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長秋
東院幽靜,鄧彌一覺睡到天亮。
起來的時候,家裏的仆人已經忙開了。
因剛搬到這座府宅,各處都需擺設裝點,尤其是東院的園圃,長安君特地吩咐了要細致打理。
鄧彌換上新衣,乘車入宮去拜見陛下劉志。
鄧彌在德陽殿等了好久,劉志方散朝歸來。
劉志看見殿上立了個人影,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随侍小聲提醒說:“陛下,這是皇後的幼弟,柏鄉侯。”
劉志恍然大悟,聽說是皇後的幼弟,便舒展了笑顏,親和道:“這麽早就過來了,等很久了吧?”
鄧彌謹言慎行,不敢随意應對,只伏身恭敬以拜:“鄧彌叩見陛下。”
劉志揚眉:“鄧彌?怎麽,你也姓鄧嗎?”
劉志知道,宣夫人是後來易嫁給梁紀的,“鄧”是她之前丈夫的姓氏,鄧演、鄧陽都是與那已逝之人所生,但他不知道的是,他的皇後本也姓鄧,然而猛以“梁猛”之名入宮,他不曾過問,于是自然而然地認為,猛是梁紀之女。
鄧彌讷讷,完全被這個問題難住了。
适巧此時有人前來禀告緊急事由,劉志暫将名姓一事擱置下,開始處理政事,隔了好片刻才想起殿上還跪着一個人。
劉志擡頭看了看,說:“你去長秋宮看看你姐姐吧。改日有空,朕再傳見你。”
鄧彌遵命告退。
劉志又忙了一陣子,忽而問旁邊的中常侍尹泉:“他說了他為什麽姓鄧嗎?”
在皇帝身邊待着的,沒有不是人精的,尹泉雖然不知道,卻能動動嘴皮子奉承得劉志高興:“陛下不是厭惡梁氏嗎?長安君是知道的,改去跟兄長姓,也沒有什麽,這不還省得陛下每每見着這個柏鄉侯鬧心嗎?”
剛開始一席話,劉志聽着确實舒心,但最後一句他卻聽着不痛快了,轉面橫了尹泉一眼:“朕幾時說過看見柏鄉侯會鬧心?”
尹泉愕然,一面笑着一面打嘴:“仆不會說話,讓陛下鬧心了。”
“行了。”劉志含笑低頭,繼續看奏章,“柏鄉侯去了皇後處,你着人送些新鮮果品去長秋宮吧。”
尹泉不敢怠慢,躬身領命,趕忙去辦了。
長秋宮是皇後寝宮。
數年不見,鄧猛美貌愈盛,光彩奪目得令鄧彌一時不敢相認。
鄧彌很怕鄧猛還是像以前那樣待人冷淡,她進退有度,很恭敬地向鄧猛行禮:“皇後千秋,願娘娘鳳體安康。”
鄧猛啓櫻唇,發嬌柔之聲:“免禮。”
與四年前相比,鄧猛對人,變得更熱情了些許,她現在很愛笑,也不像以前那樣排斥鄧彌了,她讓鄧彌坐在近旁,吩咐宮人去烹茶來。
二十一歲的鄧猛,美豔無比,她還那麽年輕,但已是大漢最尊貴的女人了。
鄧彌望着姐姐美麗的面容,心想,當初和熹皇後鄧綏是在二十二歲時被冊封為皇後的,我的姐姐真厲害,就像和熹皇後一樣,年紀輕輕就已位極榮寵。
鄧猛見她一直盯着自己看,奇怪問道:“你看什麽?”
