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姜惑終于有機會與母親蘇妲己在一起。
但經過幾日的相處後,姜惑卻隐隐感覺到蘇妲己非但對自己沒有什麽母子情義,反而一意細細探問自己的來歷,似乎根本不記得從小撫養自己長大的任何事情。他還以為蘇妲己亦如自己一樣脫出幻谔之鏡後失去記憶,本想把真相說出,卻恐宮中耳目衆多,何況纣王雖允蘇妲己收姜惑為子,但他天性多疑,怕兩人借認親之際有違綱常,每次姜惑來見蘇妲己時都借故探看。姜惑深知一旦纣王得知“真相”後必會給母親惹來殺身大禍,只好胡亂編一套自己的身世,連父親祁蒙的名字都不敢提,言語間卻把童年時與母親朝夕相處的種種事端一一說出,只盼能借機點醒蘇妲己。
其實蘇妲己早暗中派人查究姜惑的來歷,卻無人知曉這個橫空出世的少年的真實身份。而蘇妲己只恐姜惑另有同黨,一日查不清楚便不敢妄動殺機,姜惑此舉無意中反倒救了自己一命……
又過了幾日,太師聞仲由北海班師回朝。
太師聞仲雖已年近花甲,卻仍是性如烈火、疾惡如仇,得知纣王在朝歌的種種行徑後上殿直言面斥,弄得纣王心煩意亂。太師聞仲乃是三朝老臣,纣王雖身為一國之君,亦頗為忌憚他,這幾日也不得不收斂一些,按時上朝聽政,再不敢整日陪着妲己花天酒地,胡作非為。
姜惑也因此終于找到了單獨面對蘇妲己的機會。
這一日姜惑入宮請見蘇妲己。兩人相對,姜惑特意提起當年與母親在一起的舊事,說到動情處,幾乎潸然淚下。
而蘇妲己這些日子聽姜惑說了許多幼年瑣事,早已不覺新鮮,反是一臉不耐煩之色,只是尚未查清姜惑來歷,勉強應付。
姜惑瞧出蘇妲己神思不屬,有意說些關鍵之事。見纣王不在,大着膽子問道:“母親可還記得琴人麽?”
“琴人”本是幻谔之鏡中蘇妲己給祁蒙起的名字,這千年狐貍精如何得知?蘇妲己一怔,面色不悅:“什麽情人?姜惑你說話小心些。”她也從不似過去的蘇妲己以“惑兒”之名稱呼姜惑。
姜惑心知母親對父親一往情深,只道這名字一說出來必能引發她的記憶,不料蘇妲己渾然不覺,只好解釋道:“這個‘琴’字乃是音律之琴。而那個人正是因為彈得好琴方認識了母親,所以母親才給他起了這個名字……”
蘇妲己心思變化極快,立刻醒悟姜惑所說的恐怕是真正蘇妲己的遭遇,有意引他說下去,也不否認,繼續問道:“卻不知這琴人如今身在何處?”
