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女郎
“阿彌!”
窦景寧在樓梯口匆忙拉住鄧彌,鄧彌羞怒難消,轉頭就給了他一耳光。
窦景寧被打懵了。
鄧彌飛快出了松竹館,大街上人來人往,熙攘熱鬧,她猶自氣得失态,不斷拍着衣裳,想把松竹館帶出來的酒香、胭脂香都拍個幹幹淨淨:“說什麽只來此喝酒聽琴,鬼扯!還什麽雅致妙人品行高潔,那是我看走了眼!死窦景寧,看他那張臉就知道了,根本不是個好東西!整日裏勾三搭四個沒完,還敢滿嘴亂編謊話,如今都敢诓騙到我堂堂柏鄉侯的頭上來了,好肥的賊膽!”
“喲,小國舅,你罵誰賊膽肥呢?”
這語調,光用耳朵聽也知道是誰了。
鄧彌停下來,扭頭看錦衣華服在街上亂晃的豐宣,瞪着眼,正要沒好氣得回敬一句“要你管”,窦景寧就追了上來。
窦景寧微喘:“阿彌,你走得好快。”
鄧彌神情冷落:“你跟來作甚?我要回家了!”
“坐我的馬車,我送你。是我把你帶出來的,理應由我再送你回去。”
“不用客氣,我走路回去就好!”
“這怎麽行?路很遠的。”
“不怕遠!”
“不行不行,跟我上車,我送你回長安君府。”
窦景寧執意要送,鄧彌死活不肯,兩個人便在街邊拉扯了起來。
豐宣看得一頭霧水,按下二人道:“你們這是在幹什麽?我都看不明白了。還有,當我是無關緊要的路人嗎?都站這裏好一會兒了,你們竟沒一個理我的?”
要不說,窦景寧是真的沒注意到他。
豐宣一瞧窦景寧臉上的紅印子,怪稀罕的:“咦?景寧,你這臉是怎麽了?”
鄧彌怒目以對。
一巴掌真是便宜這小子了。
鄧彌奮力掙脫了被拉緊的手腕,移步到豐宣身後:“豐大叔,你幫我砍了窦景寧,我給你一萬金!”
窦景寧錯愕。
“呃……一萬金?”豐宣的手搭上腰間佩劍,摸摸下巴,看看身後的人,再看看天,最後看看窦景寧,“我說小國舅哇,你是否知道這位窦公子的身價有多高啊?”
“三萬金!”
“……”
“五萬金!”
豐宣仍舊是摸着下巴看天。
鄧彌咬咬牙:“十萬金,不能再多了!”
街面上的人聽着一路攀升的高價,紛紛扭頭關注發生了什麽事。
豐宣看看錯愕得都傻了的窦景寧,嘆息,轉過身望着鄧彌:“自古只有為兄弟兩肋插刀的情義,哪有為錢財插兄弟兩刀的說頭?”
窦景寧近前道:“阿彌,有話我們……”
他還敢伸手來糾纏拉扯?
鄧彌閃避,繼而氣急,撲上前搶劍:“那好,我自己動手!”
豐宣牢牢摁住劍柄不松開:“小國舅,別怪做哥哥的沒提醒你,這小子是洛陽城的寶,你要敢傷他一根頭發,就不說長安君府真會被人踩平吧,傷心悲痛的姑娘遍地都是,你家被眼淚和口水唾沫淹掉那是一定的。”
鄧彌不自覺地打了個抖,手慢慢松開了。
“對嘛,有什麽誤會就好好說清楚,別動不動就摸刀動劍的。”豐宣嘉許道,轉眼看一看窦景寧的臉,擡手擋在嘴邊,壓低聲音問,“他的臉,是你打的吧?”
鄧彌和窦景寧對望一眼,都沒說話。
豐宣樂得直鼓掌:“一物降一物,厲害呀!”
窦景寧踢他一腳:“你不說話能死?”
