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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5)

在與你成婚之前,一直以為自己會似他一般拖拉至二三十歲。所以,我一開始就對這場婚姻并沒有太多的準備和規劃......”

他用溫熱的布巾擦過謝晚春的手背,順着一根根猶如青玉的指頭擦揉過去,看到手背上的連皮帶血的抓痕時動作就更輕了一些,溫和輕緩的聲音仿若春日裏滋潤萬物的細雨,“不過,常聽人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們既為夫妻,總歸是有些緣分的。如果我有什麽做得不好的地方,你都可以和我說。晚春,無論如何,我總是希望你好好的。”

說罷,他又找出金瘡藥來,細致而又周全的替謝晚春已經擦過的那些傷口抹了抹。

那藥膏有些涼,擦在破了的傷口上有些辣辣的疼。謝晚春正閉着眼睛,好險才能忍住眼底的酸楚,咬着唇一時沒有應聲。

她很清楚,如今的王恒之待她不過是幾分的憐惜、歉疚罷了,或者還有幾分或多或少的喜歡,若真要說愛,未免太早。可是,如今的她一時之間竟然不知該如何去拒絕。

這麽多年過來,很多很多人愛過她,她也辜負過許多人。但她很清楚的知道,大多人愛的都是鎮國長公主,只有齊天和和宋天河他們離她最近,愛着謝池春。

她辜負齊天樂的時候,既年輕又懵懂,還有一腔少年才有的孤勇,只以為自己永遠都不會後悔。

她辜負宋天河的時候,已經明白自己在重蹈覆轍,知道自己必會後悔。可當時的她就站在搖搖欲墜的懸崖上,無路可退,只能前行。

他們之後,她終于離開了懸崖,終于徹底安全了,但卻再也遇不到第三個人。如今,她丢下了謝池春所背負着的一切,躲在謝晚春的年輕的皮囊下,看着王恒之,聽着他的話,竟然生出一種隐秘而無謂的歡喜和心跳來——如同新生的嬰兒,總是能為旁人所給予的那微薄的一點喜歡而歡喜。

謝晚春忍住眼淚,把頭埋到了王恒之的肩頭,小聲道:“是啊,我們是夫妻......”她頓了頓,忍不住又咬了咬唇,猶猶豫豫的道,“那個,我現在渾身都是藥膏味,會不會很難聞?”

王恒之沉了口氣,應道:“不會。”

謝晚春的唇角抿了抿,忍住笑意,湊到他耳邊接着給他找事:“我貼身的衣服有點濕了,貼在身上很難受。你能替我拿些件新的過來,讓我換上?”

王恒之只覺得謝晚春呼吸時吹出的熱氣拂過耳畔,那一點的熱度一直從耳邊燒到面頰上,滾燙滾燙的,煎熬無比。他深深吸了口氣,竭力穩住自己的聲調,以往日裏沉靜冷淡的聲音應道:“我去替你拿。”

照着謝晚春的提點和指示,王恒之很快便從房間裏找到了她雪白色絲質的亵衣亵褲,猶如捧着熱炭似的,飛快遞過去給她。

謝晚春接了衣服,摸了摸光滑冰涼的絲面,不免又抱怨了一句:“要是碧珠或是瓊枝,都會先替我把衣服燙熱的。”

王恒之咳嗽了一聲,催她一句:“趕緊換上!”說罷,他便先背過身子了。

謝晚春這才不甘不願的哼了一聲,脫去那身濕漉漉髒兮兮的衣衫,粗粗的擦了一把後就先勉強把這身亵衣亵褲換上了——反正的遲些還要再沐浴。

等換好了衣物,謝晚春重又拉起被子,終于覺得暖和舒服了許多。她一舒服,很快就又想起了一件事:“我之前讓你去端的魚羹呢,不會沒了吧?”

王恒之見她這時候還沒忘記那碗魚羹,也是不免一笑,又覺得她這矯情又愛折騰的模樣很有些可愛。他想了想,第一次主動彎腰親了親謝晚春的額頭,應聲道:“我讓他們熱着呢,馬上就端來給你。”

謝晚春難得見王恒之主動,頗有幾分喜歡,于是就用右手的手指抓着他的袖子,眨了眨眼睛不吭聲。

王恒之會意,也就沒有起身親自去端魚羹,而是揚聲喚了丫頭去端過來。

謝晚春拉王恒之坐到床邊,順手扯了扯他綢緞般的烏發,用指尖卷了頭發一圈,漫不經心的開口問道:“你的箭法看上去很好,何時學的?”