“啊?”鄧彌有點兒不好意思,她臉上紅了紅,細聲地說,“哦……姐姐容華婉妙,曠世無匹,是阿彌見過最美的人。”
鄧猛聽聞,忍俊不禁:“人小鬼大,嘴還挺甜。”
不多時,宮人通傳說,陛下命人送了新鮮果品過來,讓皇後與柏鄉侯一嘗。
鄧猛拉着鄧彌謝了恩典。
久居殿上無趣,鄧猛看到外面陽光暖煦,說不如出去走走,鄧彌早已坐得腰僵,欣然跟随。
鄧彌曾讀班固所寫的《東都賦》,中有“宮室光明,闕庭神麗”一句,令她遐想不已,四年前入宮,匆匆一瞥,雖有感于大漢宮廷的恢宏氣闊,可畢竟來去匆忙又不敢多作顧盼,加之年歲幼小,竟都記不清楚了,如今有機會再進到天子禁苑中來,鄧彌可沒放過這個一飽眼福的好機會。
這大漢的宮闕真是營造得巧奪天工啊,一磚一瓦都細致講究,尤其宮中草木花樹繁多,憑鄧彌苦學數年得來的見識,卻也有不少叫不上名字來的花草,這一點最令她氣餒。
“阿彌,你站在那兒幹什麽?快過來。”
鄧彌立在某棵樹下發呆的時候,鄧猛已經走到老遠去了。
鄧彌連忙答應一聲,快步跟上去。
鄧猛邊走邊問道:“那長安君府住得還習慣嗎?”
鄧彌點頭:“挺好的。”
“照理說,你是我唯一的兄弟,也該另給你起一座府宅,但是母親說,你還太小了,和她住一起,她還能時時管教你。”
“是啊,母親最擔心我闖禍了。”
“你這個年歲的男孩子,哪有能安生下來的?母親就是愛瞎操心,你看鄧康,整日活蹦亂跳的,也沒見闖出什麽禍事來。”
鄧彌抿嘴笑:“姐姐說的是。”
南北宮之間的複道修建得精巧,猶如彩虹卧波,站在複道上往外看,四周景色都變得開闊了,鄧猛與鄧彌一路笑談着回長秋宮去。
忽然地,鄧彌看到鄧猛神色冷了下來,她疑惑循着鄧猛的目光看去——
“張讓見過皇後娘娘。”
迎面走來,近前行禮的是個小黃門。
鄧猛理都不理,舉步就走。
那小黃門恭順退站在側。
這一日,鄧猛見着誰都不曾有過這樣差的态度,哪怕是宮中幾個新晉的貴人、美人,她雖然心裏不喜歡,但面上還是挂着笑,互相之間客客氣氣,“姐姐”“妹妹”叫得親熱。
鄧彌望望面目清秀的小黃門,不知這舉止有禮、恭恭敬敬的小黃門,究竟是哪裏得罪了她的那位皇後姐姐。
“姐姐!”鄧彌着急追上去,“姐姐,你等等我!”
鄧猛真的是氣得不輕,厭惡得步履都加快了,如花容顏也明顯見了怒色。
鄧彌跑得氣喘籲籲:“姐姐,你這是怎麽了?”
鄧猛切齒:“哼,劉家的男人沒一個正經的,上至武帝,前有韓嫣後有李延年,到了現在,那劉志……”
“姐姐!”
鄧彌何其聰慧,聽到韓嫣、李延年,立刻就猜到了鄧猛生氣的緣由,幸是左右人等都站得遠,不曾聽清鄧猛上斥武帝,下要指摘當今陛下。
鄧彌悚駭,抓緊鄧猛衣袖,疾呼制止了她:“姐姐切勿亂說話!”
鄧猛怒氣難消,甩開鄧彌,憤然離去。
鄧彌站在複道上往回看,那個名叫“張讓”的小黃門早已走遠了。
複道上十步一衛。
鄧彌回想剛才鄧猛氣急的無狀言語,不由得後怕,驚出了一身冷汗。
直到離宮時,鄧彌還在想,劉志并不像是一個斷袖。
“宮裏有那麽多貌美的女子,光是采女,今日就遠遠瞧見了一大群……而張讓,陛下要是真喜歡他,怎麽會仍舊讓他做個小小的黃門呢?不像……不像啊……”
何況,除了一個張讓,再也沒聽說有別人。
鄧彌百思不得其解。
“欸?”豐宣站在蒼龍門下,看着打面前過去的人,很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哎你!站……站住!”
鄧彌沒聽見,根本沒停。
豐宣喊守門衛:“把那小子給我攔下!”
守門衛看了看兩人,面面相觑,都站着不動。
豐宣怒了:“可以啊,你們眼裏都沒我了是吧?”
其中有個很為難的守門衛,忍不住告訴豐宣:“豐公子,那是薄皇後的親弟弟,柏鄉侯鄧彌。”
豐宣愣了一下——皇後的弟弟,柏鄉侯?
