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他乍然驚醒,濃重的黑暗像一張無形的幕布,把他的四周層層包圍,眼裏沒有一絲光亮,鼻中是潮濕而污濁的味道。
他出于本能一躍而起,敏捷得像一只嗅到危險的野獸,額角卻重重撞上未知的硬物。他發出一聲慘叫,聲音裏驚恐的意味更多于疼痛。因為他那一直在腰側來回摸索的手,并沒有觸到自己那把從不離身的戰刀,絲絲涼意瞬間傳遍全身。此刻的他竟然身無寸縷,沒有任何衣物遮擋的肌肉光滑而結實,充滿着沛不可當卻無從發洩的力量。
“母親、小婉,你們在哪裏?”一言出口,他自己先猛地呆住。他不明白為什麽會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語。一長一幼兩個女子的身影自他的腦海中浮現而出,随即淡淡隐去,不留一絲痕跡。
那年紀略長的女子有着美麗無比的少女容貌,卻又含着一份華貴少婦的風韻,難以分辨确切的年紀。另一個年幼女子側身對着他,瞧不清楚容貌,只能看到那窈窕而單薄的背影,直覺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孩。
她們是誰?和自己有什麽關系?那個年長女子是自己的母親嗎?而另一個少女是否就是他剛才無意中喊出的“小婉”?一切都是那樣的不确定,而他也想不明白,為何自己會認定腰間應該有一把鋒利的戰刀?這些荒誕的念頭為什麽會無緣無故地出現?他頭疼欲裂,找不出一個合理的答案,只隐約覺得有一件自己必須去做的事。
他努力讓發熱的頭腦慢慢冷靜下來,竭力整理着思緒。
自己莫名其妙地出現在這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全身赤裸。他應該有一把刀,必須去做一件緊急的事,是去救那兩個女子嗎?她們一定是自己的親人,一個是他的母親,一個是他的妹妹,而他……突然,他全身一震:他竟然已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
他頹然地躺在一片黑暗中,絕望而無助。方才的一瞬,他終于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失去了衣物,失去了親人,甚至失去了記憶。除了些許紛亂而破碎的夢境,他已一無所有!
他緩緩閉上眼,腦中電閃着那些雜亂無序、卻仿佛真實得不容置疑的夢境。起初他是一只小鳥,潔白的翅膀,柔軟的羽毛,在天空中自由飛翔,快樂無憂。突然,一只兀鷹盯住了他。他拼命高飛,想要擺脫被獵殺的命運,卻終于力竭,落入兀鷹爪中,鋒利的鷹爪撕開他柔嫩的胸膛,被血淋淋地揪出內髒……
短暫的暈眩後,他忽又變成一只大獅子,在山谷間悠閑地漫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所有其他生靈命運的主宰,任何動物都必須在他的力量下臣服,稍有不從,他便會毫不猶豫地将之變成口中的美餐。然而,随着時光逝去,威風凜凜的林中之王也終于變老了,他的四肢失去了力量,爪牙失去了鋒芒,一群饑餓的惡狼包圍了他,他聞到死亡的氣息……
随即他變成了一個美麗的女子,長大、嫁人、生子,寧靜而淡泊地生活着,直到兒孫滿堂,直到容顏蒼老,直到在病榻上奄奄一息……
下一刻他又變成一個強盜,帶着一群兄弟占山為王,殺人越貨,無惡不作。剿匪的官兵殺上山來,他大叫着、嘶喊着,揮舞着手中長刀殺紅了眼。由于寡不敵衆,身邊的兄弟一個個倒下,他被數百官兵圍在中央,自知無幸,反手一刀砍下自己的頭顱……
仿佛是為了贖罪,他忽又變成一位修生養性,樂善好施的大善人,最後散盡家財,離開嬌妻愛子,去那雲深不見的高山裏尋仙求道……
在那一個個無窮無盡的夢境中,他化身無數,在各種各樣的人生中經歷着一次次生老病死、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如同數度輪回。
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記憶力是如此之好,甚至連夢中的每一個細節都可以清晰重現。可是,所有夢境裏都并沒有出現那兩個女子。他重重拍打着依然隐隐作痛的額頭,仿佛要把那些撞離身軀的記憶找回來。
在徒勞的回憶後,他無望地發現了一個更為可怕的現實:他真正的記憶已被夢境淹沒,不留一絲痕跡。關于他的過去,他的名字,他的來歷,全然茫無頭緒。似乎從他進入那些夢境的剎那間,就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把他的過去強行分離,直到剛才從那仿如永恒的混沌中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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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惶惑地摸索着自己的臉,年輕的身體,強健的四肢,瘦長的面孔,短而粗硬的胡須……看來自己大約是個十六七歲的年輕男子。
