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夜笙
劉志孤兀地笑笑。
鄧彌看他那神情,隐隐坐立難安。
劉志問:“你是不是也覺得,朕過于寵信宦官,非賢君所為?”
鄧彌不敢指摘君主行徑,當提及這個問題時,她本能地抵觸。
然而,不等鄧彌張口辯解,劉志的話匣子再一次打開了:“有大功則大賞,為何不對?一心為朕賣命的人,朕不予恩賞,将來還有誰肯真心幫朕?朕十五歲入主南宮,受梁冀掌控多年,朝上官員無不唯他馬首是瞻……”
恩賞是沒錯,但也應該有個度。
鄧彌本想忍忍作罷,可一想到單超家族所做所為,就不免義憤難平——
梁氏覆滅後,單超封新豐侯,食邑二萬戶,加封最高武職車騎将軍,仗着這天大的榮寵,單超的侄子單匡也撈了個濟陰太守當,單匡任職期間,誣陷上書指斥他貪錢的兖州刺史第五種,并将其發配至家族勢力所管轄的朔方,要不是第五種的部下和有仁義的俠客追至,殺了押解衙役救走第五種,這位正直的官員恐怕就要死在朔方了。
“……有功則賞,朕做錯了嗎?”劉志揚聲,收緊手掌道,“朕就是想要幾個對朕唯命是從的人而已,朕可有做錯?”
鄧彌終于忍不下去了:“錯!你當然做錯了!”
劉志望着倏然站起的鄧彌,皺了眉:“你說什麽?”
話已出口,鄧彌咬咬牙,幹脆豁出去了:“我說你做錯了!我且問你,你還記得兖州刺史第五種上書所言是何事嗎?”
劉志垂眸想了想,答:“他說,濟陰太守單匡半年貪錢六千萬錢,上奏要求朕将單匡法辦。”
半年……六千萬錢?這單匡未免太膽大妄為了!
鄧彌倒吸一口涼氣,穩穩心神,繼續問:“那,那你是如何處置此事的?”
劉志沒說話。
“你說不出來,是因為你沒将此事放在心上,放任不管,根本沒有處置!”
“朕……”
“單匡貪錢六千萬你都不管,還由着他将兖州刺史發配朔方,你不知道朔方太守是單超的外孫嗎?一家人,一丘之貉!你這不是擺明了讓兖州刺史去死嗎?”
“朕沒想過讓第五種去死。”
“想沒想過有什麽重要的?反正你就是這樣做的!”鄧彌越說越生氣,“你只看得見‘有功則賞’,卻将‘有錯該罰’的道理忘到了腦後!單超縱容家人為所欲為,你不但不治他的罪,還在他死後賜予皇家陪葬品,風光大葬!你……你這樣做,也太令天下百姓寒心了!”
劉志愣了愣,像不認識似的凝視着鄧彌。
鄧彌給那眼神看得背上發冷,但還是鼓足勇氣說道:“看什麽看,我說錯了嗎?你本來就做得不對,身為帝王,裝聾作啞到這種地步,難怪百姓們會罵你。”
“怎麽,百姓們都在背地裏罵我嗎?”
“還用得上背地裏罵?他們都是像我此刻一樣,明明白白地罵好嗎?”
劉志再愣愣,然後就低下頭笑。
鄧彌定住,渾身血液驀地都涼了,她白着臉,匆忙俯首跪拜:“鄧彌萬死,請陛下恕罪!”
劉志無聲的笑變作了哈哈大笑,他沒理睬鄧彌,從跪着的她身邊走過去了:“你果真是嫌命長啊。”
聞言,鄧彌悲絕。
“你是認為,朕真的醉得不知人事了?”
鄧彌伏跪不敢動,牙齒都在抖:“不、不敢……”
劉志在身後問道:“你知道單超為什麽會死嗎?”
“……”
“截殺朝中官吏,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的衙役,那也是大罪,何況第五種負罪在身,被人救走,無異于戴罪潛逃。朕當然知道第五種無辜,所以正月大赦天下,令他不用再過東躲西藏的日子,他此刻安然無恙,早已回家養老去了。朕變着法子赦免了第五種,單超怎能甘心?他又急又氣,致發病而死。”
“啊?”
劉志擡擡手:“行了,別跪了。朕恕你無罪。你過來。”
鄧彌像吃下了一顆定心丸,爬起來,小心翼翼靠近劉志身邊。
“那單超,好歹是助我誅除梁冀的有功之臣,朕待他不能太無情,死後的風光于萬事無挂礙,給了他又如何?”劉志說到單超,就不免想起另外四侯,稍微一多想,也是怒其不争,心中添堵,“這群沒見過世面的家夥,朕許以高官厚祿,是希望他們好好拱衛皇權,他們卻……呵,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樣的事太多了,根本管不過來。”
鄧彌思量再三,觑着劉志的神情,小聲地問:“管不過來,便不管了麽?”
劉志又不語,悶頭喝酒。
要不是顧忌着一條小命,鄧彌真想推心置腹和眼前這位天子談談。
街巷之中有童謠在唱:“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
別說朝上官員好壞參半,就連察舉制選上來的所謂“德行兼備之才”,也摻水摻得慘不忍睹,完全為世家大族壟斷,淪為互相讨好、吹捧的手段了。
鄧彌暗暗哀嘆,如果管不過來就不管了,這大漢的氣數,早晚是要到頭的。
“朕只有一雙眼睛,哪裏看得過來?總想着日子還長,誰忠誰奸,日久見人心,可以慢慢地挑。”
隔了好一陣子,劉志翕動嘴唇說了這樣的話。
鄧彌訝異:“原來你什麽都知道?”