然而管他是什麽身份,要算賬就是要算賬。
“喂,你!”豐宣一個箭步上前,扣住了鄧彌的肩,“站住!”
鄧彌止步,轉過身,迷惑望着身後“陌生”的年輕人,她伸手指了指自己:“你叫我?”
不叫你叫誰?
豐宣在心裏冷笑:你這張臉,我能記一輩子!
鄧彌見對方望着她,微吊嘴角似笑非笑,有點兒犯毛,她揮開豐宣的手,皺眉道:“我不認識你。”
“你會不認識我?”
“當真面生得很。”
豐宣略梗住了,他站站好,問道:“你覺得我是美男子嗎?”
鄧彌沒忍住,一下就笑開了:“我承認,你長得很不錯,嗯,高大,英俊……但是你不覺得,攔下別人,刻意來問這個問題顯得很可笑嗎?”
豐宣懶得回答她,再問:“你覺得我年輕嗎?”
鄧彌歪着頭看這個人,真不知道他是想幹什麽:“很年輕啊。”
“那你昨天晚上為什麽要喊我大叔!”
“昨天晚上?大叔?”鄧彌眨眨眼,總算是想起來這人是誰了,“爛醉鬼!”
豐宣臉色一青:“你說什麽?”
鄧彌繞着他看了一圈:“噢,原來大叔你這麽年輕啊,胡子刮一刮,也是玉樹臨風氣宇軒昂的啊!”
豐宣聽不得“大叔”兩個字,若鄧彌和他是差不多的年紀,他一定會揍“他”一頓,但無奈鄧彌只是個弱不禁風的小少年,這狠手,他下不去。
“我叫豐宣。”豐宣捏緊拳頭,強忍狂躁,客氣笑着說,“你呢,可以叫我豐公子,或者宣公子,或者豐宣公子。”
鄧彌瞟他一眼:“我娘是長安君,人稱宣夫人,‘宣’字你用不得。”
“那也可以叫我豐公子嘛。”
“至于‘瘋’公子……瘋瘋癫癫的公子?也不好。”
豐宣威怒:“你膽敢胡言!你可知我是誰?”
“管你是誰呢,反正不是陛下,我用不着怕你。”鄧彌懶得糾纏,做個鬼臉拔腿就跑,“你就安心讓我喊你大叔吧。”
“喂,我哪裏老了?”
“怪你自己呀!潦倒大叔的形象已經深深印刻在我的腦海裏,永遠磨滅不掉了。”
守門衛想笑不敢笑,都忍得很辛苦。
豐宣打出娘胎二十四年,第一次氣得七竅生煙。
有人沒忍住,在豐宣身後笑出了聲。
豐宣氣得提劍殺人的心都有了:“笑什麽笑,信不信我……景寧?”
一個姿容極俊美的錦衣少年郎袖手立在豐宣身後。
要說洛陽城裏的美少年,衆人首推,必是郎中窦武的兒子窦景寧。
窦武官職不高,但窦景寧卻是洛陽城裏的風雲人物,窦景寧是順烈皇後認下的義子,天生一副好相貌,把當今陛下的妹妹益陽公主都迷得暈頭轉向,死活要嫁給他。
此時敢明目張膽嘲笑孝崇皇養子、當今陛下義弟豐宣的,也正是這一位儀容出衆的窦公子。
豐宣一見了窦景寧,立刻就上前攬住他肩,開始哀哀訴苦:“哎喲,景寧,瞧見沒,那小子竟然……”
“瞧見了。”窦景寧點頭,“潦倒大叔。”
“我……我看上去真的很老,很顯大叔樣嗎?”
窦景寧認真看他:“我肯定是不敢這麽喊的。”
豐宣憾恨:“你真應該早點來啊,幫我好好揍一頓那眼拙的小子!”
窦景寧說:“我跟人家又無仇無怨的。再說了,我都十九了,早過了看不順眼就動手的年紀。”
“什麽?”豐宣扳過他的俊臉,驚訝道,“你十九了?”
窦景寧不耐煩地擋開豐宣的手,把一只扁長的匣子拍到他胸前:“玉釵我找人替你修好了,至于周姑娘會不會回心轉意,就只有天曉得了。”
“哎,你就走啊?”
“明知故問。”
“怕碰上我那妹子益陽公主?放心,她今日出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