姜惑愕然,也不知是否應該把父親祁蒙深陷地底,自己只有打通人、魔結界方可救出他的事情告訴蘇妲己。權衡再三,仍不願讓母親替自己擔心,只得一聲長嘆。
蘇妲己見姜惑猶豫,還道其中必有隐情,嬌笑道:“母親記性不好,連這琴人是何模樣都快忘記了。”
姜惑靈機一動:“兒臣有一個方法可以讓母親想起琴人的模樣。”
“哦,不知你有何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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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母親聽我撫琴一曲,便知真相。”
“想不到姜惑你文武全才,竟還通操琴之道,我便聽聽吧。”
當下蘇妲己命宮女拿來一張古琴,置于幾上。姜惑焚香淨手,解柱調音,雙手放在琴弦上卻不動,緩緩道:“彈奏此曲須得平心靜息,還請母親先屏退仆傭。”
蘇妲己依言退開左右。姜惑長吸一口氣,心頭默念琴韻,漸漸入定,忽然手中輕輕一撥,悠揚的琴聲傳出,正是當年祁蒙在恩州驿站的屏風中彈給蘇妲己聽的那一首古曲。
原來姜惑知道父母當年正是因此曲而生情,蘇妲己方才進入幻谔之鏡,所以有意彈奏此曲,只盼能讓蘇妲己憶起往事。
起初琴聲清昂雅致,高山流水遍尋知音;漸漸低徊百轉,傾訴思慕之情;最後纏綿悱恻,相思缱绻……那千年狐貍精本就是風流成性,水性楊花,本見姜惑英俊潇灑,桀骜不羁,心頭就大生好感,只是礙于他身世難明,自己做賊心虛,方才暗動殺機。此刻蘇妲己被琴曲所惑,不由绮念糾纏,欲火焚身,輕移蓮步,細擺柳腰,來到姜惑身後,右手伸出撚成蘭花指,輕輕搭在姜惑撫琴之手上,竟俨然把姜惑這個“禦郎”當作了“情郎”……
姜惑哪知蘇妲己陡起淫心,還以為自己這一曲終于奏效,讓母親想起了從前往事,低喚一聲:“母親,你記起恩州驿之事了嗎?”
聽到“恩州驿”三字,蘇妲己猛然一震,霎時欲念全消,踉跄退開幾步,幾乎把琴幾撞翻。
姜惑連忙上前扶住蘇妲己,卻見她死死盯着自己,眼神中神情陰冷至極,隐露殺機。姜惑吓了一跳,從未想過母親會用這樣的眼光看着自己,驚慌跪伏于地,口中喃喃道:“母親大人息怒,孩兒知錯了,請母親罰我……”
在他隐約的記憶中,這句話本是“母親大人息怒,孩兒知錯了,請母親罰我多吃幾碗飯吧”,原是姜惑小時候頑皮時和母親胡鬧所說的玩笑話,每當說出這一句,母子二人皆是暢懷大笑。然而此刻姜惑見到蘇妲己眼中的殺機,下意識說了一半卻再也講不下去,心中埋藏許久的念頭驀然跳出:她真是我的母親麽?她做了那麽多壞事,即使确實是自己的親生母親,自己還願意認她嗎?
蘇妲己自知失态,瞬間恢複過來,假惺惺地拭拭眼睛:“快起來吧。想不到你彈琴彈得這麽好,都引出我的眼淚了。”
姜惑依然垂首跪着不動,他能感應到蘇妲己拭淚的動作,卻不能确定此舉是否出于真心。這一刻,他甚至失去了擡頭看一眼蘇妲己的勇氣,只怕又會見到那個人們口中目光陰狠的“蘇後”。
蘇妲己心中已有定計,柔聲道:“聽費大夫說惑兒武功超卓,劍法過人,朝歌城十萬禁軍亦束手無策。我雖不喜歡舞刀弄劍,但聽過你這宛若仙音的琴聲後,也很想見見惑兒的武技到了何等超凡脫俗的地步。”
這還是蘇妲己第一次這麽親熱地稱呼姜惑,姜惑心中微微一顫,心想不管她現在變成了什麽樣子,終究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就算被世人所唾棄,亦難抵對自己的養育之恩,只要以後良言勸她棄惡從善即可。一念至此,嘆了口氣:“只要母親想看,孩兒無不應從。”
蘇妲己笑道:“你的佩劍呢?”
姜惑入宮豈敢帶兵刃,如實告知蘇妲己。蘇妲己皺眉道:“宮中一時也找不到寶劍,這可如何是好?”
