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蓋天華凝思良久,對姜惑艱難地吐出三個字:“你走吧!”
姜惑心頭一塊大石終于落地,也不知是否應該道謝。
邬人祥忽然道:“我不服。若是蓋劍士早做決定,我決無異議。”
蓋天華幾不可聞地一嘆,低聲反問道:“若是只見到持平的票數,你又如何知道我的決定是什麽?”
衆人大覺此言有理。雖然符號簡單,但細辨下仍可認出蓋天華的劍意,但那樣做無疑落了下乘,聖劍士又豈會锱铢必較?
邬人祥微微一怔,滿臉仍是不服氣的神色,正要再開口,姜惑接口道:“諸位劍士可知剛才聽到你們欲以投票定晚輩生死時我為何發聲大笑?”
周火峰對姜惑最有好感,如今大局已定,他亦如釋重負,呵呵一笑:“姜少俠請講,老夫也十分好奇。”
姜惑冷笑道:“只因晚輩覺得諸位雖有聖劍士處事公平之名,卻僅憑一己好惡定人生死,太過名不副實。”
邬人祥大怒:“你這小子自以為逃得大難,就敢對聖劍士說三道四麽?嘿嘿,洚州城外冒名頂替之賬尚未與你清算呢。”
姜惑反唇相譏:“想必邬前輩處身于洚州城,必會助囿州大軍破城屠民、燒殺搶掠一空了?”邬人祥頓時語塞,忿然瞪了姜惑一眼。
姜惑不理會邬人祥的目光,昂首挺胸,擲地有聲:“晚輩不才,并不知道什麽大道理,卻相信天地萬物來到這世間,皆有自己生存的權利,就算是那些在天上自命不凡的神靈,亦無資格奪取任何一個鮮活的生命!”言罷再也不望八人一眼,傲然走出木屋。
姜惑回到費府後,回想起此次在八位聖劍士手下險死還生,方覺後怕。由始至終,雖然聖劍士并無對他動粗,但無時無刻都體現出一種絕對自信的控制力,生死全然不由自己。如果不是蓋天華最後時刻給自己投了生還之票,如今他多半已不在人世。
姜惑在費府呆到傍晚,也不見費仲回府。而費府門客則顯得人心惶惶,三五成群竊竊私語,有幾人已在暗中收拾東西,看樣子竟是打算離開費府。姜惑大覺奇怪,叫住旁邊一個家丁,細細打聽,那家丁卻臉現驚容,推說不知匆匆離開。直到問到第三個家丁,方知今日朝中竟出了大事。
原來太師聞仲在北海征戰數年,此次回朝後方知商容撞柱、比幹剜心等事情,怒纣王無道,疾書十谏,于今日早朝當庭上奏。
那十谏中諸如廢炮烙、填虿盆、去肉林酒池、廣訪賢良等等尚能被纣王接受,拆鹿臺、貶妲己,斬費仲、尤渾佞臣之舉卻令纣王大感為難,百般推托,太師聞仲性急,當庭便與纣王争辯起來。
費仲自以為得纣王寵愛,自作聰明上前責斥聞仲殿前脅君。聞仲久離朝歌,并不識得費仲,聽說此人正是那小人佞臣,如何按捺得住,竟當庭一拳打翻費仲,順便連那尤渾也不放過,徑直喚左右将二人推出午門斬首。纣王心知太師正在氣頭上,又惱費、尤不識時務,好說歹說勉強先留下兩人性命,關于大牢裏等候發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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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惑聽得好笑。怪不得費府門客皆作鳥獸散,原來竟是飛來橫禍,主子已投入了大牢中。他本就厭惡費仲小人嘴臉,此刻心頭大覺痛快,對這素未謀面的太師聞仲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連聞笑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亦好了數分,欣然回房安歇。他向來我行我素,根本未想過費仲之禍或許會連累到自己,反倒想着在費府多留幾天瞧瞧熱鬧。
深夜,姜惑躺在床上回想今日見聞:皇宮內院中蘇妲己聞琴無感,反而偶露兇相;聖劍居內變生波折,八位聖劍士齊集興師問罪,幾乎令自己命喪當場;而那靈光一現的破界寶物也不知到底在何處……諸事不順,令他心情莫名煩躁,一時難以入眠。
忽然房門輕開一線,姜惑只道又是費府某位女子來誘,冷哼一聲,正欲趕走來人,卻見到從門縫裏擠進來一只小動物,足生六蹄,動作靈活,可不正是結義兄弟寄風所養的異獸狂風。
姜惑大喜過望,輕呼道:“寄風兄弟,是你來了麽?”