他又用手觸摸着剛才撞到額角的硬物,像是一塊厚重的岩石。其間,他的雙眼漸漸适應了黑暗,這才看清自己正處身于一個漆黑的山洞。山洞狹窄幽長,高僅五六尺,寬僅容一人,莫說不能直身而行,就是轉身亦大為不易,而一絲不挂的他就處于山洞中間,兩頭黑沉沉不知有多深。
他估摸着以自己的身材,想要進入這樣一個狹小的洞穴定是大費周折,而如果是別人把昏迷的自己搬入洞中,不免磕磕碰碰,但他此刻雖然全身赤裸,卻分明并無半點傷痕。他遲疑着彎腰向前奔去,欲要找出真相,但是漫長的甬道似乎沒有盡頭,深邃的黑暗像無法掙脫的網籠罩着他。他越走越慢,心中疑慮越深,終于悻然止步,這一剎那,他的勇氣和力量好像都被封鎖在這片神秘而驚怖的空間裏。
我是誰?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他沒有答案,只覺萬分沮喪,頹然坐倒在地。忽然,一股熱力從小腹升起,暖洋洋地延伸到全身,令他精力充沛,鬥志昂揚。一個怪異的念頭像一根探入腦海的針,刺痛了他殘存的意識,霸道而不容拒絕地占據了他的全部思想:“只有完成使命,你才能重新做回自己。”
“什麽使命?”他茫然地大叫。“尋找破界法物!”一個意料之外的喑啞聲音突然從山洞的深處傳來,像來自幽冥鬼府的召喚。
就見一個黑影緩緩浮現在他前方八尺處,恍恍惚惚,似幻似真,起初尚且模糊,漸漸清晰起來,像是虛無缥缈的濃霧集結後凝為人形。
他并沒有太過害怕,反而有一種終于遇見同類的欣喜。或許在恐懼與孤獨之間,他寧可選擇前者:“你是誰?”
“在你的十年前,我們曾經見過一面,你不記得了嗎?”
他的鼻中忽然聞到一股奇特的陳腐之氣,似乎還夾雜着一絲血腥……這氣味雖然十分難聞,卻令他心中産生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他努力回憶着,并沒注意到對方話中的古怪的用詞。
“我們在什麽地方見過面?我,我是誰?”
那人影發出古怪陰森的笑聲:“看來你不但忘了我們十年前的約定,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嘿嘿,幻谔重生,果然不假!”
“幻谔重生?”他心裏掀起小小的波浪,感覺記憶像一件碎成千萬塊的器皿,就在對方念出這四個具有魔力的字眼後便開始慢慢拼湊成形。他知道自己一定在什麽地方聽過這個奇怪的詞,頓時陷入沉思。
那道人影漸漸清晰起來,在低矮的洞穴中,他的身體擰成一道奇特的弓形,仿佛每處骨骼都可以随意彎折。
他瞧不清黑影的面目,只能依稀分辨出對方并非如自己一樣全身赤裸,但他所穿的衣物飄柔貼體,令全身都包裹在純黑如墨、模糊不清的輪廓中。伴随着彌漫在四周的那股古怪味道,仿如地底深處鑽出來的幽靈,十分詭異,充滿着神秘危險的氣息。
這一刻,他真切感覺到自己的血液裏躁動着一種如同饑餓野獸遇見獵物的激動,只想一躍而起,不惜代價地把對方撲倒在地,逼問真相;然而他的頭腦卻保持着理智鎮靜,強行按捺住嗜血的沖動,兩種矛盾的念頭在心底此起彼伏地交織,令他幾欲瘋狂。
那黑影忽然匍匐于地,雙手指天,喃喃念了一句什麽。語聲方停,霎時他覺得似乎有一道閃電從眼前劃過。
光明乍現的一刻,他的腹中微微一搐,仿佛有一件有質無形的東西從他身體裏某個隐秘的地方突然鑽了出來,在他體內來回游走。與此同時,他全身毛孔舒張,血液如同沸騰,腦中卻清醒無比,一些記憶的片段從意識的最底層如潮湧上,那似曾發生過的一幕重新清晰起來,當時的情景和對話都緩緩浮現在他眼中,似真似幻。
深夜裏,一個七八歲的少年躺在床上,在半夢半醒之間,他聽到窗邊傳來輕輕的敲擊與一個喑啞的聲音:“惑,你出來……”少年恍如夢游,不假思索地從屋中走出,沒有考慮任何未知的危險,反而懷着對終于降臨宿命的渴望。
窗外天色異常,明如白晝,星星低得仿佛觸手可及,将滿未滿的圓月在地面鋪染起一層華貴的黃暈,令一切看起來是那麽不真實。
一個身材高大、披着件寬大長袍的黑衣人端立于院中,長袍把他從頭到腳包裹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雖然月色明亮,依然瞧不清相貌。
黑衣人微垂着頭,态度凝重而肅穆,一雙散發着妖光的眼睛盯着少年,眼神裏有着毫不掩飾的驚奇,亦帶着隐約的憐惜,甚至還有一些畏懼的尊敬。
随即,少年的鼻中聞到了黑衣人身體裏發出的一種奇特氣息,那是一股陳腐之氣,如同在潮濕陰暗的環境下放了數年的布帛,其中還夾雜着一絲令人作嘔的血腥氣……他強按心頭驚疑:“你是誰?找我何事?”