姜惑笑道:“不妨,孩兒便是用一截樹枝亦可盡展劍法長短。”
蘇妲己正色道:“不行,我第一次看惑兒練劍,豈能草率從事,而且若非常用之劍亦不順手。這樣吧,下次你入宮時把寶劍帶來。”
姜惑心中生疑:“孩兒不敢。大王雖賜我可随意出入內宮的金城玉,卻未允我擅帶兵刃。”
蘇妲己掩口一笑:“若連這點小事都處理不好,我還算什麽皇後?你放心,我到時會提前派個宮女去接你,由她把寶劍帶入內宮,大王應無話說。”
姜惑細細推想此舉并無破綻,暗責自己多心,便一口應下。
蘇妲己又道:“我今日有些不舒服,你先回去,五日後再來吧,不要忘了帶上寶劍。”姜惑無奈,只得告辭。
姜惑拜別蘇妲己,才出中宮,已遠遠看到前方一個大漢在昂首獨行。
內宮之中少見男子,偶爾見到,亦都是戰戰兢兢,唯恐惹事。但觀此人行姿,既無畏縮避讓之态,亦無耀武揚威之狀,渾如平日行于家中。姜惑大覺好奇,不由多望了幾眼。
那人卻仿佛感應到了姜惑的目光,霍然轉過身來,目光一閃,反而回身朝姜惑走來,卻正是那聖劍士之首蓋天華。原來聖劍士皆不喜女色,纣王特許可随意出入皇宮內院,順便擔負保護之責。
姜惑暗暗叫苦。他本不情願與蓋天華打交道,奈何狹路相逢,不得不硬着頭皮迎上:“姜惑見過蓋劍士。”
蓋天華淡淡道:“姜禦郎好。”
姜惑實是不習慣這“禦郎”之名,喃喃苦笑道:“蓋劍士還是直接叫晚輩的名字吧。”
蓋天華應言改口:“姜少俠可有空閑,我正有事找你。”
姜惑發現蓋天華這一次見到自己的态度大不同于初次相見時鋒芒畢露,寒暄宛若平常,态度謙恭有禮。然而他那半開半合的眼神中卻又含斂着一股清傲之氣,令人既敬且遠,不知不覺要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勉強笑道:“晚輩此刻并無要事,不知蓋劍士有何指教?”
蓋天華漠然道:“姜少俠劍術高強,我想給你介紹幾個人認識,順便切磋一下武技。”這話原是有些挑戰意味,但聽他渾若無事地道來,仿佛僅是老友街頭偶遇般平常。
姜惑暗吃一驚,尚不及開口,蓋天華已自顧自轉身走開:“姜少俠請随我來,保管令你不虛此行。”看他自信滿滿的樣子,大概從未受過拒絕。
姜惑無奈,亦生出一絲好奇,不知蓋天華要介紹什麽人給自己認識。何況這幾日聽了不少關于聖劍士的事情,知道這八名聖劍士皆是光明磊落的絕世劍客,決不會做出背後傷人的小人之舉,何況這是在王宮之中。只是不知道蓋天華是無意碰見自己還是特意在中宮外相候?若是後者,其中必定大有緣故。
姜惑滿腹疑團,跟着蓋天華。一路上蓋天華随意介紹宮中景物,顯得十分熟悉,又不時引經據典,态度自然,風範淋漓。姜惑雖對他頗為忌憚,亦暗暗心折。不覺已走出內宮,朝正殿方向行去。
途經九間殿,卻見一根黃澄澄的大柱子立于其中,蓋天華問道:“姜少俠可知此為何物?”
