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争執(三)
柳二爺聞言只淡漠的反問一句:“恕兒愚昧,不知父親說的又是哪樁?還請明示一回。”
柳大老爺将個畫卷慢慢合起,小心的收在桌案,只愣愣的瞧着他沉默一會兒,柳淮揚便迎着視線任着他瞧,并不閃避。
末了終是柳大老爺敗下陣來低嘆一句,事到如今還有甚是不能開口的,他這個父親在他心中怕是已經沒了為人父的資格罷了。
“知你這些年心中百般委屈,今日父親也同你交個底,待為父百年以後柳家宗長的位置我便越過淮安許了你。”
柳淮揚聞言只把手中的茶盞放置桌面:“兒記得柳氏一族宗長之位素來便是由長房一脈長子接管,淮揚不過是個外人眼中體弱多病的次子罷了,如今父親如此又為哪般?”
柳大老爺瞧着柳淮揚倒也沒生出旁的情緒只又言一句:“紀氏那裏背後牽扯着的便整個紀府……其中關節錯綜複雜,更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如今的柳府并不足實力同紀家抗衡一回……只當為了整個柳府裏裏外外近百口子人,為父只期望你這裏能往開一面,不計前嫌的放她一碼……待它日……”
“待它日如何?”不等柳大老爺将話說完,柳二爺便出言将其打斷,像是不甚明了只反問一句,也不等柳大老爺反應,一股子戾氣拔地而起,一臉笑意更是冷然:“青天白日的柳大人便說起了夢話,倒是人累旁人笑話一回。柳府欠我母親的,柳大人當真以為便是紀氏一條賤命可以抵還得了的?竟也敢大言不慚的拿個宗長的位置同來我這裏談一談條件。今日柳大人這般坦誠,我這裏也便也同柳大人表個态,這其一,柳家宗長的位置柳大人還是留給大哥罷了,端得是名正言順。也知支會大哥放心,不論今日還是它時,我這裏半分染指的心思也不會有。至于其二,紀氏,必需死……若柳大人非要擋着那我便只能先拿着整個柳家的前程來祭奠我母親的亡魂,方才不失為孝順之道。”
“你……莫要忘記你也是柳氏一脈的子孫,如何說出這般大逆不道之言。”柳大老爺禁不住喝一句。
柳二爺乍聽柳大老爺的這一句帶三分怒氣的言辭,倒是不複先前的狠厲空之色,慢理條斯的執起桌上茶碗輕飲一口,淡淡一笑:“從前種種非我能選,自由他去。只我能左右的,斷不會為着一點子血脈便讓人義正言辭的左右一回。栖霞山下我母親已是躺了二十幾載,柳大人這一番深明大義的言辭,不若得了空去同她說上一句,且看應你不應!”
任柳大老爺如何怒氣中生,只這最後一句也沒了言語,終是他這輩子欠了她的……
柳大老爺一張老臉盡是灰敗,也不想旁的了,沉默了一瞬,終歸是自己的兒子,只看他一臉的蒼白之色,又禁不住軟了心思,只冷着聲音多一句嘴:“罷了,既然為父這裏勸不住你,想來明日你定是要往栖霞山去的。只一點,你大哥那裏已經同紀府通了有無,紀流年又怎麽會袖手一回?明日父親會點齊府兵送你一程,你也莫推脫。”
柳淮揚擱下手中的茶碗,冷淡回一句:“明日如何且只看淮揚一回造化,不敢勞柳大人費心,當日柳大人知會着旁人作下這般局,便該知道有今時種種局面,又何必貓哭耗子假慈悲一回?”
沉積多年的恨意,仿佛只這一瞬便一股腦的湧現出來。
他字字錐心,句句刺骨,柳大老爺只覺得心中五味雜陳,張了張嘴卻又不知道說些什麽,還能說些什麽,才能化去他同他之前如同萬仗深淵一般不曾見底的隔閡?
柳淮揚盯着柳大老爺有些步履蹒跚的背影,一顆心終是沉到極點。
他起身将桌上的畫卷仔細收了起來,半晌也只牽出個極其諷刺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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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能不諷刺一回呢,枉他母親這裏去了二十餘載,仍是沒叫他這個父親醒悟半分。
仍是一門心思的守着他柳氏一門的榮耀,守着種種利益殊榮,更是為着害他母親兇手的一條賤命,不惜算計他一回。
如何不叫人心冷?