黑衣人道:“我給你帶來一件好東西。”說罷從懷中取出一物,遞至他面前。少年定睛看去,只見那是一個拳頭大小、顏色鮮紅的果子,更奇的是這紅果中部內凹,裏面竟還嵌着另一枚更小幾分的紫果。
他不由啧啧驚嘆:“這是什麽果子?我從沒有見過,你從何處找來的?”黑衣人鄭重道:“此物名為試煉果,生于極北冰寒之地,百年開花,千年結果,乃是上古神物。快吃了吧。”
那紅果的鮮豔之色誘得少年垂涎欲滴,然而他天性倔強,不肯受那黑衣人擺布,傲然昂頭:“我為什麽要吃了它?”黑衣人失笑:“如此神物,凡人難求,送至你嘴邊卻不肯要,你這孩子倒真有幾分古怪。”
少年惱怒于黑衣人的語氣,憤然道:“爹娘說,不要随便接受陌生人的禮物。何況你說得動聽,既然這東西如此好,你自己卻怎麽不吃?哼,說不定這果兒瞧起來好看,卻是有毒的。”黑衣人嘆道:“此物汲天地精華而成,極有靈性,懂得擇主,豈是随便什麽人都可以吃的?”
“擇主?”少年疑惑地一笑,“我才不信呢。如果有人非要吃了它,難道這小小的果兒能反抗不成?”黑衣人肅聲道:“試煉果若所遇非主,則化劇毒。所以并非是我不想吃,而是不能吃。”
少年半信半疑:“那你怎麽知道我吃了它就不會中毒?”
黑衣人并不回答,而是把那試煉果輕輕放入少年的手中。試煉果才一接觸到他的肌膚,那小小的紫便如同活物一般不停跳動起來,而且很有規律,就像是顆小小的心髒一下下叩擊着他的手心。
少年微吃一驚,心裏已信了幾分,口中卻仍道:“我吃了它有什麽好處?”黑衣人沉聲道:“吃了它,自然就知道了。”
少年猶豫良久,終于按不住那份誘惑,試探着咬了一口,卻并沒有想象中鮮美,反而少汁寡味,全無口感。他正要開口責怪黑衣人胡說,忽覺一股清芬之氣從腸胃中擴散開來,直抵全身各處,身子頓覺輕盈若飛。他一怔之下,方知這試煉果果然是神物,便迫不及待地幾口将剩餘的果兒吞下肚去。等到紫果入腹,少年的腦中驀然一爽,神識霎時清晰無比,耳目也似乎一下子靈敏了許多。
這一刻,他仿佛嘗到了山谷幽泉的清冽、聞到了竹林草木的芬芳、聽到了夜鳥飛翔的拍翅、感受到不遠處野獸的移近……諸般感覺清楚而真切地湧上心頭,完全是前所未有的酣暢淋漓。
黑衣人把少年臉上複雜神情盡收眼底,緩緩道:“吃下試煉果後,你不但行動敏捷、反應快速,從此練功讀書皆可事半功倍,而且還能提前預知即将發生的危險,更能感應到擁有同樣靈力的法物。而你的使命,就是要找到那幾樣法物……”
少年不明所以:“什麽使命?你說得法物又有何用處?”