豐宣倔強回嘴:“老子說的是實話,你不是最忌諱別人打你臉嗎?別說打着了,稍有這麽一兩分意思,你早把人揍趴下了,如今我們的小國舅傷了你的臉,卻還能安然無恙毫發無損地站在這裏,甚至要拔劍殺你,這說明什麽?說明你不敢或者是不舍得還手,他降得住你呗!”
窦景寧欲辯駁,無奈詞窮,張張嘴,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嘿喲,快看房頂上有人!”
随着一聲洪亮的喊叫,整條街上人們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了,紛紛踮腳往兩邊房頂上張望。
是有兩個人在房頂上不懈追逐。
跑在前面的人懷裏抱了個匣子,一路跑,一路踩碎瓦片,瓦片落下,掉在地面上碎得驚心動魄,屋檐下衆人抱頭狂叫。
在後面追的一人着玄色勁裝,蒙面,身法利落,偶也踩爛瓦片,但絕不像前一人般殃及無辜。
抱匣子的人許也意識到自己的弱勢了,從鄧彌等三人旁邊的屋頂上跑過,借勢落地了,落地後仍舊是沒命地逃。
豐宣驚道:“這該不是光天化日之下行搶吧?後面那個,連臉都不敢露,肯定不是好人!”
前面樓太高,擋住了去路,蒙面者只好也跳到地上追逐。
鄧彌看見了他的眉眼,驚覺相熟,她心念湧動,急忙追了上去。
左撞右擠,前面的人越來越多,鄧彌費力鑽過人群,才發現他們是在圍觀,因為追逐的二人已經停下來,滾在地上打成了一團。
抱住匣子的,很顯然,不是另一人的對手。
數拳下去,蒙面者已将匣子搶奪,躺在地上的人不甘心,想護住匣子,伸手去抓,匣子沒扒住,倒把對方的蒙面黑巾拽下了——
眉英目朗,幹淨秀致的一張臉,清絕瘦挺的鼻,比常人略薄的唇,那是英氣中亦不乏溫和的俊雅好模樣。
路人有點起哄。
鄧彌卻暗驚:果真是他?!
那人攏着匣子,淩空翻出人群。
鄧彌再又匆匆追上去。
窦景寧和豐宣才靠近,就看觸手可及的人又跑遠了。
鄧彌總是追不上那道飛快的人影,穿街掠巷,始終是隔着那麽遠的距離。
終于,再一次……跟丢了。
鄧彌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扶着腰直犯喘,她捏緊了拳頭,切齒道:“可惡!”
頭頂上樹葉沙沙輕響。
鄧彌擡起頭。
樹上倚着一個人。
鄧彌看見他,高興起來,然而還不等她開口,樹上的人先說話了:“你跟着我做什麽?”
鄧彌越看他的臉,內心越激動雀躍:“是我!我是……”
“我不管你是誰,”對方面無表情打斷她的話,言語裏不帶一絲溫度地說道,“別再跟着我了。”
樹上的人抱緊匣子側過身去,似乎是急于離開。
鄧彌着急,脫口喊道:“楊洋哥哥,我是鄧彌!”
樹上人的背影稍稍頓住了。
鄧彌心略安定,繼而再說道:“你沒有認出我嗎?不過你倒沒怎麽變,尤其是眉眼。幾年前,我好像也在洛陽看見過你,但是你走得太快,我沒有追上。對了,我曾看見過一個與你……”
“這位小公子怕是認錯人了。”玄衣勁裝的青年回頭看她,臉上仍舊是平平淡淡沒有任何表情的,他說,“我根本就不認識你。”
鄧彌呆住。
騰躍移時,如猿飛,如鳥落。
眨眼間,那人躍過圍牆的那邊去了。
鄧彌醒過神來,連忙道:“喂,你等等!”
