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兄姐
次日早上,鄧彌正在練字,秦嬷嬷高興走進屋子裏來告訴她說,她的兄長和姐姐來了。
鄧彌既開心又忐忑。
走到阿娘住的院子裏,遠遠就聽見了房間裏傳出的歡笑聲。
秦嬷嬷看鄧彌越走越慢,似有磨蹭,便含笑快鄧彌一步進了屋,通傳說:“夫人,小公子來了。”
鄧彌停在廊下整了整衣裳,再拘謹地走上前去,擡腿邁進了屋子裏。
“啊呀,這就是咱們的幼弟阿彌啊?”
鄧彌還沒站定,一位穿着緋色留仙裙的美婦就迎上前來,捏捏她的小臉,緊接着喜愛地将她摟進了懷中:“阿彌長得真白,真秀氣。”
鄧彌忽地紅了臉。
有人咳嗽了兩聲,底氣稍顯虛飄地說道:“大妹,你這樣會吓着他的。”
美婦笑道:“怎麽會?阿彌的膽子怎麽能那麽小。”
“好了,你沒吓着他,倒讓他糊塗了。”宣夫人及時将鄧彌從美婦熱情的懷抱裏解救了出來,她扶着鄧彌的雙肩,笑眯眯向她介紹屋子裏的人,“阿彌,這是你的兄長,我向你提過的,南頓侯鄧演。”
端坐于長案畔的男人站起身來,他很高,穿着米色的衣裳,面容瘦削,膚色泛白,是久病的樣子,僅僅是起個身,也牽動得捂嘴咳嗽不止。
鄧彌盯着男人病白憔悴的臉,心裏驀地有點兒疼。
鄧演止了咳,歉意向鄧彌道:“抱歉,本應早些來看你的,但我這身子骨,是越來越不行了……”
“演兒!”
“大哥別胡說!”
阿娘和姐姐異口同聲地制止了鄧演。
鄧演赧然笑了笑。
鄧彌看着他,走上前拉住了他枯瘦的手:“哥哥,我是阿彌。不怕,你會慢慢好起來的,你會長命百歲的。”
鄧演訝然,因鄧彌親近和鼓勵的言行而動容,不由得就紅了眼眶。
宣夫人見狀,忙向鄧彌介紹她身後的美婦:“還有這位,她是……”
“母親也跟你提過我嗎?”不等宣夫人介紹完,美婦就蹲下來,笑嘻嘻問鄧彌道,“那你肯定知道我是誰咯?”
面前這個女人已是花信年華,可活潑跳脫的心性半點也不遜于二八少女,比鄧猛待人親切熱情多了。
鄧彌望着鄧陽明麗的笑臉,覺得很喜歡她:“你是阿陽姐姐。”
“小不點,真是聰明啊。”鄧陽再次一把摟住了她,“沒錯沒錯,我就是你的親姐姐鄧陽!”
宣夫人欣悅,左右看看,發覺少了一個人:“康兒呢?”
鄧演到處瞧瞧,也奇怪道:“不知道,方才還在這裏的。”
正說話間,一個黃衣小兒手持彈弓,從外面進來,氣鼓鼓囔道:“祖母,你這院子裏怎麽連鳥雀都沒有幾只啊?”
宣夫人笑着要答話,鄧演卻首先生氣斥責了黃衣小兒。
“胡鬧!”鄧演拂袖道,“臨出門前,我是怎麽囑咐你的?還敢帶着彈弓?我是讓你到祖母家來打雀兒玩的嗎?”
黃衣小兒垂頭立在門邊上。
宣夫人打圓場道:“沒事的,孩子嘛,愛玩是天性,又礙不着什麽。”
鄧演怒視着小兒郎,斥道:“還不快給叔父請安!”