“嘻嘻,姜大哥,兄弟可想死你了。”窗口上驀然倒挂下一人,正是寄風。
姜惑一把揪過寄風,當胸就是一拳:“好兄弟,這幾日你在何處?怎麽不早些來找我?”
寄風依舊灰衣百結、短褲赤足,只是頭上少了那頂大草帽:“小弟被人抓住了,直到昨日才脫身。”
姜惑一驚:“可受傷了麽?到底是何人害我兄弟,我去替你報仇。”
寄風大笑:“聽到姜大哥這一聲關切,比天底下任何靈丹妙藥都管用。至于報仇之事卻大可不必了。”
姜惑不依:“你怕我得罪不起你的仇家嗎?”
“今日獨闖聖劍居都安然無恙,這天下恐怕沒有姜大哥惹不起的人吧。”寄風苦笑道,“只不過小弟這個仇人還是請姜大哥手下留情吧,因為她可是我唯一的親生姐姐。”
姜惑一怔,再給寄風一拳:“你這小子,消息倒是靈通得很。哼哼,就算是你親生姐姐膽敢欺負你,我也一樣教訓她。”言罷哈哈大笑。兩兄弟一見投緣,此刻重逢,盡訴離情。
原來那日寄風與姜惑分手後,本想偷入朝歌找尋姜惑,但他們那天引得朝歌數萬精騎齊出,事情鬧得實在太大,連日裏皆是戒備森嚴,根本找不到入城的機會。何況寄風雖是身懷異術,本身武功卻不甚高,加上一車一獸的目标太大,只好在城外掩伏,伺機入城。
寄風出身異人族貴族,兩年前賭氣離家出走後,他的姐姐——淺已在外尋訪多時。這一次姜惑與寄風在朝歌之事鬧得沸沸揚揚,天下皆知,路人津津樂道那小車靈獸,立刻讓淺想到多半是寄風所為,當即尋至朝歌。異人族自有一套秘密的聯絡方法,不久便找到了寄風。
而等到幾日後風聲平息,才知姜惑不但做了費仲的門客,更一步登天,認蘇妲己為母,成了朝歌城中無人不知的“禦郎”。淺不明真相,自然鄙夷姜惑所為,嚴令寄風不許與姜惑相見……
寄風一本正經道:“不瞞姜大哥,我這姐姐聽說你先入費府做門客,再認下蘇後做母,認定你是個趨炎附勢之徒,大罵我誤交狐朋狗友,非要逼我與你絕交,我怎麽解釋她也不聽,更不許我來找你。氣得我幾乎給她喂迷藥了,誰知今日你獨闖聖劍居,從八位劍士眼皮底下安然走出,把她驚得目瞪口呆,今夜才特許我來找你。恐怕在她心中,亦不得不承認姜大哥确實有過人的本事……哈哈,若是姜大哥有意,幹脆做我姐夫,我姐姐不但本領高強,還是天下無雙的美人哦。”
姜惑笑罵道:“若真如你所言,只怕她更認定我是狐朋狗友了。”
寄風猶豫道:“其實朝歌城中許多人對姜大哥的做法頗不以為然,但不管別人怎麽說,我都認定姜大哥是個铮铮鐵骨的漢子,所作所為或有苦衷,或有深意。姜大哥,你現在就大聲對兄弟說一句:‘不是那種貪圖名利的小人’。只要你這一句話,寄風從此為你刀山火海,兩肋插刀亦在所不惜!”說完這番話,寄風十分緊張地望着姜惑,生怕他的回答并不如意。
姜惑心中感動,雖與寄風相交不深,但兄弟貴在相知,這份信任之情粉身難報。從枕下取出那柄奪自青妍的寶劍,遞給寄風:“這柄劍本是兄弟的,現在正好物歸原主。日後你若發現姜大哥果真是一個貪圖名利的小人,便用這把劍來殺我。”
寄風一聲歡呼,一把抱起姜惑在屋中繞了兩個圈子,眼中竟落下淚來:“姜大哥,兄弟沒有看錯你。”
姜惑亦覺眼眶濕潤,正色道:“我們說過要同創一番大業,你再給姜大哥五日時光,五日後我便與你離開朝歌,從此兄弟二人海闊天空,逍遙快活,永不離棄。”這一刻他已下定決心,五日後見蘇妲己最後一面便走,就算母親不認自己,有這樣一個好兄弟,亦足慰平生。至于那聖劍士手中的寶物一時難以下手,先去找到其餘寶物後再慢慢打算。