世家嫡支的子弟本就不好武事,多愛風雅,至多學些武功防身,弓馬大多都不過是學個樣子。似王恒之這般在昏暗的船艙裏,匆忙之間就能射死亂動的水匪,還是直接穿透對方的額頭。依謝晚春看來:這般水準說不得都快比得上當初的謝池春了。

王恒之頓了頓,劍眉不知不覺間已經微微蹙起,沉吟片刻方才應道:“昭明二十年,那年秋獵之後。”

“昭明二十年......那也就差不多五年左右,你倒是......”謝晚春正想感嘆幾聲王恒之的天賦,忽而心中一動,不知怎的有些莫名之感。

昭明二十年,那年倒是發生了許多事。初春的時候,病重難醫的先帝轉交政務給謝池春,過了不久之後,謝池春就以謀反之名處置了宋天河以及他手下的同黨。所以,那年的秋獵正是朝中人心不定之時,謝晚春只得親自主持秋獵,召見了不少重臣或是重臣家眷,稍作安撫。甚至,她還射殺了一只黑熊,有意立威。

這般想來,她第一回見到王恒之就是那年秋獵。她那時候雖然覺得王恒之臉長得很好,但對方那時候才十五歲,對她來說還是太“嫩”了一點。所以,她也就只是笑着誇了一句“玉樹蘭芝,不過如是”。

這樣一聯想,謝晚春不知怎的覺出一點罕見的猶疑來,忍不住接着試探道:“那一年的秋獵,似是大堂姐主持的?”

王恒之自是明白了她話中的意思,垂眸看了她一眼,面色神色複雜,坦言道:“我便是因為見過鎮國長公主彎弓射箭的英姿,這才起意要學的。”

謝晚春只覺得腦子忽而一空,一時也琢磨不出自己心裏頭是什麽滋味,嘴裏已經緊接着問道:“不對!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麽要把她的臉塗黑?”

王恒之總算是被她問住了,眸光一動,欲言又止。恰好丫頭端了溫熱的魚羹過來,在外敲了敲門。

王恒之暗暗松了口氣,連忙起身過去接來魚羹,上前遞給謝晚春,适時的轉開話題:“快點喝吧,涼了就腥了。”不知是否是謝晚春的錯覺,王恒之的耳尖似是微微有些紅,好似傍晚的霞光照着一般。

魚羹用是用白底淺口的蓮花瓷碗盛着的,果然還是熱的,灑了一層細細的蔥花,還能看見黃色的蛋皮和白色的魚肉片,用羹匙輕輕的攪動了一下,還有極細極細的姜絲。

謝晚春吃了一口,也不知是否是心裏作用,竟然覺得很是鮮美爽口,魚肉亦是入口即化。就連她的胃口都跟着好了許多,忍不住又吩咐人去端晚膳來,順嘴加了幾道菜:“我要吃酸辣肚片、雙菇排骨和糖醋荷藕,嗯,還要杏仁豆腐。”

邊上伺候的丫頭連忙應了聲出去,屋內又只餘下謝晚春和王恒之,一個低着頭喝魚羹,一個故作鎮靜的想着事情。

謝晚春吃得高興,心裏不知怎的有些小小的得意和竊喜,她想:他八成是崇拜我,哈哈!