黑衣人道:“現在解釋的時機未到,屆時你自會明白。但你要記住,現在僅僅是開啓你靈力的第一步,從今天開始,你更應該好好學習本領,等到十年之後破鏡而出,試煉果才會發揮它最大的效用。我先走了,你好自為之,不要辜負了你的使命。”
少年越聽越糊塗,如何肯放黑衣人走,慌忙拉住他:“你先不要走!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為什麽要給我吃試煉果?我有什麽使命?破鏡而出所指為何?”黑衣人輕輕掙脫少年的手,詭秘地一笑:“再過十年,等到幻谔重生之際,我們會再度相遇。那時我會告訴你一切。”言罷他雙手一合,口中低低吟了幾句口訣,霎時消失不見,那種奇異的味道亦随之消散。
少年茫然四顧。小小的院落二十步見方,三間木屋兩大一小,廚房裏有未吃完的食物,水缸裏滿儲着水,竈臺被打掃得幹幹淨淨,大屋的窗棂上貼着精巧的窗花,自制的風鈴輕輕發出動聽的聲響,小屋門上挂着他心愛的彈弓和木刀;院子裏種着許多花草與蔬菜,院角有一只完成了一半的木馬,馬槽前的鋤頭和犁具擺放得井井有條……這一切都彰顯着,這裏是一個溫馨且充滿着天倫之樂的小家。
然而,少年卻忽然覺得無比熟悉的自家院落這一刻變得陌生起來。
——屋檐下白日裏捉來的小鳥渾如癡迷地盯着月兒;馬兒忘了吃草,警覺地豎起耳朵;拴在院角的狗兒馴服地不出一聲,看到他卻并沒有如同往常一般撲上來玩鬧……與平日無異的和諧中隐藏着一絲難以言說的神秘。仿佛除了自己之外,鳥兒、馬兒、狗兒都沒有受到黑衣人出現的驚擾,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麽,只感覺到一股強大的潛流在自己身上無聲無息地流淌着,雖然現在只是輕波微瀾,但等到爆發的那一刻,就一定會在他身邊出現天翻地覆的變化。
然後這時,大屋的房門開了,一男一女并肩由屋中走來。那女子相貌極美,瞧起來不過二八年紀,青絲繡袍,發鬓如雲,不施脂粉,煙眉如黛,杏目含春。她驚訝地望着少年:“惑,怎麽還不睡覺?”眼角眉梢裏散發出濃濃的母愛。
男子三十餘歲,粗布葛衣,劍眉如鈎,朗目若星,一層薄薄的郁色在那瘦削的臉孔上似隐若現,眉骨上一道深深的傷痕并未讓那張俊朗英挺的面容有半分失色,反而更增添了一份飽經滄桑後的沉穩厚重……
記憶的閘門在他不受控制的狂亂中驀然關閉,再也不露一絲空隙。他驚跳而起:“他們是誰?是我的父母嗎?”
“你看到了什麽?難道是你的父母……”黑衣人的語氣中好像有些始料不及的懊悔。
“惑?這是我的名字嗎?”試煉果,使命,法物……當這些奇怪的詞語在唇邊停留時,他心平如鏡,往事從心裏無聲滑過,他恍惚記起了自己曾經生活在一座大山的山谷中,山野閑情,快樂無憂,嚴父慈母,鄰家小妹,都是他童年最真切的經歷……
他的腦中忽然靈光一閃,大叫一聲:“啊,我想起來了,我叫江惑……”
“姜惑,哈哈……”黑衣人一怔,似乎聽到了什麽可笑之事,脫口道,“原來祁蒙給你改姓為姜,果是天意啊。姜惑,姜禍,你可不就正是姜子牙的大禍麽……”他的語聲突然中斷,不自然地輕咳起來,仿佛驚覺自己講了什麽不該讓他聽到的話。
“祁蒙?姜子牙?他們是誰?”江惑心中大奇,但剛才那些零星的記憶此刻又消逝無蹤,就如同一艘小船在大海肆虐的風暴中起伏,才浮起一半船頭,立刻又被巨浪卷到水下。腦海中除了關于這黑衣人的片段外,仍是毫無頭緒。