寄風歡喜不禁:“還有一事要請大哥答應。”
“你我兄弟還用得着客氣,快說。”
“我姐姐淺肯定不會放我一人離開,我們得帶着她一起去……嘿嘿,開創大業。”說話間寄風眼珠亂轉,看來在他心中,确實盼望着姜惑能身兼“大哥”與“姐夫”二職。
姜惑倒沒想那麽多,一口答應下來:“我倒也想看看被我這兄弟誇到天上的姐姐是什麽模樣。不過大哥這幾日另有要事,不方便與你多聯系,便約定好五日後的此刻在我們初識之處相會。”寄風點頭應允。
當晚兄弟二人聯床夜話,直到清晨天光大亮,寄風才戀戀不舍地離去。
姜惑把寶劍交還給了寄風,想到與蘇妲己四日後舞劍之約。反正如今身為“禦郎”,俸祿不薄,不必在費府中支取銀兩,便一早出門,打算在朝歌城中找家兵器鋪買柄長劍。
大商朝民風尚武,并不禁止百姓私藏兵刃。姜惑左挑右選之下,總算找到一柄稱手的長劍,雖然材質一般,遠遠比不上青妍那柄寶劍的鋒利,但長短輕重還算合适。
姜惑離開兵器鋪後,便在朝歌大街上閑逛。到了午間來到西門,忽遠遠見到一群士兵擁着一騎一轎經過。轎乘寬大豪華,一望可知是朝中重臣的車辇,但姜惑的注意力并未放在上面,而只是盯着那名騎者細看。因為那坐騎并不是普通的馬匹,而是一頭色呈五色,頭生犄角的神牛。
普天之下,身跨五色神牛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商朝兵馬大元帥、鎮國武成王黃飛虎!
姜惑蒙眬的記憶中,母親蘇妲己給他講了許多關于大商朝的故事,直到離開幻谔之鏡後,才知道那些人與故事都是确實存在的。對于少年時代的姜惑來說,相較于用兵如神、智謀過人的太師聞仲與兵精馬壯的四大諸侯,身為商朝兵馬大元帥、能征善戰而且戰功輝煌的鎮國武成王黃飛虎無疑更是他所崇拜的偶像。
而此刻,他童年夢想見到的人就在眼前,雖然姜惑今非昔比,早已不是當年的懵懂少年,但對黃飛虎的尊敬之情并未稍減半分。
更令姜惑意想不到的是,武成王黃飛虎已遠遠認出姜惑,朝他揮一揮手,然後對那轎中低低說了兩句話,一并往他的方向行來。
眼見黃飛虎越走越近,姜惑的心頭驀然緊張起來,仔細盤算着自己第一句話應該說些什麽,連雙手都微微顫抖起來。就算是昨日在八位聖劍士面前生死一線之時,心情也沒有此刻複雜難解。
黃飛虎四十四五歲年紀,頭戴沖天盔,披挂金鎖甲,身穿猩紅袍,腰束白玉帶,背挂百石神弓,鞍懸丈二銀槍。他本就身高臂長,騎在那高大的五色神牛背上,更顯得神威凜凜,猶如天神下凡。
姜惑雖準備在先,事到臨頭仍是覺得耳熱心跳,嗫嚅着說不出話來。卻聽那轎中忽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呵,想不到這小子竟然也會有這般羞澀的表情,簡直像個待嫁的大姑娘。”
從轎中露出一張小姑娘的臉,竟是聞笑笑。此刻她已恢複閨中裝束,窄袖蜂腰,巧笑嫣然,倒令姜惑在吃驚之餘平添一分驚豔。
“笑笑不許胡鬧。”從轎中又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但對聞笑笑的責斥聲中卻分明透着一份喜愛,“姜少俠若有暇,可否上轎一敘?”