姜惑搖頭不知。蓋天華道:“此柱以精銅所制,內設三層火門,凡有大臣犯法,便将此銅柱燒得通紅,然後以鐵索鎖住雙手抱住銅柱,兩邊用力一拉,便是皮焦肉爛,四肢身體頃刻烙為灰燼。這便是你那母後精心設計出的炮烙之刑,特意設在九間大殿裏,以懾群臣。”他的語氣平淡無波,仿佛并無一絲指責蘇妲己之意,只是在訴說一件事實。
姜惑聽得膽戰心驚,久聞炮烙之名,卻未想到殘忍如斯。念及蘇妲己與自己印象中的母親判若兩人,沉沉嘆了口氣。
又經過一座高臺,那臺高聳入雲,一眼幾乎難望盡頭,其上鑲金挂玉,殿閣重疊,瑪瑙砌欄,寶石妝梁,氣派華貴,更有酒香肉味與一股令人作嘔的奇特味道遙遙襲來。
蓋天華又道:“此為鹿臺,為建此臺,各州縣府軍民中三丁抽二,獨子強役,已建八年,尚未竣工。而鹿臺之後三百步便是摘星樓,樓下有一深坑,長寬二十四丈,深五丈,內養毒蛇數萬,每當宮中有人獲罪,便将那宮女洗剝幹淨,再投入此坑中任萬蛇咬噬,此刑名為虿盆。虿盆之左有一大池,池中以糟丘為山,山上插滿樹枝,又将薄薄的肉片挂于樹枝上,名曰肉林;虿盆之右又有一沼,以美酒灌滿,名曰酒池。姜少俠所聞到的酒肉香味與那腐腥氣便由此而來。”
姜惑默然無語,唯有嘆息。以鹿臺如此浩大的工程,非數十年不能完工,如此勞民傷財,卻僅為供一時玩樂之需;那肉林酒池更是荒唐,距離三百步外尚有香氣襲來,不知挂了多少肉片,填了多少美酒?何況酒肉幾日後便發臭,豈不得時時更換,徒然耗費錢糧,全無實用;至于那虿盆之刑更可謂是天下最殘忍的酷刑,一旦入坑受刑,生不如死。這一切蓋天華雖未明說,但姜惑亦知道皆是蘇妲己給纣王獻計所造,耳聞為虛,如今親眼目睹,方才體會到為何以大商朝如此強大的國力,纣王竟會逼得黎民百姓怨聲四起,各路諸侯暗生反意。
蓋天華不動聲色地把姜惑臉上神态盡收眼中,繼續前行。不多時來到皇宮旁邊的一處院落,院門挂着一塊金匾,上書三個大字:“聖劍居”。院內不設亭臺閣榭,全無皇宮奢華氣象,樸實而潔淨,只是一排小木屋。
木屋共有九間,旁邊八屋略小,中間一屋稍大,排列并不規則,呈一種奇異的形狀。比起皇宮建築的富麗堂皇,這群小木屋毫不起眼,但姜惑乍眼望去,心頭一驚,忽起警兆,仿佛這九間小屋內不但埋伏着數萬雄兵,而且還蘊含着某種陣法,一旦入內,難以生還。
蓋天華指着中間最大的那間木屋緩緩道:“我欲請姜少俠見的人,全在裏面恭候。”
姜惑明白這聖劍居必是八位聖劍士的住所,中間的那間大木屋多半是他們練功會客之所,只是不明白蓋天華為何要介紹其餘七位聖劍士給自己認識?聽師父且諾說,服過試煉果後,一遇危險的情況便會提前預知,暗忖莫非剛才心頭忽起警兆便是因此?但似乎僅僅感應到對方實力強大,并沒有感應到針對自己的殺機。
姜惑心知無可推托,微微一笑:“八位聖劍士齊聚一堂,看來晚輩的面子還真是不小啊。”毫不猶豫地大步朝中間小屋走去。
蓋天華見姜惑在這種情況下依然神情輕松,木然的臉上亦湧上一絲難得的欣賞之意。
事實上聖劍士之聲名有口皆碑,姜惑決不相信他們會聯手圍攻自己,何況僅憑蓋天華一人之力,對付自己亦游刃有餘。
推開木屋之門,裏面果然盤膝坐着七人,當是另外七位聖劍士。七人閉目靜坐,有的年近古稀,有的正值壯年,或高或矮、或胖或瘦,但皆是一襲素淨不染的黑袍,腰側挂着一柄或長或短、或輕或重的佩劍,除此之外再無其餘花哨的裝束。或許,對于每一位聖劍士來說,只要一劍在手便足可傲視天下,無需任何身外之物來證明自己高貴的身份。
然而就在看到這七名聖劍士的一剎那,姜惑的心髒突然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起來,仿佛有柄重錘在他心裏一下下撞擊着。
這心跳來得如此突然,如此強烈,不容抗拒。與此同時,一種無可置疑的感覺猛然攫住了姜惑的思緒。自從離開幻谔之鏡以來,他第一次體會到試煉果那不可思議的奇異神力!