劉志蕭索地笑:“朕……沒你想的那樣差。”
鄧彌尴尬至極。
兩個人一站一坐,面對着面,寂寂無話。
稍稍清醒了幾分的劉志,喝着喝着又神思恍惚了。
“哈哈哈,朕吹笙給你聽啊?”
劉志紅着臉在德陽殿裏轉圈圈。
帝好樂律,最善琴笙。
但是鄧彌犯困,實在沒精力去聽,她坐着不動亦不言。
“來,朕吹笙給你聽。”
倏忽間伸過一只手來,輕輕拉住了鄧彌的手,鄧彌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貓,驚忙跳将起來,避之不及地推開了劉志。
鄧彌僵立着。
劉志懵然張大了雙眼:“你怕我?”
然後沒等鄧彌反應過來,劉志竟像個小孩童似的,一屁股坐到地上哭起來:“你怕我?你竟然怕我?嗚嗚嗚……”
“不是,不是啊陛下!你、你聽我解釋——”
“你怕我和你斷袖?”
鄧彌愕住,想去扶劉志的手忽地頓在半空。
劉志淚眼朦胧,擲地有聲道:“我不是斷袖!”
鄧彌也不知怎麽搞的,聽到他這句話,立馬想起了殿外的張讓,她的臉不自覺就朝殿門的方向側了側。
劉志特別敏感,發現她的小動作以後,非常生氣地嘶吼:“我和張讓不是那種關系!”
鄧彌讷讷:“我沒說……”
“我十五歲入主南宮,身邊一個人都不認識,當時張讓和我年紀相仿,心性也很合得來,我是主他是仆,他關心我,我們便走得近些,僅此而已!”
劉志坐在地上抹眼淚。
鄧彌只覺得自己此刻做什麽都是錯的,但看到當朝帝王哭得那樣傷心,當作看不見,不安慰絕對是不行的。
“陛下,我真不是那個意思。”鄧彌伸手去扶劉志,柔聲解釋說,“我自小寄居寺廟,一個人清靜慣了,最怕拉拉扯扯之類,還望陛下諒解方才的無禮行徑。”
劉志抽噎着站起來,喃喃地說:“順烈皇後也曾信以為真,還利用這層關系,威逼張讓暗中來監視我……”
鄧彌費力扶着一個東倒西歪的大男人坐好,累得直犯喘。
“我……朕,朕喜歡女人,朕是喜歡女人的!”
鄧彌這輩子最恨別人噴她一臉酒氣。
這人要不是劉志,沒準一巴掌已經招呼上去了。
鄧彌捏拳忍住,陪着笑臉,摸過巾帕來給劉志擦濕透的領口:“是是是,陛下英明神武,蓋世無雙。”
劉志直直地盯着眼前清光似月的秀淨臉頰,眼裏漸漸升起一層霧氣,他笑了笑,輕聲地說:“你比你姐姐好看。”
鄧彌擡眸看他一眼,全作醉話來聽,嗤笑道:“陛下真是醉了,姐姐乃是傾國傾城的絕色佳人,彌從未見過有比她更美的人。”
“你姐姐豔媚入骨,當然是很美的,卻不如你眉眼英朗,別有一種風情。”
鄧彌覺得這話聽上去怪怪的,不由得停下動作。
擡頭對上的,是一雙水霧氤氲的桃花眼,顯得迷離,又顯得多情。
鄧彌心頭猛跳,駭然後退。
巾帕掉在了地上。
劉志飛快抓住了鄧彌的手,着力一帶,翻身将她壓在幾案上,他用另一只手撐住身體,嘴角勾起了一抹笑:“你長得很好看,第一次見你,朕就這樣覺得了,比尋常的少年更為柔美軟媚……朕若是斷袖,絕不會放過你。”
劉志的臉一分分欺近,鄧彌吓得不敢動,連呼吸也屏住了。
“朕真的很喜歡你,阿彌……小月亮。”
小月亮?!
鄧彌瞪大了眼,心通通直跳,很用力,很大聲,似乎要從胸腔裏跳出來一般。
劉志的眼神愈發柔情款款:“而你要是生作女兒身的話,朕非常願意廢了你姐姐,讓你當皇後。”
鄧彌徹徹底底被吓傻了。
劉志銜笑松開手,從她旁邊拎走了一壇酒。
鄧彌的臉色好久都沒能緩過來。
“朕吹笙給你聽。”
劉志執意要做這樣一件事。
吹笙,覺得不好聽,又去彈琴,彈了半曲,覺得乏味,再扔下琴,大聲唱着古歌開始跳舞……
鄧彌漸漸迷糊地睡過去了。
熬了大半夜,醒來時,脖子酸痛。
天已經大亮。
尹泉在輕敲殿門,鄧彌轉頭看,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劉志。
開門讓尹泉進來,尹泉着兩個小黃門将劉志架起,放到龍榻上,動手為他解帶擦洗換衣,鄧彌站在一丈開外的及地幕帳下,背過身打了個哈欠,和尹泉打聲招呼就離開了。
劉志的裏衣脫了一半,模模糊糊喚了一聲“鄧彌”。
尹泉連忙湊近前答應道:“陛下,柏鄉侯剛才走了。”
劉志慢慢睜開眼,側首低聲說了一番話。
尹泉敬喏,遂躬身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