就算姜惑從未見過這老人,也知道必是朝中太師聞仲。想不到大商朝兩大股肱之臣、朝歌城內最受尊崇的一文一武齊來見自己,受寵若驚之下急忙欠身施禮問安。
黃飛虎身材高大,面容瘦削,沉峻的目光與飛揚的劍眉令他的神情不怒自威,但行動間卻全無兵馬大元帥的架子,見姜惑施禮竟親自下馬相扶,更惹得姜惑面紅耳赤。耳中聽到聞笑笑又在轎中低聲調笑道:“哈哈,爺爺你快看啊,他竟然還會臉紅。”
姜惑想到自己上次在城中因思念母親流淚也被這小姑娘看到,又氣又急,他對聞笑笑可不似對黃飛虎、聞仲兩人不自在,低聲道:“我要與聞太師商談要事,你還不快出轎?”
聞笑笑卻不吃這一套:“喲,姜禦郎很會耍威風嘛。我偏偏要聽聽你們的談話,有本事就不要上轎……”她故意把“禦郎”兩個字叫得驚天動地,嘲笑之意盡顯無遺,總算報了當日被姜惑譏諷之仇。
誰知聞仲卻沉聲道:“笑笑先出轎吧,爺爺與姜少俠确有要事相商。”
聞笑笑本欲撒嬌不依,但聽聞仲語意嚴肅,又怕自己小女兒作态被姜惑恥笑,只好嘟着嘴下轎,狠狠瞪了姜惑一眼。心頭亦大覺奇怪,不知爺爺對姜惑有什麽話好說。
姜惑道聲得罪,小心翼翼地提步入轎。他縱然一向膽大包天,此時面對敢當庭斥君無道、毆打費仲和尤渾的三朝老臣,佩服與惶恐兼而有之,實在猜不出來聞仲為何如此鄭重其事地來找自己。
轎中寬大,可容五六人。一位老臣穩坐轎中,正是商朝太師聞仲。但見他雖已年近七十,卻仍是精神矍铄,容光煥發,不現絲毫老态。在他那張方正平實的國字臉上,最觸目的不是那如銀的白發、刀刻的額角、沉穩的面龐、令人尊崇的威儀,而是那一雙充滿智慧與寬容的眼睛,那高貴而平等的目光,仿佛一個曾經俯瞰大地蒼生生死沉浮的大神,卻自甘落入世間親身體會着百姓黎民的疾苦,一切的痛苦與快樂都會在這一雙含有巨大包容力的眼瞳中無所遁形,讓人可以撲入他懷裏傾訴自己的煩惱,也可以雙掌合十虔誠地向他祈禱,得到他最真誠的祝福……
聞仲見到姜惑入,轎并不急于開口說話,只是用手拍拍身邊座位,又舉起一根手指放在唇邊,示意姜惑噤聲,神态間竟有種頑皮。這殿前谏君、怒瞪奸臣的老人此刻何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商朝太師,倒像是一位含饴弄孫的慈祥祖父。
姜惑微一躊躇,他畢竟不是可以随便撒嬌的聞笑笑,不便坐在聞仲身邊,選擇在他對面的座位坐下。聞仲颔首微笑,并不怪姜惑自作主張。
黃飛虎低聲傳令,大轎啓程,來到一片空地,轎夫與士卒皆遠遠避開,連聞笑笑亦不許靠近,以保證聞仲、黃飛虎與姜惑三人的對話無人探知。
姜惑頓覺心頭好一陣忐忑,暗忖聞仲與黃飛虎恐怕并非無意間碰到自己,應有要事相商。
待左右無人,聞仲終于開口嘆道:“今晨得到密報,東海平靈王反了。”
姜惑略吃一驚,諸侯謀反乃是朝中大事,因恐惑亂民心,僅有君王與幾位重要大臣知道,而如今他雖有“禦郎”之職,其實不過是皇宮內寵,并無實權,更無資格參與這等要事,聞仲為何要對自己說起?