倘若不是之前在王恒之書房看見那張被塗黑了臉的畫像,誤以為對方厭惡自己,她此時大約也不會如此得意和竊喜。但是,此時峰回路轉,想着這一貫冷着臉、脾氣又麻煩的家夥竟是“暗暗的”崇拜着自己,那點兒不為人知的喜悅便在心裏油然而生,令她熏熏然的。

謝晚春一碗魚羹吃得極慢,吃一點兒就忍不住故作不經意的打量一下王恒之,都快忘了喉間的腫痛,珠玉似的細齒輕輕咬着櫻唇,秀長的黛眉也輕輕擡起,烏黑的眼眸中不由自主的淌出狡黠的笑意來。

等謝晚春喝完魚羹,輕輕的将瓷碗放到邊上的木案上時,她與王恒之彼此對視了一眼。他們兩人各自含笑,笑得意味深長,都以為自己才是那個知道秘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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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謝晚春暈船,他們只在船上呆了幾天就在碼頭靠岸了,重又換回了車轎。

那些水匪的失敗大概也讓幕後那些人稍稍收斂的一點,所以一路上,謝晚春和王恒之再也沒有遇見過什麽其他的大事,安全至極。

謝晚春的日子因此而過得非常滋潤,從身體到精神,無比的滋潤。

不僅能随時近距離的用王恒之那張賞心悅目的臉下飯,還能趁着身上有傷可着勁的使喚王恒之。因為她的喉嚨需要養護,随行的大夫建議她盡量少開口,也就是說:只要她擡擡手,王恒之就能把茶或是點心遞過來。

多麽好的生活啊——衣來張手飯來張口,還有美男作伴,閑來還能逗逗王八八。

不過,這美好的生活很快就随着謝晚春身體的康複而結束了,與此同時,他們也到了目的地——稻縣。而那位秘密收集賬本且上告朝廷的縣丞正由朝廷暗中派來的錦衣衛保護着,在此地等待朝廷派來的欽差。

而謝晚春也在這裏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龐——靖平侯陸平川。

陸平川難得換下那身紅衣,只穿了件半舊的玄黑色袍子過來接應他們。

大約是白日裏的陽光照得太亮,陸平川的肌膚近乎透白,那雙淩厲的鳳眼微微挑起,看上去有些冷。他的神色亦是不大好:“怎麽來得這麽晚?姓薛的非要等欽差到了才肯拿出完整的賬冊,偏偏江南這裏又實在太不安全,我們錦衣衛都是一天幾輪的守着。”

他口中那個“姓薛的”便是告密的小縣丞。

王恒之看了眼因為暈船而導致他們中途改道的謝晚春,到底還是默默的背下了這個黑鍋:“路上遇上了水匪,我擔心水裏事多就改走了車轎。”

“水匪?”陸平川一邊為他們引路,一邊聲音冷冷的嗤笑着,“是了,江南這地界,平日裏風平水靜、路不拾遺。等咱們到了,水匪、山賊、黑店全都齊備了!”

謝晚春則是帶了個帷帽,帶上裝在籠子裏的王八八,十分安靜的跟着王恒之以及陸平川的身後,權當自己不存在。

王恒之又細細的問了幾句那位薛縣丞和賬冊的事情以及薛府此時的守衛情況。

只是,還未等他們一行人進薛府,陸平川手下的錦衣衛便急忙忙的跑來禀告了一件大事:“大人,大事不好了。”那年輕的錦衣衛握緊腰間的繡春刀,吞了口唾沫,禀告道,“薛縣丞死了。”

話聲落下,周側一片寂靜,無論是陸平川還是王恒之的臉色都已經難看到了極點。

謝晚春想:這大概是齊天樂的下馬威?

他選在這樣的時候,在錦衣衛的重重保護之下弄死薛縣丞,就是要告訴所有的來人:你現在在我的地盤上,我想要你三更死,你便活不過五更。

這是威脅、恐吓,更是□□裸的施加心裏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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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縣丞雖然年輕,但他的生活十分有規律,讓所有人都十分省心:早上起來用過早膳,帶着自己養的鹦鹉去園子裏溜一圈,練幾張大字,然後吃午膳;吃過午膳後則是去書房看書,累了就午睡一會兒,然後去用晚膳;用過晚膳後,帶鹦鹉去園子裏走一圈,沐浴更衣睡覺。

具來報的是錦衣衛口述,今日早膳他們守在房間外邊的人久久沒等到薛縣丞起來用早膳,心覺不對,然後推開房門就見着已經僵死在地上的薛縣丞。

根據驗屍結果,薛縣丞乃是被毒死的,而且是見血封喉的劇毒。偏偏錦衣衛檢查過房間,從茶壺裏的茶水到熏香,全部都沒有問題。

因為薛縣丞算是死在陸平川的眼皮底下,所以陸平川氣得咬牙,雖是第一時間令人翻查帳冊下落,自己卻還是帶着王恒之等人親自去了薛縣丞的房間,重又查看了一遍。

他一邊思忖一邊開口說道:“應該是早上,姓薛的披了件外衣從床上起來,走到桌邊給自己倒茶,喝完那杯茶,他就中毒死了。”陸平川指了指桌邊的屍體,淡淡道,“所以他是直接從椅子上滑下去的,手上的茶杯也碎了……”

王恒之點點頭表示同意,又問道:“茶杯檢查過了嗎?”