他忽然知道:他苦苦追尋的破界寶物,至少有一件就在這間小木屋中!
姜惑強按住翻湧不休的心潮,踏入木屋。屋中七位聖劍士齊齊睜眼,或銳利或平和的目光盡數集中在他身上。
姜惑毫無來由地心中一悸,剎那間如墜虎狼之群中,奇怪的是這些目光雖然意味不一,卻讓他感覺到一個共同點:這決不像是男人看男人的眼光,因為七位聖劍士都在仔細地研究着自己的五官與體态,絲毫都不放過,仿佛在“辨認”着什麽特殊的記號。
姜惑心中暗驚,聽說聖劍士皆不近女色,如今又這樣看着自己,莫非有什麽匪夷所思的癖好?不動聲色地抱拳團團一揖:“晚輩姜惑,見過七位聖劍士。”諸位聖劍士的目光一掃即收,紛紛回禮,單從表面上看來,似乎對姜惑并無太多的敵意。
蓋天華随後進屋,七位聖劍士皆朝他扶劍行禮。姜惑注意到他們望着蓋天華的目光與常人無異,只是多了一分尊敬之意,自己剛才的判斷多半錯誤,搖頭暗笑自己的疑神疑鬼。
蓋天華替姜惑介紹七人,分別是:秦地傑、邬人祥、佘金揚、胡木道、彭水遽、周火峰、邝土岳。
姜惑知道加上為首的蓋天華,這八位聖劍士名字中間皆以三才五行為序,但八人年紀不一,卻并未随之升降,料想是聖劍士各自收納弟子之緣故,恐怕每一代聖劍士皆是以三才五行排行,只除了姓氏與名字的尾字不同。又想到蓋天華言明帶他來此切磋武功,試觀八位聖劍士,武功最高的無疑是蓋天華,餘下七子雖都具備一流高手的形神,但氣度上比起蓋天華皆差了一籌,若論單打獨鬥,自己雖未必能敵,但總應有一拼之力,至少不會露乖現醜,稍稍放下心來。
從外觀看小木屋不大,內裏卻有方圓,屋正中的地面上插着一柄寶劍,雖未出鞘,卻是古意盎然,鋒芒內斂,一望可知是遠古神物。
屋內不像一般習武之地內設兵器架,除了數十根木樁外并無他物,而這些散落的木樁并無規律,既像是随意布置,又似隐含深意,或許與聖劍士特殊的修煉之法有關。屋頂高而寬,整個木屋竟呈下窄上闊之勢,僅此一點已見不同尋常。
在屋頂與屋角的木梁上皆有深淺不一、氣态縱橫的劍痕,讓人不由聯想到八位絕世劍客在屋中比拼争鬥的畫面。
姜惑的目光停在插在屋中央的那柄古劍上,卻意外地感應到此劍并非自己所要尋找的破界寶物,自然也不會是那柄高達二丈的巨人所擁有的“獨息之劍”。
他定定心神,吸一口氣,微合雙目,全力捕捉體內試煉果的靈力,只覺那破界寶物的感應力來自于四面八方,一時無法判斷出究竟是藏在小屋中,還是藏在某位聖劍士的身上。
忽聽那周火峰開口道:“姜少俠身處我八人之中,猶能氣定神閑不為所動,這份定力實在令人欽佩。”他已有五十餘歲,生得慈眉善目,像一個與世無争的老先生,倒是八人中最不像聖劍士的一位。
姜惑擡眼一笑:“晚輩只是被八位吓得不敢随便說話而已。”這句玩笑話僅引得佘金揚、彭水遽與周火峰略微笑了笑,其餘四人皆肅容望着蓋天華,似乎等候着什麽指示。
蓋天華忽道:“諸位可都看清楚了?”七人一齊點頭。
蓋天華緩緩道:“若還有不能得出自己的判斷者,盡可朝姜少俠發問。”
七人神情不一,或嘆息,或凝思,或躊躇,或決然,但皆是垂首靜思,再沒有人擡頭望姜惑一眼。
姜惑大奇,看此情景,八位聖劍士的“判斷”必是與自己有關,卻不知他們打算如何?