黃飛虎嘆道:“太師一入朝歌,力谏大王,壓服佞臣,眼看大商朝政漸新,卻又變生不測,兵戈四起,八方不寧。這一次平息叛亂還是末将去吧。”
聞仲思忖良久方道:“老夫性烈,雖可令大王一時稍有收斂,卻非長久之計。黃将軍久伴君側,深明進退,還是駐留朝歌之中為善。少則兩月,多則半年,待老夫剿平反亂歸來後,再議政事。”
黃飛虎應道:“既然如此,太師放心出兵,末将必不負重托。”
聞仲目光忽轉向姜惑:“老夫有一事相求,還望姜少俠應承。”
姜惑忙道:“太師請說,姜惑無有不從。”
聞仲肅容道:“如今小人當道,忠臣離散,朝綱無人,全賴黃将軍一人打點,未免有失策應。老夫知道姜少俠雖出身草莽,卻有非常本領,更能時常出入內宮,常伴君側。望姜少俠能多多勸谏大王與蘇後,以社稷黎民為重,遠佞臣近忠良,如此方顯臣子愛君之心……”
姜惑不料聞仲交給自己這麽大的任務,慌得六神無主:“姜惑何德何能,蒙太師如此看重,只恐重任在肩,有負所托。”
聞仲微笑道:“昨夜老夫特意見過蓋劍士,細問他對你的看法。依他所言,姜少俠英雄少年,武功超卓,更具俠心義膽,極有主見,絕非依附費仲求取功名之徒。老夫相信以蓋劍士之眼光,決不會看錯人,所以才敢将國家大事托負,姜少俠不必推辭。”
一旁的黃飛虎亦頻頻點頭:“我也與蓋劍士提到過姜少俠,蓋劍士雖直言與姜少俠頗有過節,甚至曾動殺機,但亦極力推薦你可堪大任。我雖不知你兩人之間到底因何事成仇,但姜少俠若是不答應聞太師的提議,豈不是辜負了蓋劍士舉賢不避親仇之義舉。”
姜惑啞口無言,蓋天華身為八位聖劍士之首,果不愧處事公平果決之名,看來這也是黃飛虎與聞仲共議之決定。這三個人無論權勢與名望,皆可謂是大商朝朝野內外最重要的三個人物,竟都不約而同地看重自己,一時大生知遇之感,頓覺雄心萬丈。對聞、黃兩人拱手道:“實不相瞞,晚輩另有要事在身,本是無意功名。但既得兩位大人如此信任,自當效犬馬之勞,太師出兵平亂期間必會全力相助武成王侍君清政,靜待太師凱旋歸來後,再另做打算。”他對蘇妲己頗為心灰意冷,又不願在朝中受人約束,本打算再見她一面後便與寄風離開朝歌,在自由的江湖上大展宏圖……
但此刻姜惑蒙聞仲與黃飛虎如此看重,已改變主意。且不說一旦西岐謀反,他定要與姜子牙周旋到底,決不讓大商朝輕易滅亡,更何況能勸得蘇妲己棄惡從善亦是他的最大心願。至于六件破界寶物之事,等到聞仲征讨東海平靈王班師回朝後,再去尋找亦不遲。
聞仲與黃飛虎見姜惑一口應承,又并不居功自傲,皆眼露欣賞之意。當下三人又商議一陣,黃飛虎喚來轎夫啓程,與姜惑辭別。