柳淮揚臉上的笑意越來越甚,只眼中的冰霜卻是越結越深,只冷得叫人不能直視一眼。
沈魚端着一碗才煨好的荷葉粥,走了進來。
一擡眼便瞧見自家二爺,如是一番表情禁不住心裏一頓,怕是同大老爺那裏定是不歡面散。
只收了心思,作出個鮮活的笑顏出來開口喚了句二爺,見柳淮揚回神瞧她一眼,才又開口道:“奴婢見爺午膳用得不多,便趁着空檔給爺做了一碗荷葉粥,墊一墊肚子。爺可是贊過奴婢這粥做得味道極好,可不能推脫不喝。”
柳二爺只定定的盯着她瞧上一會,并不理會她的喋喋不休。
沈魚将粥盛了出來,輕輕吹了吹,放置柳淮揚手邊,只等再涼一些,也好入口。擡起頭,原想再多說幾句,只求能逗他一笑也好。
卻是讓個墨玉般黑眸盯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抿了抿嘴,只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也不管個尊卑,坐到他身旁,握住他微帶涼意的大手,只又輕輕說一句:“這世上叫人不高興的事兒總有許多,原不是每一件都值當叫人認真計較一回……奴婢熬這碗荷葉粥時,只一想着是爺喜歡喝的,就打心裏從頭高興到尾,爺或許覺得這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兒,可奴婢卻又覺得只能讓人高興的事兒,便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兒。”
這便是開解了,柳淮揚又瞧瞧丫頭一臉認真的瞪着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同他分解一回,禁不住在心中啞然失笑,何時他竟也需要旁人開導一回?
雖是這般想着,卻又覺得心裏着實熨貼了幾分,心中堵了一股子燥怒之氣,也随之煙消雲散了去。
只彎起了嘴角,點了點姑娘的額頭,冷冷道一句:“偏生你比旁人懂得多,竟也勸起爺來了。也不怕一時怒急,中傷了你。”
沈魚摸一摸額頭被他點過的地方,知他心情比方才好了幾分,只皮皮的一笑:“爺忘記了,奴婢一貫膽子大的狠,知爺素來心疼奴婢,哪裏需要奴婢躲上一回。”
柳二爺瞧着她這一番無狀的言辭也懶得計較,只冷哼一聲,拔開沈魚額前的手,親自瞧一瞧仔細,又怕是自己方才力道大了,姑娘家肌膚又是嬌嫩,沒得留了痕跡。
沈魚知他意思,也只敢在心中笑他一句草木皆兵,自家又不是泥捏得,哪能戳一戳便能戳出個洞來?
面上自是不敢帶上一分,只任着他微涼的手指輕輕揉上一揉,未了再用個溫熱的唇輕輕愛憐的吻一吻,只吻着吻着便吻到了旁的地界去了。
原便是過來安撫情緒的,沈姑娘自然也不敢有旁的話。只緊着那被安撫的人在姑娘臉上為所欲為,盡量配合……
小魚姑娘想得開,總歸是能把二爺情緒安撫好,不殃及魚池,用什麽技巧,哪一種方法,又有什麽關系?
老話說的好哇,成大事兒者,便不要計較叫人占了便宜,又或是占了多少。
若是日後栖意裏一衆老小,知沈魚姑娘為了他們犧牲這一回,定是感激的鼻涕同眼淚齊飛的。
沈魚姑娘原也是個做了事兒一貫留名的人,只這一次安撫的法子實在是有些不易外傳,也只能忍着心疼作罷,左右園裏的一衆,也忌諱着二爺待她青眼有加,素來對她也是恭謹。實不需再錦上添花的叫衆人知曉她得好來。
只說大爺柳淮安從大老爺那裏出去,便先回了霜楓院,原是想跟阮大奶奶知會一句,再行離府去尋他舅父宰相紀流年。
阮大奶奶聰慧過人,見自家夫君這般火急火療的,便将個問題猜一個*不離十。親自打點一番,将柳大爺送至二門。
待柳大爺走得遠了,才由玉墨扶着慢慢往回走,只走到慈安堂不遠的月亮門處頓了頓。
稍整了整衣衫,理了理發髻同玉墨道一句:“我身子不好,老夫人特準晨起也不必過來請安。左右離老夫人那裏也不遠了,現正總歸是沒有不去上一回的道理。”
說罷,便領着玉墨往慈堂去了。
青藍坐在廊下的小兀子繡一副鞋面,遠遠得便瞧着阮大奶奶帶着婢子玉墨走了過來。青藍忙起身,将手裏的活計放置一旁,上前迎了兩步,待近前才福一福禮,只叫大奶奶攔了下來,開口便是帶上三分笑:“奶奶過來的時辰倒是巧,估摸着老夫人午覺也該歇過來了。勞大奶奶稍坐一會子,奴婢進去瞧瞧。”
一邊說着一邊将人引進了慈安堂的小花廳裏。
見阮大奶奶笑着應下,又吩咐一旁邊候着小丫環伺候一回茶水,這才轉身往內室去了。
青藍才邁了進去,便見小婢招娣正欲出來尋人,只問了一句:“可是老夫人醒了?”
小婢子招娣點了點頭,笑着同她道一句:“還是青藍姐姐慣知道老夫人作息的,時辰可是估摸的将将好,老夫人才醒,奴婢伺候着喝了碗參茶,只這會遣了奴婢喚姐姐過去梳頭呢。”招娣生個圓溜溜的蘋果臉,五官也長得緊湊,一笑起來臉頰兩邊各帶一個酒窩,尤其顯得喜慶。
這丫頭嘴甜面善,最是招老夫人待見,原是想着青藍也到了年紀,左右是要指了人的,等放出府去,便由她接替了青藍這個大丫環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