陸平川點點頭:“我讓人把那個被摔碎了的茶杯拿去檢查,茶杯上确實有毒。”他語氣沉靜卻又帶了一絲疑惑,“但是,桌子上整整六個杯子,除了那碎了的那個茶杯外,其餘的茶杯全都沒有毒。那麽,兇手又是如何确定薛縣丞一定會拿起那個有毒的?”

王恒之也蹙眉想了想,輕輕道:“或許應該從兇手如何在茶杯下毒着手查起——要知道,薛縣丞房中的茶具都是經過你們錦衣衛的手,确定沒有問題才擺在那裏的。“

陸平川聞言亦是沉吟起來,随即不免搖頭苦笑了一聲,薄唇上含着冷冷的自嘲道:“......被你這樣一說,我都快要懷疑——究竟是我手下的錦衣衛出了問題,還是薛縣丞忽然想不開,自己往杯子裏投毒自盡。”

除了陸平川他自己,旁的人可不敢說這樣的話,屋中靜了一瞬,謝晚春也低下頭細思起來。

忽然,那挂在架子上的鹦鹉不知被戳到了哪一根神經,忽而撲騰了一下翅膀,尖着嗓子叫了起來:“王八蛋!王八!”

屋裏的幾個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吓了一跳,謝晚春看了看那只鹦鹉又看了看自己手上提着的王八八,想着這一鳥一龜說不得還有些犯沖。而籠子裏的王八八則是恰如其實的翻了個身,仰面躺着,四腳朝天,露出白白的殼,綠豆似的眼睛似乎與屋子裏的鹦鹉對視了一下。

鹦鹉的翅膀撲騰的更厲害了,眼見着就要從架子上飛過來了。

适才一直想事情的陸平川總算反應過來:這裏除了他和王恒之還有謝晚春這麽一個閑雜人等。陸平川連想都不想,眼疾手快的把謝晚春給推了出去,直截了當的道:“此處并非郡主該呆的地方,請回。”

謝晚春眨巴眨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求助的看着王恒之。結果王恒之權當沒瞧見,聚精會神的低着頭端詳着桌底下濕了的那條地毯。

陸平川則是直接擡手關上了門。

謝晚春氣得不得了,索性也不管了,提着王八八就去逛園子,如今正是六月裏,院子裏郁郁蔥蔥,倒也算得上涼爽清新,白色的玉簪花已是開了幾朵,一眼望去花苞嬌嫩,瑩白如玉。

謝晚春瞧着十分喜歡,忍不住彎了腰準備折一支來,忽而聽到身後傳來有人輕輕的喚了一聲:

“夫人是要折花嗎?”後頭跑來一個白淨清秀的丫頭,小小聲的道,“這邊的玉簪才剛開,都是花苞呢,另一邊的玉簪開得更好,我帶您去吧。”

謝晚春雖然是折別人園子裏的花被抓了個正着,但一點羞愧之意都沒有,很快便端出從容的模樣點了點頭:“好啊。”她打量了一下那個丫頭,順嘴問道,“你也是這府上的人?”

那小丫頭低着頭,聲音低低的:“是啊,我叫梅香。”

謝晚春聞言便又問了一句:“我聽說你們府上的下人都已被遣走了,怎地你還留在這裏?”為了保證安全,錦衣衛應該已經把所有的下人都遣走了才對。

梅香的頭低得更低了,她手指抓着自己的衣襟,抽了抽鼻子,可憐巴巴的回答道:“不是我一個人留在這,還有王媽和劉叔。王媽和劉叔都是随着老爺從外頭過來的老人,家裏離這遠得很又無親無故的,也就沒回去了。我,我是被王媽撿來的,自小就長在府裏,沒處可去。”說到這,梅香的眼睛便慢慢的紅了起來,眼淚簌簌的往下掉,哽咽而又惶恐的說道,“現在老爺出事了,我們三個以後都不知該怎麽辦......