百思不解,正想要開口詢問,卻聽八人之中身材最高的邬人祥開口道:“不必多問什麽了,只憑直覺行事最為準确,多說話反而會影響自己最本能的判斷。”
姜惑忍不住大聲道:“你們不問,我可有話要說,諸位前輩這番神神秘秘,到底欲對晚輩如何?”
一陣沉默後,才聽周火峰輕聲道:“不管結局如何,老夫心中對姜少俠實是頗為歉疚。”其餘人皆木然不語,蓋天華亦少見地嘆了口氣。
姜惑察覺他們的“判斷”對自己未必是什麽好事,瞧出八人中周火峰心地最好,便對他道:“晚輩不願被蒙在鼓裏,還請周劍士提示一二。”
周火峰正欲開口,蓋天華忽擡手止住他,對姜惑道:“姜少俠答應我一件事,我就告訴你原委。”
姜惑連忙點頭:“蓋劍士請講,晚輩無不遵從。”心想蓋天華本說找我來切磋武功,如今看來事情決不簡單。但觀蓋天華的為人,再加上聖劍士的名聲,應該不會有什麽陰謀詭計。
蓋天華道:“為了不影響七位劍士的判斷,姜少俠只能聽我講述,不許開口。只要你再說一個字,我便不再解說。”
姜惑又好氣又好笑,這個條件雖不苛刻,卻令他更是疑問疊出,偏偏還無法開口詢問,只好嘆一口氣,盤膝而坐,一副洗耳恭聽之色。
蓋天華道:“姜少俠長得很像一個人,而此人卻是我聖劍士不共戴天之敵,一旦發現其痕跡,必除之後快,便是讓我八人全部搭上性命亦不足惜……”
才聽了這兩句,姜惑心中狂跳,幾乎忍不住脫口相詢,總算想到蓋天華方才提出的條件,勉強忍住。回想那日蓋天華初見自己時的古怪言語,與聖劍士不共戴天的敵人多半就是“祁”姓之人,又與自己長得十分相像,極有可能便是自己的父親祁蒙。
雖然想不通他們為何會與父親結仇,但姜惑知道這八位聖劍士皆是天底下一流的劍客,八人合力,神鬼難敵,自己決不能洩露父親的行蹤。
蓋天華接着道:“那日初見姜少俠,我雖對你的相貌起疑,但天底下容貌相似之人何止萬千,倒也不能因此定論。可姜少俠不但相貌與那人幾乎一模一樣,更與他一樣年紀輕輕便身懷絕世劍法,這就無法令我釋懷了。”
看姜惑滿臉不服的神色,蓋天華又補上一句:“姓氏可假裝,容貌亦可用藥物更改,但武功絕非朝夕可成,沒有天賦亦達不到如此境界。”
姜惑卻想到自己雖然與父親長得相像,但絕未達到“一模一樣”的程度,難道聖劍士的敵人另有其人?
蓋天華續道:“不過我雖對姜少俠有此懷疑,然而聖劍士承蒙祖訓,向來行事公平決不偏袒,豈能擅自定人生死?所以我诳姜少俠來此,讓其餘七人當面驗證,每一位聖劍士都有一種天生的直覺,可獨自判定姜少俠是否就是我們所要找之人。然後我們八人會按各自心意投票,以票數來做出最終的決定。如果姜少俠不是那人,自會安然無恙,但如果确定姜少俠果真是那人……”
說到這裏,蓋天華略一停頓,方才字字千鈞地沉聲道:“我們也不必遵守江湖規矩,今日決不會讓姜少俠生離此地!”
