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養傷
過了兩日,鄧彌和鄧康一起去窦家,因長安君備了禮,所以他們自然要先拜見窦武。
去偏院時,正巧瞧着益陽公主離開了。
窦景寧的房門關着,服侍的小厮靠在門口打瞌睡。
鄧康走上前踢踢小厮。
“我家公子喝過藥睡了!”小厮“騰地”彈起來,沒看來人是誰,就連連抱拳作揖,“公子此時不方便見客!萬請公主恕罪!恕罪!”
鄧康古怪着臉:“益陽公主走了。”
小厮擡眼,看看鄧康,再看看他身後的鄧彌,滿臉尴尬。
“景寧哥真的睡了?”
“沒……沒有。”
“好啊,你連公主都敢騙!”
“不是我,不是我!是、是公子交待的!”
小厮慌得直哆嗦,三言兩語就将主子賣了。
窦景寧聽見門外的響動,嘆了口氣:“小春,烹茶待客。”
鄧康推開門進來,故意調笑道:“益陽公主美麗熱情,景寧哥卻閉目塞聽,總是拒佳人于千裏之外,難道是我們大漢朝的‘柳下惠’不成?”
窦景寧笑應道:“和聖品行,為後世人敬仰,我若能學上一二分,想來也不錯。”
鄧彌卻在旁邊嗤之以鼻。
鄧康回首問道:“叔,你這是什麽意思?”
鄧彌冷冷瞟了窦景寧一眼:“何必要拿‘和聖柳下惠’來做幌子?你若是不喜歡益陽公主,趁早将話與她說明白了,她還能苦纏着你嗎?”
窦景寧沒急着開口,倒是鄧康按捺不住了:“你怎知景寧哥沒對她說明白過?”
鄧彌繼續冷哼:“姑娘家都是臉薄要面子的,他要是真的說清楚過,公主還能這樣放低身份,一而再、再而三地攪擾不休?我是不信。”
鄧康欲再辯駁,被窦景寧攔下。
他柔雅笑笑:“阿彌說得是。益陽公主何等身份,豈會過多在意我一介微小人物?定是我往常只顧閃避,沒有認真說清楚過,這是我的過錯,改日定當向公主道歉。”
這話聽上去還算舒服。
鄧彌點頭:“如此甚好。”
鄧康心裏不舒服,他撇撇嘴,轉開視線,忽就發現屋子裏多了好多寶貝,他奔過去,左看看,右摸摸,歆羨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去了:“琉璃瓶、犀角杯、藍田玉……還有這個獸頭漆盒,這上面鑲嵌的都是寶石啊……天哪,景寧哥,你這兒怎地有如此多的好東西?”
“陛下所賜。”
“了不得啊!因為救了我叔一命,轉頭換來這麽多東西,太值了!”
真是不會說話啊……
鄧彌很想賞他一嘴巴子。
“在我心裏,你小叔父的性命價值連城,不是任何東西可以相比的。”
才要呵斥鄧康,冷不丁聽見窦景寧說了這麽一句話。
鄧彌倏忽間背脊上結了一層霜。
“窦景寧,你能不能好好說話!”
“我是在好好說話。”
“不要陰陽怪氣!”
“沒有。”
“更不要話裏有話故作親昵!”
“沒有話裏有話。”窦景寧垂首好一番凝思,“至于你覺得親昵,那一定是感知到了我待你的真心。”
鄧彌氣得一口氣上不來:“你——”
鄧康說:“叔父,景寧哥救了你的命啊,你怎能對他這樣兇?”
原本鄧彌也想壓下脾氣對窦景寧擔待着些,但無奈受不住他屢番的“言語無狀”,現在只要一見到這個人,就會很想給他一悶棍,好讓天下太平。
窦府越待越來氣。
鄧彌鄭重道:“窦景寧,你救了我的命,我很感謝你,但我家沒虧待你,我姐夫更沒虧待你,反正你也死不了,這身上的疼,值了。”
“姐夫?”鄧康眨巴着眼,湊近道,“叔,你口中的‘姐夫’,難道是指陛下?你敢叫陛下姐夫?好大的膽子啊!”
鄧彌愣怔。
尋常人家,姐姐的夫婿稱為姐夫,沒有不妥,可劉志是當朝天子,他有數不清的嫔妃,但凡家裏有弟妹的都喊他姐夫,那他得是多少人的姐夫?如此稱呼,的确是莽撞怪異不妥當的。
……天子薄情,入了天子後宮的,亦逐漸薄情。
鄧彌想起自回洛陽以來,她的皇後姐姐無一言過問,就覺得煩悶氣惱。
雖說最後受傷的不是她鄧彌,但她也是險些受傷的那一個啊。
皇後忌憚善妒,真是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
鄧彌招呼都沒打,轉身就往外走。
窦景寧以為她是生自己的氣了,急忙在身後提醒說:“鄧彌你還欠我一個人情,我想好要你做什麽了!”
“以後再說。”
“我想現在說!”
話音未落,鄧彌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視線裏了。
窦景寧神色挫敗。
情況似乎不對勁,鄧康看呆了眼。
“景寧哥,”鄧康用奇怪的眼神看着窦景寧,“你真不是……惦記上我叔了嗎?”
“是惦記上了。”
“哈?我跟你說過他……”
“但不是你想的那種惦記。我真的,不是斷袖。”
鄧康撓撓頭:“那我就不懂了。”
窦景寧認真想了想,低下頭輕聲喃喃:“連我自己,都不是很确定……”
“确定?确定什麽?”