謝晚春不覺蹙了蹙眉,輕聲道:“這麽說,你們三個都留下來了?那,你們往日裏的活計是如何分配的?”

梅香聲音抿了抿唇,勉強應聲道:“王媽是負責廚房的,劉叔侍弄花草,我就負責洗洗衣服什麽的。”

謝晚春點點頭,沉吟着又問道:“你們老爺如今也已三十了吧?就沒個夫人或是子嗣的?”

梅香想了想,點點頭又搖搖頭:“我聽王媽說過一回,老爺以前有過一位夫人,後來好像走了,也沒留下個子嗣。從那以後,老爺就沒有再娶,只是拿那只鹦鹉當孩子養。”

謝晚春想起剛才那只大叫“王八”的鹦鹉就覺得不自在,不由自主的低頭看了自己手上提着的王八八一眼。

王八八的烏溜溜的綠豆眼也很湊趣的跟着眨了一下。

正在說話間,她們兩人不知不覺間已經一前一後的走到了園子的另一頭,果是看見開得正盛的玉簪花,一片一片潔白花朵争相怒放,花海皎潔芬芳,還有一個正蹲在地上拾掇着花草的駝背老人。

梅香仰起頭,清脆脆的叫了一聲:“劉叔!”

那個被叫“劉叔”的老人這才回過頭來,兇煞煞的瞪了梅香一眼:“你個臭丫頭,這時候怎麽跑園子裏來了!我和王媽不是和你說過了,不要亂跑。老爺才剛出了事,你是想死不成!”

劉叔長了一張長長的馬臉,頭發花白,瞪大眼睛的模樣頗有幾份厲色,偏偏梅香卻渾然不怕,湊上去抱住劉叔的手臂搖了搖,解釋了幾句後又趕忙介紹起謝晚春來:“我剛剛在另一邊看到這位夫人。”

謝晚春這從容自若的擡步上前,道明了身份,只說是想要讨一盆玉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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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時候,謝晚春抱着一盆劉叔特意給她選的玉簪花去找王恒之,順便興致勃勃的把今日聽到的說了一遍。

王恒之聽完後抿了抿唇,輕輕的阖上眼,半響才應聲道:“薛夫人并不是離開了,而是死了。五年前,正值天降大雨,懷着身孕的薛夫人不小心滑了一跤,竟是難産。薛縣丞跑遍全縣、跪地磕頭,也沒找到個願意幫忙的穩婆,後來只能跑回家裏,眼睜睜的看着薛夫人一屍兩命。”

謝晚春這才有些恍然:梅香看着只有七八歲的年紀,五年前必然沒有記事,王媽說起已故的薛夫人時大約也不過是隐晦的說一聲“去了”,所以梅香才迷迷糊糊的以為這位夫人是離開了。

王恒之此時微微嘆氣,開口道:“首輔大人素來厭惡貪腐,但有貪官必是殺一儆百,可卻常常是殺而不止。京中尚且如此,到了江南這個地界,清官遠比貪官更難做。”他的語聲輕而冷,似窗外輕紗一般緩緩籠下的月光,無處不在,“薛縣丞考了十多年,才考中了個同進士,然後被派到這裏做縣丞。他那時候還年輕,只帶了妻子和幾個老仆,一心想要做個為國為民的好官。結果,稻縣從衙役到知縣,各個都貪,只他一個不貪,只他一個被排擠在外頭。就連那些最‘樸實’的百姓也生怕會因為與他打交道而生出事端,不敢與他有太多往來。只有薛夫人一個知道他、支持他,開了菜地,自種了菜補貼家裏。只是最後,她也死了。”

謝晚春也漸漸收斂起面上調笑的神色,她幾乎不能想象——當那個那初出茅廬、一身傲骨的薛縣丞跑遍全縣卻找不到一個願意伸出援手的人,走投無路,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的看着愛妻帶着腹中未出世的孩兒含恨而死,心中又是何等的感受?