他不由抱頭呻吟:“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為何赤身出現在這裏?幻谔重生到底是什麽意思?”黑衣人緩緩道:“數千年前,一位偉大的人類帝王發現了一面有着神奇力量的古鏡,起名為幻谔之鏡。有緣人遇此神物,即可擁有穿越時空的能力。而你,正是才從幻谔之鏡中脫身出來。不過每當通過幻谔之鏡,就如同蝴蝶化蛹、蠶兒破繭般蛻骨轉變,莫說衣物兵刃等身外之物必将失去,就連所有過去的記憶都會遺失,謂之為幻谔重生。”
江惑忍不住抱着頭大聲分辯:“可是我沒有失去記憶,只是一時想不起來!”他感覺得到自己的記憶被一種強大而詭異的力量鎮伏在身體的某個角落,不覺拼命搖頭,竭力回想着黑衣人說的每句話,似乎只要有一句不經意的引導,就可以把深埋的記憶全部抖落出來。
黑衣人淡然道:“僅憑個人之力絕對無法抵抗幻谔之鏡的神力,但你服用過的試煉果不但可以助你脫出幻谔之鏡,還能助你保留部分記憶。而我剛才念了一句引發試煉果神力的咒語,所以你才能記我們十年前相見的情景。”
“你再多念幾句,我知道自己叫江惑,我還見到了我的父母……”
黑衣人哈哈大笑,打斷了他的話:“不錯,你記住,你叫姜惑,羊女之姜,或心之惑……”
“姜惑。”他默念幾遍,忙又問,“那我的父母叫什麽名字?”
黑衣人漠然道:“除了你的名字,你只須牢牢記住你的使命,至于父母,都不過是出于你的幻覺,不必去管。”姜惑倔強地昂頭:“不!我知道那些不是幻覺,全都是我真實的記憶。”
黑衣人一嘆,喃喃道:“看來我還未能完全掌握試煉果的神力,所以才會讓你記起了那些無關緊要的事。”姜惑大聲道:“他們是生我養我的父母,才不是什麽無關緊要的事情!快告訴我怎麽樣才能找到他們?”
黑衣人的目光盯在姜惑臉上,似乎對他的問題十分驚訝:“想不到你竟然會對他們如此念念不忘?”姜惑敏感地覺出黑衣人的言外之意:“你為什麽不喜歡我提及父母,是不是認識他們?”
黑衣人沉默一會兒,似乎在仔細斟酌,半晌終于開口道:“我名叫且諾。既然你塵念難消,等到你完成使命後,便可與父親重逢。”姜惑大叫道:“你果然認識我父親?他是誰?現在何地?”
他回想剛才且諾的話,口中吐出一個陌生的名字:“祁蒙!”與這個名字一同閃現于眼前的,是一副奇詭的畫面:一個面帶長長刀痕的英俊中年人與少年的自己沉默相對,盤坐在高山峰頂。那男人忽然張口吐出一物。那物拳頭大小,色呈暗藍,在空中盤施數圈後,然後鑽到他嘴裏,直沉入腹……這畫面來得如此突兀,卻又清晰如昨。
姜惑剎那間明白了,那男人正是自己的父親——祁蒙。
“不錯,你的父親就是——”且諾微一停頓,吐出一口長氣,才緩緩道出那個名字,“祁蒙!”
姜惑敏銳地感應到且諾凝重的語氣中雖有幾分敬重,卻也有幾分敵意,不由微微退開半步。
且諾搖搖頭,自嘲般苦笑一聲:“你盡可放心,我雖曾與勇士祁蒙為敵,但既然當日同赴那一場大劫,又過去了這麽多年,縱然有天大的仇怨也淡化無痕了。”他言語中頗有隐情,似乎并不願多說。
事實上試煉果乃是千年神物,凡人難求,普天之下也只有姜惑一人有緣服用。且諾也僅僅聽說過服用試煉果後的種種神奇,并不了解其效力到底如何,更不知道姜惑所有的過去記憶雖然盡皆被幻谔之鏡封印,卻因身懷試煉果的千年靈力,一旦言語中對過去稍有觸及,便會引發潛藏心底的相關回憶。
姜惑問道:“你可願意帶我去見父親?”且諾沉吟道:“此事雖難,但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就全力助你父子重逢!”
姜惑大喜:“你有何條件?我一定努力做到。”
且諾淡淡一笑:“我要你認我做師父,你可願意?”