樹上的人早已不見了。
鄧彌獨自跑掉,窦景寧和豐宣怕她出危險,于是分頭找尋。
窦景寧遠遠看她站在樹下,跑近前來時,樹上黑影一晃,枝葉震顫,他以為是飛走了一只鳥而已。
鄧彌失望站在樹底下,低垂着臉,眼眶漸漸紅熱。
這次,是絕對不會錯的……明明就是同一個人。
楊洋,楊馥,她分得很清楚了。
一個是漂泊難覓蹤跡的冷峻刺客,很少會笑,多數時候都是沉靜的;一個是洛陽城裏名門貴戶的儒雅公子,詩書滿腹,笑起來如春暖。
相同的一張臉,卻有着泥雲迥異的命運。
鄧彌揉揉眼睛。
窦景寧狐疑望望樹上,低頭溫言問她:“小鬼,你怎麽了?有誰欺負你了嗎?”
那是過去山居寡靜年月裏為數不多的故人之一。
他不像李夫子謹慎,李夫子鮮少告訴她外面的事,就算有,也不過是山腳村子裏發生的,或者書中有載的,他受傷倒在院門外,醒來後感謝了救他的鄧彌和秦嬷嬷,他說自己從很遠的地方來,只要鄧彌問,只要他知道,便言無不盡,于是鄧彌曉得了外面世界的不同。
“山下有多大?”
“很大,大到,走一生也走不完。”
“人很多嗎?”
“有的地方人很多,比山下村莊多百千倍,有的地方則很冷落,好似這山,只有一座廟,或者幹脆一個人煙都沒有,走上再久,唯有你自己一人。”
“外面下雪了,你為什麽不裹上這件襖子?你不怕冷的麽?”
“我是習武之人,自小風霜雨雪裏走慣了,不如你這般畏懼寒冷。”
“外面也是這樣,下起大雪來就阻斷通路,人們難以走動的?”
“不是,這是在山裏,山中的路狹窄,又不常有人經過,所以雪積得格外厚。其實往南去,還有一年四季都不下雪的地方。”
……
鄧彌的眼睛越來越紅。
“阿彌?”
“你少管閑事了!”
鄧彌狠狠推了一把窦景寧,繼而轉過身,快步走了。
他怔忡呆立,想起她不管不顧追着屋頂上的兩個人跑,不,準确來說,只是那個蒙面的黑衣人,他和豐宣看到原先抱着匣子的人躺在地上,鄧彌卻擠入人群,轉眼不見了。
圍觀的人說,搶東西的是一個長相清雅的小子,瘦高英氣,真是可惜,人長得那樣好,偏偏要去幹這等歹事。
“長相清雅,瘦高英氣……”
窦景寧喃喃着,很沒來由地,心上猛地一陣疼。
萎靡不振地躺在家中看了三天屋頂。
第三天傍晚,有人遞了一封信進來,字跡陌生。
窦景寧懶洋洋坐起,拆了信展閱。
信上寫着娟秀的八個小字:“琴酒共話,不識女郎。”
躺了三天,躺得人都稀裏糊塗了。
窦景寧捧着信,足足看了三遍,終于明白這是雲娘差人送來的:“不識……女郎?是女郎!”
另一個院子裏,窦武和夫人在督促窦妙寫字。
隔院有歡呼長嘯聲傳來,窦妙停下筆,水靈靈的大眼睛望向父母:“好像是大哥。”
窦武板起面孔,呼來了家中仆人,肅然問道:“大公子那邊怎麽了?”
仆人搖頭:“不知道,先是消沉地躺了幾天,剛才忽然又……又像是發起瘋病來了,似挖着寶般,歡天喜地的。”
窦武聲愈嚴峻:“去傳話,讓他消停些。”
仆人敬諾。
嬌媚可愛的窦妙擱筆,依偎進窦夫人的懷裏:“娘親,爹爹對大哥好兇。”
窦夫人撫着她的頭,不禁長愁,待得夫君坐下,婉言勸道:“都是自家的孩子,你這又是何必呢?連妙兒都說,爹爹對哥哥好兇。”
窦武瞧一瞧女兒,再擡眼瞧夫人,沒有說話,只是搖頭長嘆。
窦妙反倒覺得爹爹不說話更好,他若開口,必又是指責大哥不争氣,可她覺得大哥沒什麽不好——長得好看,知道的事情多,打架還很厲害——天底下簡直沒有比自己大哥還出類拔萃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