聞笑笑見到祖父聞仲與黃飛虎皆對姜惑态度和緩而尊敬,不禁大奇,百般追問緣由,三人皆笑而不答,仿佛有着共同的秘密。她其實早就對姜惑的武功暗暗佩服,只是因為幾次交往皆不歡而散,才一直賭着氣。此刻嘴上雖然仍是對姜惑譏諷嘲笑不休,望着他的眼神已然少了一分嫌惡,多了三分敬重,更隐隐覺得這倨傲的神秘少年身上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能力。
第二日,太師聞仲上書啓禀纣王東海平靈王之事,請兵二十萬剿亂。纣王這幾日對聞仲不勝其煩,巴不得他早日離開朝歌,當即準奏。聞仲點兵選将,即日啓程徑直往東海而去。
纣王悶了幾日,好不容易等太師離朝,當夜便将費仲、尤渾兩人赦出牢獄,又與蘇妲己在鹿臺上大宴群臣百官,黃飛虎等苦谏無果,只得郁郁陪座。
到了二更時分,蘇妲己聲言不勝酒力,先回宮安歇。其實她這千年妖狐時常要先靠吸人元氣修煉,方能保持容顏不衰,待到了深夜,便要現出原形到朝歌城中吃人。
武成王黃飛虎心事重重,無意酒宴,勉強挨到三更便請辭纣王,抱恙退席。誰知黃飛虎才出了午門,忽聽到些奇異響動,又見頭頂上妖風大作,塵土飛揚,隐約有一物張牙舞爪從空中飛過,妖聲懾人。身邊衆兵士齊齊變色大呼:“有妖精。”
黃飛虎英武過人,何懼妖魅,赴宴未帶刀劍,便折下一樹枝丢去,險險擲中蘇妲己。蘇妲己大怒,她亦是酒酣半醉,自恃妖法過人,欺黃飛虎手無兵刃,竟淩空朝他撲來。
黃飛虎恰好身邊帶着聞太師從北海帶來的金眼神莺,急喚左右放莺。
那金眼神莺乃是北海異禽,雙目如燈,專克妖魅。飛至空中,認準蘇妲己方位,鐵爪抓去,正抓中妖狐的右臉。蘇妲己一驚之下,酒也醒了,不敢再做逗留,急急飛回宮中,對鏡施術治傷。她能迷惑得纣王對自己言聽計從,靠的就是這一張百媚橫生的容貌,今夜卻被黃飛虎放出金眼神莺所傷,自是心頭憤恨難消。
武成王黃飛虎權高位重、剛直不阿,又掌有軍權,蘇妲己對他本是頗有忌憚,從不敢輕易招惹,但經此一事後,不免記恨于心,圖謀伺機報複。
且說姜惑當夜得知費仲已被纣王赦出大牢,心中不滿亦無可奈何。他尋思自己既已答應了聞仲與黃飛虎之請,如果再住在費府中不免惹人诟言,當即收拾東西打算趁夜離開費府。
誰知才出費府,已感應到被人跟蹤。他不以為意,悠然在城中左繞右轉,哪知對方武功頗為高明,一時竟無法擺脫。姜惑心生一計,加速疾奔,突然拐入一巷道,藏于暗處。
但見一人身穿夜行黑衣,面蒙黑巾,急急跟來,到了巷道中卻失了姜惑的蹤影,一邊東張西望,嘴裏還嘀咕不休。
姜惑看對方身形頗為熟悉,再聽到聲音已辨認出來人身份,忍不住悄悄走到蒙面人身後,哈哈一笑:“如此夜深人靜,聞姑娘不好好休息,竟還在城中閑逛,果然好雅興啊。”
這蒙面人正是聞笑笑,聞言反被姜惑吓了一跳,拍着胸口道:“你吓死我了,搞什麽名堂?”看她理直氣壯的樣子,似乎理虧的是姜惑。
姜惑微笑道:“這也正是小弟想問的,不知姑娘偷偷摸摸跟蹤在下,有何目的?”