姜惑微微一怔,随即想到且諾十年前相贈試煉果,對自己似乎并無惡意,又是父親的患難之交,拜他為師似乎合情合理,心中立下決斷,當即跪伏于地:“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尚請師父念小徒這些年漂泊之苦,帶我去見父親。”他一言出口,自己先愣住了,這才知道雖已沒有了過去的記憶,但某些學識與禮儀卻是潛藏遺留于腦海深處。
且諾安然受姜惑一禮,狀極欣慰,連聲怪笑:“你記住,從今以後,你就是我唯一的徒兒,而且未經我同意,決不能另拜明師。”
姜惑點頭應承,又追問道:“請師父告訴我,父親現在何處?”且諾态度忽然轉為冷淡:“你忘了師父說的話麽?必須先完成使命,才能重見你父親。”他瞅見姜惑眼中的不服之色,又補充道,“徒兒不要誤會,師父不是以此要脅,而是你若不能完成使命,非但不能重見父親,就連你自己亦會流落在兩界之間,經受無窮無盡的折磨。嘿嘿,那時你才知道什麽叫真正的漂泊流亡之苦。”
姜惑聽得膽戰心驚:“莫非父親如今有難?我的使命究竟是什麽?”
且諾一字一句地吟道:“泱泱西峰巅,釣翁遇少年。此子出幻谔,九鼎伏三千。丹貯騰龍膽,性靈修試煉。聲響若雷鳴,翅翔九重天。日月綴其眼,蛇血潤其面。勇者探其手,破界亂世間。”
姜惑記憶極好,立刻把這十二句奇怪的話牢牢記在心間:“其中深意還請師父解說。”且諾道:“這是數千年前流傳下來的——破界預言!”他頭顱微垂,雙掌合十,态度極其肅穆,沉聲道,“自從日月初蒙、盤古開天辟地以來,這天地間的生靈無分貴賤,只有一種,那就是天人!而直到女娲大神捏土造人,又創造了花鳥魚蟲、飛禽走獸之後,世間萬物才得以存在。其時人類雖然只是天人們排遣寂寞之物,總算還能得到些眷顧,至于那些修得氣候的山精魅怪,以及游蕩于空谷荒野的魂靈,則是屬于最底層的生靈,受盡欺淩。然而天人們逍遙的日子過得久了,亦不免為了些許小利争鬥,可惱他們法力巨大,破壞力極強,視争鬥如玩鬧,卻苦了在大地上生存的人類、妖魅與鬼族。就如那共工頭觸不周山,令天河倒流,若非女娲繡石補天,大地早已淪為一片汪洋。
“起初人們尚能忍受,誰知後來諸神越鬧越不像話,金烏王諸子争寵,十日齊耀天空,地裂河涸,草木生煙,這才引發人類聯合妖、鬼二族的共同反抗……”
姜惑聽得暗暗心驚,緊皺眉頭,人類這般以卵擊石,對抗天人,一不小心豈不是要落得亡族滅種?且諾瞧出姜惑的心思,嘿嘿一笑:“這并非是人類自不量力,而是事關生死存亡,不得不與天抗争。反正左右都是死,倒不如拼力一搏,或有轉機。至少要讓那些高高在上的天人們知道,人類雖然渺小得不堪一擊,但亦有自己的尊嚴!”
姜惑雖覺得那且諾語氣間對天人大有不敬之處,但這句話甚合他倔強孤高的心意,不由鼓掌叫好。
就聽那且諾續道:“那些天人們當然不會将人類放在眼裏,十分輕敵。誰知千妖凝精煉就震天弓,萬鬼焚身制出穿雲箭,再加上人類的神射手後羿的驚世箭技,竟然一舉射下九日。大地重歸清涼,江河不再幹涸,人類與天人的第一戰,竟以人類的勝利而告終。”
姜惑忍不住插言:“那些天人豈會就此罷休?”且諾點點頭:“不錯。金烏王痛失九子,立刻便要率金烏勇士征讨人、妖、鬼三族,若成行,便将是大地萬物的滅頂之災。但諸天人中亦有同情人類的明智之士,因不忍見大地災禍橫生,力阻金烏王。雙方各執一詞,争辯不休,終于大打出手。于是,在天人征讨人類的戰争之前,便已分為兩派,一派以金烏王為首,一派以桑伶星君與幽冥星君為首,開始了一場地動天驚的大戰。在天界,這一場戰役被稱為梵天之戰!”