小春烹好了茶端進來。
真是及時。
窦景寧擡手笑:“喝茶。”
鄧康素來心大,很容易被旁的事物引開注意力,一杯茶喝完,他竟半點不記得之前在談什麽了。
鄧彌的“以後再談”,是在九日之後。
那時,窦景寧的傷口真的開始長新肉了,一日比一日癢得厲害,他坐立難安,總認為自己狀态不好,原本不打算見鄧彌,但是鄧彌有九日不來了,他又的确想見她。
長安君府日日往窦家送補湯,今日的湯,是鄧彌親自帶來的。
窦景寧癢得難受,湯是一口都沒心思喝,他很尴尬看向鄧彌,想說一句抱歉的話,卻發現鄧彌眉心微蹙,并沒有在注意他。
“小鬼,你有煩心事嗎?”
“啊……沒有,沒有。”鄧彌回過神來,不過很快就又皺起眉來了,“你方才叫我什麽?”
窦景寧道:“聽見了就不用再重複了吧?”
鄧彌作色_欲辯。
窦景寧又道:“有什麽煩心事,說來聽聽,興許我能幫你。”
相比于一個稱呼,心裏壓着的這件事,确實更為重要,但是——
“你幫不了我的。”鄧彌搖頭,“我,我将陛下賜的龍璧弄丢了。”
“龍璧?”
“我一直沒能記起來,直到那天在家裏,忽地想到,其實在廣成時,它就丢了。”
窦景寧亦為之驚駭:“是那塊白玉龍璧?孝崇皇後送予陛下的?”
鄧彌悶聲,點點頭。
窦景寧沉思:“這可糟了,萬一陛下問起……”
鄧彌道:“阿娘說,這件事最好不要令陛下知曉。”
“當然不能讓他知道,那是孝崇皇後遺留的東西,又曾是陛下的愛物,你輕易就給弄丢了,是要氣死陛下嗎?”
“可是我遲早會再見到陛下的。”
“容我想想……”
窦景寧凝神細思了許久,有一個法子,說起來雖然是大不敬,但似乎是唯一的好辦法了,也正因為大不敬,所以他遲遲沒有說出來。
“不如……”鄧彌猶猶豫豫道,“悄悄找人,新琢一塊吧?”
窦景寧驚住,這正是他不敢說出口的辦法。
鄧彌見他不說話,靠近繼續道:“那塊龍璧的樣子我記得,可以畫出來,玉材找純白無瑕的就好,現在只缺一個善雕工的人,你……你久居京城,或許有相熟的人,可将此事托付?”
這小鬼,膽子倒也很大啊。
窦景寧哭笑不得:“你确定龍璧是找不回來了嗎?”
鄧彌哀嘆:“不瞞你說,我都仗着國舅身份,謊稱落了東西在廣成苑,特地把去過的每一個地方都找遍了,一無所獲,要是能找回來,我也不走險用這個法子了。”
過了很多天,根據圖紙反複修改的龍璧形木雕已經非常相像了,窦景寧暗中托人以木雕為本,用白玉雕琢出一塊完全一樣的龍璧,十數日後,“白玉龍璧”的贗品被包得嚴嚴實實送到了窦景寧的手上。
鄧彌看過之後,大贊它足以亂真:“帶眼一瞧,完全一樣,只是有些細節我實難記清了,致使這玉璧在分量上還是稍有差異。”
窦景寧提醒她說:“你要知道,假龍璧的事如果被陛下知道了,相幹人等都是會被治罪的。”
“我會盡量蒙混過關,不教陛下知道,但倘若,将來不幸被陛下知曉了,我也絕對不會連累……”
“假使真有那麽一天,你就說,白玉龍璧曾經借我一觀,之後就收納好,再也沒有拿出來過。”
鄧彌心驚,猛擡頭看他:“你這是幹什麽?龍璧是我弄丢的,和你沒有任何關系!”
窦景寧伸手按住她的肩,微笑望着她的雙眼:“小鬼,此事可大可小,全憑陛下的心意,他不追究還好,一旦追究,必是大罪。即便你姐姐是皇後,可以救你,但死罪可逃,活罪難免,皮肉之苦應是要受一些的。你瘦瘦弱弱,不像我,從小和人打架打慣了,筋骨強健得很,不怕杖責和鞭打。”
“不行,一人做事一人當!”
“別說傻話,你承認龍璧是你丢的,可能會連累很多人,包括你的皇後姐姐,推給我則不一樣,陛下再生氣,也只能罰我一個人。”窦景寧笑意溫柔,“何況,你忘了嗎?我是順烈皇後的義子啊,豐宣又是我的好朋友,他必定會為我求情,陛下看在他二人的面子上,多少是會開恩的,最起碼,原本杖責一百,得減去一半了。”
別說杖責一百,就是五十,也該丢掉半條命了。
鄧彌想,他是覺得我無知好騙嗎?
“說了與你沒有關系!”鄧彌無端鼻酸,她很突然地發起火來,怒聲吼道,“我自己犯下的錯,我自己能承擔!”
這真是一個非常讨厭的人,很自以為是,更讓別人不斷地欠下他的恩情。
——自己做錯的事,何用他人頂罪?
——收起你泛濫的好心吧!我不接受!
——讨厭的家夥,只會這樣收買人心!
鄧彌心緒騰湧弗止,她用力推開窦景寧,奪門而出。
“阿彌!”
奇怪,聽到他焦灼的呼喚聲,竟忽然之間想要流淚。
鄧彌更緊地攥住了手裏的玉璧,飛快從院門下跑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