“呸!誰偷偷摸摸了?”聞笑笑一把扯下蒙面黑巾,裝腔作勢地望着天空,“我正在賞月,恰好遇見了你,就順便看看你想做什麽壞事。”看來她倒不隐諱跟蹤之舉,只是不接受“偷偷摸摸”的描述。
姜惑心中好笑,料想聞笑笑瞧聞仲與黃飛虎對自己看重,所以好奇地來打探虛實。也不說破,聳聳肩頭:“既然如此,姑娘便繼續賞月吧,小弟繼續去做壞事,就不打擾你啦。”
聞笑笑雙手叉腰:“站住。半夜三更你要去哪裏?”
聞笑笑的語氣中不乏命令之意,若是平日姜惑定然反唇相譏,但現在看在聞仲面子上不與她一般見識,淡然道:“只許姑娘有心情賞月,不許小弟恰好也有心情散步嗎?”
“嗯,我自然管不着你。不過……”聞笑笑放緩語氣,指着姜惑背後的包裹,掩唇道,“不過我倒是第一次見人背着行李在半夜散步呢,姜兄行事果然與衆不同。”
姜惑忍不住露齒一笑,自嘲道:“從小大家都說我是個怪人,聞姑娘想必早就如此認定了。”
“哈哈,你太小瞧了我啦。我小時候最不喜歡像普通女孩子一樣學習女紅、烹技,五六歲時就常常和幾個小家奴去捉鳥爬樹,後來年紀稍大了些,父親便不讓我出府,說什麽有辱門楣。哼,我才不管呢,就半夜偷偷翻牆出去玩,過了好幾個月才被父親發現,氣得要打我,幸好有爺爺護着我。久而久之,大家也都視我作怪人,只不過那時沒人敢當面對我說。反倒是成立旋風營後,那幫兄弟才敢放肆地取笑我……”不知為什麽,聞笑笑自然而然地對着姜惑說起了自己兒時往事,全無一絲羞怯。
姜惑笑道:“你若是不想要那幫兄弟,不妨讓給小弟。”
“休想。就算他們肯投靠你,我還舍不得呢。”
兩人四目相對片刻,不約而同大笑起來。相識以來,這還是他們第一次開玩笑,氣氛一下緩和起來。
聞笑笑問道:“奇怪,瞧你樣子好像是要離開費府。費仲不是已經被赦了嗎?何況你堂堂‘禦郎’也不怕被他連累。”說到“禦郎”兩字,她的眼裏盡是揶揄之色,卻再無昔日的敵意。
姜惑聳聳肩膀:“他若在牢裏,我還想看看熱鬧,反而不會急着離開。”順便問道,“聞姑娘熟悉朝歌,不妨給我介紹個住所。”
聞笑笑聽姜惑語氣中對費仲全無尊敬,頓時眉開眼笑,脫口道:“那你住我那兒吧,正好有空找你再比一場劍法,上次我可是很不服氣。”
姜惑吓了一跳:“孤男寡女,豈可同住?”
“呸呸呸,聞府那麽大,誰和你同住了?”
姜惑暗罵自己胡思亂想,臉上一紅,讪然說不出話來。聞笑笑反而更來了興致:“就這樣說定了,做我聞府的貴賓怎麽說也強過做費仲的門客吧,免得我那幫旋風營的兄弟提到你時都是一副不屑一顧的嘴臉……”說到最後一句自知失言,吐吐舌頭,神情俏皮。
姜惑倒并不在意自己在別人眼中的形象,他思慮周詳,沉吟道:“你的提議雖好,但費仲一心指望我護他安全,若是得知我投入聞府,必會對聞太師懷恨在心,他那小人恐怕又會在纣王面前挑弄是非。我還是随便找家客棧吧。”
聞笑笑想想也是道理,一時心中竟頗為失望。又轉轉眼珠:“現在這麽晚了也找不到什麽客棧,不如你先陪我賞月,天色亮了再去。”
借着月色,姜惑望見聞笑笑臉上眉目如畫,笑意嫣然,心中不由一動:“只要聞姑娘不怕閑言碎語,小弟求之不得。”
聞笑笑冷哼一聲,手指自己鼻尖:“我聞笑笑若是怕閑言碎語,還敢領着旋風營那一幫男人扶貧濟危麽?”