八位聖劍士只道姜惑聽到這番話必會大驚失色,誰知姜惑呆了半晌後,竟然仰天狂笑起來。起初還道他受得刺激太大,失心瘋了,但見他眼神依然清澈如水,全無瘋狂之态,倒不知姜惑是悍不畏死,還是有把握得到安全的票數,至于他要想從八人圍攻下逃脫,則無異于癡人說夢。
蓋天華靜靜地看着狂笑不止的姜惑,無動于衷地淡然道:“我身為聖劍士之首,所做決定或許會在無意中影響他人,所以最後一個投票。”目光移向八劍士中的秦地傑道,“便由秦劍士先投票吧。”
“且慢。”姜惑一躍而起,臉上猶挂着未散去的笑意,“晚輩知道現在說什麽也改變不了八位德高望重的前輩的決定,但我至少可以決定一下投票的方式吧。”他把“德高望重”四個字吐得特別重,充滿了諷刺之意。
蓋天華不為所動:“姜少俠大可放心,聖劍士有自己的投票規則,票數揭曉前每個人都不會知道別人的決定,也無法作弊。”
姜惑嘿嘿一笑:“晚輩知道自己多半死定了,對票數結果并不關心,只是想在臨死前提個要求,也好讓自己死得有些尊嚴。”
蓋天華微一思索:“講。”
“請諸位都先到木屋之外,每一人單獨投票後便離去,下一位再繼續。”
饒是八位聖劍士見多識廣,也不禁面面相觑,大皺眉頭。在這八人的眼皮底下,縱然姜惑一人呆在屋中也絕無可能逃脫,就算單獨相對,他也不可能剎那間制服其中任何一位聖劍士,這個要求與其說是講條件,倒不如是小孩子胡鬧,不知姜惑打的是什麽主意。
姜惑侃侃而談:“諸位不妨想像一下,若是晚輩看到某位前輩決定讓我去死,說不定會痛哭流涕苦苦哀求,這番醜态可不願入外人之眼,如果你們連這個要求也不答應,那我還不如現在直接拔劍自刎,免得讓大家為難。”
八位聖劍士啼笑皆非,姜惑雖然說得可憐巴巴,卻何曾有半分畏縮之态?倒真有幾分慨然赴死的英雄豪傑之氣。若是連他這個小小要求也不成全,似乎也太不近人情了。
蓋天華發現有幾位劍士眼中已流露出欣賞之意,姜惑雖僅僅說了幾句話,恐怕已在無意間改變了某位劍士的決定,不願再聽他多言,招一招手,八人皆随他走出小屋外,僅留姜惑一人在內。
等八人出門後,姜惑平心靜氣地閉上了眼睛,仿佛安心待死。
原來姜惑心知自己無法改變聖劍士的決定,在這八位絕世劍客手下亦不可能逃脫,索性定下此計,趁八人離開後感應體內試煉果的靈力,查明破界寶物的方位。
就算寶物不在小木屋中,也可趁八人逐一入屋時憑體內感應力的強弱,确定寶物到底藏在何人身上。至于他自己的生死,反正都操縱在八位劍士手裏,倒是不由他費心了。
這倒并非姜惑悍不畏死,而是在內心深處,堅信自己是上蒼派來完成破界使命、拯救蒼生的人,就算處身于絕地亦可逢生,而萬一命中注定要死在這聖劍居中,能放下牽挂也未必不是一種解脫。或許,做個陰曹地府中的鬼魂,反而更容易與父親相聚……
姜惑閉目凝思,但那試煉果的靈力反而因八劍士離開後減弱不少,心知破界寶物并沒有藏在小屋中。
按理說最有可能是在蓋天華身上,但偏偏單獨面對他時全無感應,由此可見恐怕聖劍士雖然身懷寶物,卻并不看重,甚至根本不知那是寶物,由此入手,倒有機會兵不血刃把寶物弄到手。想到得意處,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
“此時此刻,姜少俠還能笑得出來,若能脫此劫,日後必是個了不得的人物。”第一個進入小木屋的劍士正是排名第二的秦地傑。