黃衣小兒張目四望,屋子裏沒別人,唯有一個臉生的鄧彌。
黃衣小兒目瞪口呆地望着鄧彌。
鄧彌意識到“叔父”指的是自己,頓時也臉抽了。
四目相接,大眼瞪着小眼,兩個人都怪難為情的。
鄧演又是一聲怒喝:“還傻愣着做什麽!”
黃衣小兒扁扁嘴,不情不願地走上前,朝鄧彌微一彎腰:“……叔父。”
鄧彌驚呆了。
黃衣小兒直起身,瞟見鄧演陰沉的臉色,不自主打了個哆嗦,趕忙再朝鄧彌深深一揖:“小侄鄧康見過叔父!”
鄧彌不止臉抽,眼角也跟着抽了兩抽,是完全不知所措了。
這鄧康……似乎和自己差不多大?
阿娘從沒和她提起過,她還有一個這般大的侄兒,尤其一聲“叔父”,真叫人承受不住,心虛得緊。
鄧彌尴尬得要死。
母親似乎看破了她的心思,忙岔開話題,招呼鄧康去吃點心了。
後來,鄧彌也坐下了,兄長鄧演關切地問了她,到洛陽後,食宿是否習慣,有沒有缺什麽,她都一一認真答過了。
末了,鄧演審量着鄧彌單瘦,特意叮囑說:“洛陽城內,嚣張跋扈的貴戚子弟衆多,你若出門去,凡事能忍則忍,千萬不要随意和人起沖突,尤其不要去招惹大将軍梁冀家的人。”
不要招惹和大将軍梁冀有關的人,兄長和母親叮囑了一樣的話。
鄧彌牢牢記下了。
吃過點心,鄧陽要帶鄧彌去院子裏玩,鄧彌轉頭看見鄧康無精打采趴在案上,百無聊賴玩着三兩個小石子,就好心叫了他。
誰知鄧康瞄她一眼,不樂意道:“細皮白肉,長得跟姑娘似的,誰要跟你玩啊!”
鄧彌臉上瞬間不好看了。
宣夫人的手頓了一下,然後繼續若無其事地端起水杯送到唇邊。
鄧康無心的一句話,換了他爹在他頭頂敲了不輕的一記:“嘴裏沒規沒矩,胡說八道些什麽!”
“唉喲!”鄧康捂着腦袋,噘嘴慢騰騰爬起來,“玩就玩啰……”
“先道歉!”
“叔父對不起。”
鄧彌慌得手忙腳亂:“啊,沒、沒關系。”
“還是年長一歲的人,足足比阿彌矮了大半個頭,你怎麽好意思?”鄧演挑了一眼,語帶嘲意,接着再告誡道,“子英,如果以後再讓我聽到你說出對阿彌不敬的話,小心我禁你的足!”
鄧康正是愛玩愛鬧的年紀,最怕的就是禁足,聞言,立刻不吭聲,乖乖跟着鄧陽和鄧彌去庭院裏了。
宣夫人笑笑:“你和鄧陽都很疼愛阿彌,這很好。”
鄧演亦回以笑:“母親說的是哪裏話,自家幼弟,豈有不疼愛的道理?”
宣夫人垂下眼,隐有喟嘆:“但阿猛似乎不是這樣想的,她待阿彌,着實是太冷淡了,連阿彌自己都覺察出來,問我說,姐姐是不是不喜歡他。”
提到宮裏的鄧猛,鄧演也有幾分難言了:“小妹……小妹自小就是那樣的心性,跟人不是很熱絡,尤其阿彌和她不在一塊兒長大,剛開始有些疏遠是可以理解的。”
但願是這樣吧。
宣夫人點點頭,沒有接話。
“母親,”隔了片刻,鄧演再開口說道,“新野的事,我聽說了。”
“嗯。”
“族中長輩頑固,讓阿彌入族譜這件事,尚需從長計議。阿彌……您和阿彌,千萬珍重自身,不要因他人的閑言碎語而有任何負累。”
“我也是這樣想的,日子總還要過下去,好好活着,比什麽都強。”
母子二人俱向庭院中耍玩的人看去,鄧彌小小的身影立在空地上,瞬而看見了什麽令人雀躍的事,臉上綻出了燦爛的笑,二人同觀一張笑臉,卻是心思迥異,遂各自沉默不語。
“中了!”
