下,點了幾盤燒烤,還要了一瓶鮮榨西瓜汁。
陸凜借着去洗手間的功夫默不作聲的把賬結了,回來時陳察剛好掏出手機:“老師,咱拍個照吧,這事我能跟班裏吹好久。”
裴灼往旁邊讓了讓,給他倒了杯西瓜汁。
“這有什麽好吹的。”
“您兩位不像吃燒烤的人啊。”學生也樂了,沒心沒肺道:“陸長官瞧着是吃機關食堂正經酒局的人,您看着是只去西餐廳的,坐這兒我都覺得好玩。”
“這是偏見。”裴灼大大方方的拉着陸凜和他合影,剛好服務員端蛏子過來,錫紙上油花亂冒。
等吃的差不多了,陸凜才問出了口。
“你對以後,是怎麽打算的?”
其實這句話,他們一般是問家長,很少問孩子。
不是不尊重學生的選擇,是在大部分情況下,家長都有領導欲和控制欲,而且很喜歡把孩子前三十年甚至前五十年都規劃的清楚明白。
學生坐旁邊表達幾句,會被訓斥別亂插嘴,小孩懂個什麽。
學生好教,家長不可能教,他們已經習慣了。
陳察擦了擦嘴,還給他們遞了兩張紙巾。
“我想好了。”男孩一開口,眼神都透着冷靜清醒:“他們倆打了十幾年,以後也好不到哪去。”
“我要考的遠遠的,出國讀大學,不在這呆。”
裴灼沉思道:“那要現在開始準備了。”
“嗯,班都報好了。”陳察利落道:“我要出去讀金融,讀完了直接留在國外,他們倆在北京愛怎麽折騰怎麽折騰。”
邊說還邊掏出手機,給他們看自己找中介拟的時間規劃表和大學意願清單,樣樣都清楚明白。
陸凜颔首:“我找時間和你家人好好談談。”
裴灼笑道:“流程我熟,有不懂的随時問我就好。”
他也不多幹涉他的選擇,就拿着點菜單的背面寫現在不同國家的招生政策,以及講金融系突出的幾個重點大學。
陳察聽得很認真,還記着把他寫的東西都拍下來,往備忘錄裏記着重點。
裴灼指點了幾句,把自己的微信號留給了他。
現在的小孩和他們那個時候不一樣,零花錢充足資訊豐富,活的早熟又通透的也不少。
現在帶着走幾步,後面都能自己飛了。
“确實,估計高三得麻煩您,”男孩也笑的大大方方:“我口語不行,英語作文問題也多,提前謝謝裴老師啦。”
正聊着電話響了,是那兩個家長終于吵完清醒了點,窘迫的跟陸凜道歉賠不是。
他們把小孩送了回去,按着流程把該詢問和解釋的事情講了一遍。
兩個家長雖然都洗過臉了,神情還是有點狼狽不太自然。
一問學業,什麽都知道一點,什麽都不太明白。
家長會再三講過的課程和考試安排,這時候不得不再解釋一遍。
“你好好聽着,別玩手機,”女人一臉惶恐的拍着小孩:“老師說的這些都可重要了,你知道不知道?”
陳察點了點頭,陪着他們倆在旁邊枯坐。
家長們其實心裏也慌,私事家事亂做一團,也知道高考這事是人生第一大關卡,輕慢不得。
他們顧不上什麽面子,大小細節問來問去,生怕漏掉一點信息。
相比之下,十七歲的陳察坐在旁邊慢悠悠地喝着茶,早就把前路後路都看的明明白白,這會兒只是陪着他們倆走個過場。
等陸凜他們起身告退,陳察爸媽追到了電梯門口,滿臉尴尬的又跟他們道歉。
“我們不離婚,也是為了這孩子,盼着他好。”
這說辭他們帶每一屆都能聽見好多次,這時候也跟着點頭,程序化的安慰了幾句。
等再開着車往回走,陸凜看着夜色道:“現在的學生……其實也挺幸運的。”
“是啊,可以走的路很多。哪怕爸媽糊塗着,也能自己想明白将來要往哪去。”裴灼靠着他慢慢道:“我們那時候能撥號上網都不錯了,高考志願還是翻着本子研究怎麽填。”
車停在了十字路口,空無一人的寬闊街道上蹿出了一只流浪狗,在濕淋淋的馬路上踩着路燈燈光跑遠了。
“裴老師為什麽選擇做老師?”
“唔,覺得這個職業很安寧。”裴灼靠着陸凜的肩,看着遠處,忽然咳了一聲,開始說惟妙惟肖的翻譯腔:“有那麽一群小孩子在一大群麥田裏做游戲。”
“幾千幾萬個小孩子,附近沒有人,沒有一個大人,我是說,除了我。我呢……”
紅燈跳成綠燈,轎車緩緩前進。
陸凜開着車一路右轉,望着遠方悠悠接道:“我呢,就站在那混帳的懸崖邊。我的職務是在那兒守望。要是有哪個孩子往懸崖邊奔來,我就把他捉住。”
裴灼轉頭望他,笑意加深:“我是說孩子們都在狂奔,也不知自己是在往哪兒跑。”
“我整天就幹這樣的事。”
“……我只想當個麥田裏的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