姜惑笑道:“能死在聖劍士手上,晚輩雖死猶榮。”暗運靈力,卻并無強烈的感應,如此看來寶物應該不在秦地傑身上。
秦地傑不再多言,走到屋中央那柄古劍前,忽擡手亮劍,在古劍之上淩空一劃,旋即收劍入鞘,往屋外走去。
姜惑大奇,實不知秦地傑這一票到底投自己是生是死。不過見他劍勢輕靈,出手疾捷,劍意飛揚處猶若潤筆題詩、揮毫作畫般潇灑無羁,勾留無痕,笑着贊了一聲“好”。
第二個入屋的是邬人祥,此人身材颀長,臉色木然,根本瞧不出喜怒,當是城府極深之人,亦如秦地傑一般在古劍上淩空出劍,這一劍卻是力由心生,劍尖如挽重物,一招一式的勾勒轉折清晰可辨,卻又讓人生出難以化解之感,出手老辣,顯得內力極其精深。
姜惑瞧着邬人祥不茍言笑的神情,暗忖此人多半是給自己投下死票,也懶得多看他一眼,只是感應到他身上亦無那破界寶物。
第三人是佘金揚,他年紀三十出頭,面容枯硬,眉眼間卻流露出一分慈愛之意。他入屋後卻并不立刻拔劍,而是盯住姜惑問了一句:“洚州城外,假冒聖劍士退囿州大軍之人,可是姜少俠麽?”
姜惑一呆,他已告知洚州侯寧華安自己的真實身份,按理說他決不至于上報朝中替自己邀功,不知遠在朝歌的聖劍士們由何得知?轉念想到洚州軍民皆以為被聖劍士所救,大概早就在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那些人雖不知道自己的真名實姓,但以聖劍士廣博的見識與精準的眼力,多半已猜出那個橫空出世的無名少年就是自己……
姜惑一時尚打不定主意是否應該承認,佘金揚淡然道:“居功而不自傲,攘義舉而不圖名利。好!好!好!”他口中連道三個好字,面色依然冷硬如初。
一語說畢,腰間長劍驀然脫鞘彈出,佘金揚右手疾提,長袖飛出,卷住淩空落下的寶劍,在古劍上虛畫而刻。這一劍宛若天成,不帶絲毫煙火氣,動作揮灑自如,宛如起舞,由始至終,連手指都未讓姜惑看到。不過依姜惑推想,這一劍多半不是死票。而在佘金揚的身上,他仍是沒有感應到關于破界寶物的任何信息。
如此往複,不多時已有七位劍士投完了票,僅留蓋天華一人。
然而大出姜惑意料的是,破界寶物并不在其中任何一人身上。一時心頭大感沮喪,心想莫非這七人出屋後特意把寶物放于他處?或是交給他人暫時保管?由此可見聖劍士确實知道這寶物的存在,所以才防範着不讓自己有機可乘。既然如此,日後要想奪回寶物可需要大費一番周折,他再有天大的本事,僅對付一位聖劍士或許還有些微的機會,但絕無可能逐個把八位聖劍士身上的物品搜索一遍。
蓋天華大步走入小屋,姜惑料想自己一條性命恐怕已去了大半,不等他拔劍投票,開口直接問道:“你們八人在外面可有交換什麽東西嗎?”
饒是以蓋天華的淡泊,亦不由被姜惑的古怪問題逗得笑了起來:“姜少俠何出此問?”
姜惑氣鼓鼓地道:“晚輩只怕活不了多久了,還請蓋劍士回答。”
蓋天華實在想不明白姜惑在生死關頭為何會對無關緊要的問題糾纏不休,回想一下,鄭重道:“我八人并非漠視他人生死之輩,皆在慎重考慮姜少俠之事,絕無空暇交換物品。”
姜惑半信半疑,以蓋天華的為人應該不至于騙自己,撓頭苦思那破界寶物的去處。蓋天華忽嘆了一口氣,并未出劍投票,而是對外面喊一聲:“大家都進來吧。”七劍士依次入屋。
八人齊聚,姜惑再度感應到了破界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