鄧陽帶着兩個半大的孩子,在庭院裏玩投壺的游戲。
鄧陽一連投了三次都沒進,不免遺憾,換鄧康上。
鄧康空投了前兩箭,最後一箭,終于投進銅壺中去了,鄧彌的一聲“中了!”便是喝彩他的這最後一箭。
鄧康得意洋洋,不屑看了旁邊的鄧彌一眼,走開時冷哼了一鼻子。
鄧彌曉得他不待見自己,故而有點兒尴尬。
鄧陽從秦嬷嬷手裏接過三支箭,拿去給鄧彌:“阿彌,到你了。”
鄧彌看看她,再看看秦嬷嬷,局促道:“我……我沒玩過這個。”
寄居在西蓮寺時,李夫子教書教畫教琴,就是沒教過鄧彌怎麽玩,鄧彌一個人孤孤零零沒有玩伴,自己也玩不起來,這“投壺”還是來了洛陽以後才知道是怎麽個玩法。
“哎呀,我們都給你做過示範了,把箭投進壺中即可,快去。”鄧陽在她的後背推了一把。
鄧彌雖未玩過投壺,卻撿石子擲過樹上的柿子,她想其中原理應該是差不多的,掂掂手裏箭的重量,拿捏着力度就投出去了——
铛!
誰想到一投便投中了,鄧陽興奮地在一旁手舞足蹈,鄧康則愕然張目。
鄧陽道:“還有兩支!還有兩支!”
然後在鄧康難以置信的目光中,鄧彌将剩下兩支箭全投進了銅壺裏。
鄧陽樂得不行,連誇鄧彌有天賦,是投壺的好手。
鄧康憋着臉,抽了三支箭再塞給鄧彌:“喂,這裏還有,投我看看。”
鄧彌迷糊接了,轉身再投,又是三連中。
鄧康徹底傻了眼,從這天起,他忽然對這位第一面就看不順眼的小叔父,心生了澎湃的敬仰之情。
“叔父,你教我投壺吧!”
……
再過了兩天,鄧彌跟着宣夫人又進了一次宮,這次比上次不同,當貴人姐姐的鄧猛對她熱情了很多,笑面相迎,還忙不疊叫人端了好吃的果點來,一個勁地塞給鄧彌吃,後來鄧彌從鄧猛和母親的對話裏聽出了緣由,原來啊,是陛下劉志很喜歡她上次送給鄧猛的面具,陛下拿走了面具,轉頭就賞賜給了鄧猛三斛上等的合浦珍珠。
合浦珠,鄧彌到洛陽的第一天,在首飾鋪子裏見過嵌在花簪上的,那大珍珠晶瑩潔白、光淨圓潤,的确是非常讨人喜歡的,然而顯然她還不怎麽明白“上等”的意思,直到鄧猛命人分出一斛來送給母親,很突然地,鄧彌被那些瑩亮碩大的白珍珠閃傷了眼。
當天留在宮裏用了午膳,陛下劉志也用完午膳,聽說宣夫人帶着梁貴人的幼弟進了宮,左右無事,于是閑步走過來瞧瞧。
鄧彌人生中第一次面見天子,受寵若驚,心口嗵嗵狂跳,跪在地上不敢擡眼。
劉志時年二十三,是個清瘦的年輕人,長得頗為俊氣,只是人顯得有幾分慵懶,和誰說話語氣都是淡淡的,能簡則簡。
容貌美麗的貴人笑着,嬌媚地倚上了劉志的肩:“陛下,這是妾之幼弟,名為阿彌。”
劉志懶洋洋轉眸看地上跪着的小身影:“是哪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