姜惑舒了口氣:“想必是金烏王敗了,所以人類才可以繼續生存。”
“不!敗的是桑伶星君。”且諾長長嘆了口氣,“畢竟願為人類開罪金烏王的天人又有幾個呢?何況金烏王攜風雲雷電雨五路天将,各各法力高強,更有各路天人暗中相助,這場梵天之戰的勝負根本沒有懸念。”
“啊!那人類豈不是……”姜惑惋惜長嘆。且諾續道:“不過因為梵天之戰牽扯到近千位天君,終于引起了三位天人首領——元始天尊、南極仙翁與太乙真君的幹涉,幾人同在玉帝殿前拟定下天界人界互不幹涉的戒律。人類的命運終于得到了延續,但作為代價,在人類與妖、鬼兩族之間被設下結界,不得逾越,而挑起戰火的桑伶星君則被禁锢在昆侖山峰頂的萬年寒冰中,由元始天尊看守,幽冥星君以及協助他們的三百六十五位各路天人皆受到懲治,被封印在地底最深處,永世不得返回天庭,他們的世界被稱之為魔界。至此,天地五界得以重新劃分,分別就是天、人、妖、鬼、魔!”
姜惑喃喃道:“如此說來,所謂妖魔其實只是被貶的天人,可是為何要稱之為魔?這名字聽起來好可怕。”且諾嘆道:“人類經過千百年的繁衍,數量衆多。盡管除了一些能力超卓者,個體的能力未必能超過妖、鬼兩界,但是他們堅強不屈、聰慧忍耐,而且人類有一種其餘種族無法擁有的優勢,那就是團結。所以人類事實上已成為大地的主人。雖然現在還不能對天界産生威脅,但如果他們與蟄伏地底的妖魔聯合起來,或許就足可與天界分庭抗禮,而這一幕,是天人們最不願意看到的。所以,天人把封閉在地底的幽冥星君稱之為幽冥魔王,又抹去了人類關于梵天大戰的所有記憶,只留下人類對魔界無窮無盡的恐懼,以此來制止人類與魔界的聯合。”
姜惑緊握雙拳,大喝道:“人類憑什麽受天人的擺布?世間萬物皆是平等,就算天人們擁有人類遠遠不及的能力,卻并不代表他們就可以為所欲為,不講道理!”他的聲音越來越大,內心深處有一股不甘壓迫的怒火正在雄雄燃燒。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憤怒,也不知道這些道理由何處而來,只覺得身為人類,再也無法忍受自以為是的天人的欺壓。
“說得好!”且諾撫掌大笑,“人類當然不會坐以待斃,他們早已與魔界暗中聯合,制下一個完美絕密的計劃,只須等待到一個合适的時機,就可以反戈一擊,對抗天人!”
“何時才是合适的時機?”
且諾肅聲道:“就是現在!事實上天人們對我們的計劃早已有所察覺。十一年前,纣王進香拜神時題下淫詩,侮辱女娲大神,令天界震怒。那些暗藏禍心的天人趁機聯名上奏廢黜纣王,玉帝這才下令解除了天界與人界互不幹涉的戒律,派出天人使者持封神之榜,欲要重新打開天界與人界之間的通道。大商氣數已盡,改朝換代尚在其次,就怕一旦被封神使者得逞,打開結界之門,自此諸天人齊臨人世,恐怕從此人類就再也逃脫不開天人的統治。”
姜惑聽得似懂非懂,纣王、大商朝這些詞語似乎曾經聽人提過,可是細細再想,腦中卻沒有一絲印象:“封神之榜是什麽東西?”
“除了封神使者,誰也不知道封神榜到底是什麽樣子。亂世将至,諸天人已齊臨人間。但由于離開天界的天人并無法力,所以他們就在投胎轉于人間前凝聚本身真元在一張榜文上留下名字,而只有封神使者将榜文貼在天、人結界之門上,才能借諸天人的元神之力強行打開結界之門,那些下凡的天人方可重歸天界。不過,這也給了我們可乘之機。若是能奪下封神榜,貼在人、魔結界之門上,便可放出被禁锢千年的幽冥星君等一衆天君,到了那時,人類與魔界聯合,就足有能力與天界對抗了!”且諾凝視着姜惑,緩緩道,“而你,就是我們整個計劃中最關鍵的一個。你的使命将決定整個人類與魔界的命運。若是失敗,人、妖、鬼、魔四界将永無寧日,能否避開這一劫數,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姜惑一挺胸膛,朗聲道:“師父,我應該怎麽做?”一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