姜惑大笑:“小弟可沒見到你們扶貧濟危,只覺得在整日胡鬧。”
聞笑笑佯怒:“你這小子竟敢瞧不起我旋風營,看劍!”
姜惑閃身飄上房舍:“想比劍,先比一場輕功吧。”
兩人一前一後奔走如飛,最終并肩坐在朝歌最高的城牆上。
因為太師聞仲的關系,在聞笑笑十七年的生命中,任何男人對他都是畢恭畢敬,不敢有絲毫逾禮。旋風營中的騎士大多是朝歌中高官豪族的纨绔子弟,雖然跟着她整日打抱不平,不過是圖一時新鮮,久而久之,亦令她覺得呆板乏味。而姜惑的出現,卻帶給她一種全新的感覺。這個英俊倨傲、武功高強、神情中又隐隐帶着一絲悒郁的神秘少年,如同霧霭中一處蒙眬的遠峰,不但有着她所無法了解的經歷,也有着她無法讀懂的心事,而太師聞仲、武成王黃飛虎以及蓋天華等人對姜惑的看重令她既不服氣,同時也促生了強烈的好奇心。所以,在這種複雜的心情驅使下,堂堂聞家大小姐放下慣常的矜持與驕傲,想要試圖走近姜惑,撥開那片霧霭……
兩人談天說地,指點韶華,不時開懷而笑。原本橫亘于兩人之間的誤解已在不知不覺中消除。直到此時,姜惑才發現聞笑笑并非他想象中的四處惹事生非、不講道理的刁蠻小姐,她雖不免驕傲任性,但言語行動間卻有一股決不輸與男兒的豪氣,更有着自己的主見與決斷,在這個男權至上的時代中,顯得尤其可貴。
姜惑不由又想到了青妍,在他的心目中,青妍就像一朵盛放在水面上的鮮花,一件擺放在廳堂中的玉器,一曲吟留于唇齒間的旋律,美麗而精致,雖然有一種遙不可及、拒人千裏的冷漠,卻讓人由衷地欣賞與呵護;而聞笑笑,卻是一片新綠的葉子,一朵跳動的火花,一首山間的小調,與她的接觸是親切而自然的,盡管有時會因意見不合而彼此大聲争辯甚至賭氣,卻令他感應到一個無邪天真的鮮活生命……
如此一連幾晚,朝歌城的值夜守衛的眼中,都會看到那迷蒙夜色、氤氲月光下的兩道俊秀人影,仿如一幅美麗畫卷裏的神仙中人。
這日聞笑笑一早來尋姜惑,卻見客棧中塵灰遍地,蟑蟻橫行,梁歪柱斜,門裂窗舊,又無甚家具,僅有一張木床。她在聞府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自然見不得這般貧寒,便大力撺掇姜惑在朝歌城中購置房産。
姜惑這兩日離開費府住在客棧中,倒是未覺有何不便之處。轉念一想,自己這“禦郎”雖然不算朝中官職,但既答應了聞仲與黃飛虎所請,欲留在朝歌中勸谏蘇妲己與纣王,住在客棧裏絕非長久之計。奈何他原是身無分文,哪有購置房所的資産?縱然聽了聞笑笑的提議後頗為意動,卻是面呈難色,支吾不言。
聞笑笑看到姜惑神色,早已猜出緣由,故作神秘道:“這點小事姜大哥不必放在心上,知你囊中羞澀,嘻嘻,就讓小妹替你張羅吧。”
姜惑急得連連搖手:“你一個小姑娘,如何有那許多錢財?何況我我堂堂男兒,豈可讓你替我……”
聞笑笑調侃道:“本小姐可沒那麽好心。只不過你這‘禦郎’的名頭着實太響,莫說區區一處房産,便是豪宅闊院亦有人甘心奉上,你就安心等着吧。”說罷笑嘻嘻地揚長而去,姜惑一頭霧水,不知她打得什麽主意。
才過了一個時辰,姜惑便聽得客棧外人聲喧嘩,正想出門看看發生了何事,一人已沖入屋中,口中稱罪,倒首跪拜。
姜惑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