他一心只為百姓,可又有哪個百姓真的敢把他放在心裏?

先有國才有家,可倘若家破人亡,當真還有人肯堅守住自己心中的信念?

王恒之也沒有再拖沓,直接說了下文:“現下這個宅子,便是薛縣丞後來買的,他也學着那些人一般去貪去搶,買了新宅修了園子,只是再沒有娶妻生子。因薛縣丞後來‘洗心革面’,陳知縣又馬上也要高升他處,于是陳知縣便有意提拔他,還把他引見給了知府大人。後來,薛縣丞發現縣中每年交上的銀子似乎都有固定的去向,細心查探才發現最後那銀子最後竟是流入了京裏。然後,他才密告上京。”

薛縣丞已死了,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為了查出幕後真相而卧薪嘗膽,還是中途醒悟後決然上告。

他終究是帶走了所有的秘密,只除了那些賬本。

謝晚春從榻上起身,走到他身側,輕輕的握住他的手,語調不知不覺間柔了下去:“你是想要在吳禦史來之前,順着薛縣丞的賬本挖出那些從江南官場直到京城連成一線的貪官?”

王恒之并沒有隐瞞的意思,徐徐點了頭:“是,無論是吳禦史還是靖平侯,他們實際上還是為皇上做事,他們心中最要緊的事就是找出齊天樂。江南官場已然爛的有如爛泥,真要查起來,必然是一場大地震——皇上那頭最怕麻煩,恐怕還沒下決心。所以,我才要趁着吳禦史沒來,先查明薛縣丞的死因,找到賬冊,找到那些貪官,揪出他們在京城的保/護/傘。”

謝晚春瞧他一眼,眉梢微微擡了擡,忽而狀若無意的問道:“找到後全殺了?”

王恒之微微頓了頓,搖頭苦笑道:“還不至于,水至清則無魚,總有些是似薛縣丞那般被迫的。該殺的要殺,該罰的要罰,該放的自然也要放。”

謝晚春忍不住笑起來,上前摟住王恒之的脖子,躲在他懷裏笑:“這要是換做周大首輔,必是要全殺了幹淨的。反正天下愛做官的多得是。你還真是......”她把頭埋在王恒之懷裏,咬着唇,意味深長的道,“真是心軟。”

周雲和王恒之皆是年少高才,世間難得的才俊,但或許是因為這兩人的出身不一樣,他們性情和處事上都不大相同。

周雲乃是庶子,雖有胡三通這個舅舅幫襯一二,但從小時起便吃盡了苦頭,受盡了冷眼。他本人卻仿佛林間翠竹,百折不撓,依舊筆直蒼翠。直到周雲十八歲得中狀元,拜薛老太傅為師,這才算是揚眉吐氣。很多認識周雲的人都說周雲心思缜密、處事圓滑,與薛老太傅這個老古板大不相同,乃是個天生該混官場的奇才。

可實際上,謝池春看得分明:周雲的骨子裏遠比薛老太傅還要古板嚴苛。

周雲此人不要名不要利,甚至不要高官厚祿,他一生汲汲而求的不過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所以,擋在他路上的人都得死,看見一個貪官酷吏便要殺一個。

有時候,周雲這種人比貪官和酷吏更要可怕。不過他确實是君上手中一柄絕好的刀器,所以謝池春才會将他拉到首輔的位置上,替她壓制那些反對自己攝政的人。

比之周雲,王恒之反倒有種大道直行的坦然和寬容,某種程度上,更加合謝晚春的心思——貪官是殺不盡的,清官是難做的,江南官場雖然已經爛的一團泥可事情總是需要有人來做,全殺光了自然不行。

王恒之全然不知謝晚春肚中的心思,先是把懷裏的人推開了一些,然後才輕聲問道:“你少時在宮裏,大概是見過齊天樂的,依你看法,今日的事可是他的手筆?”

說罷,王恒之的目光靜靜的落在謝晚春面上,似乎要看出什麽來。

謝晚春怔了怔,心裏頭忽然有些紅杏出牆的緊張感,可臉上卻還是端出一幅細思的神情,斟酌着回答道:“應該是他。他就是那種,額......心氣兒特別高,你和他搶杏子吃,他就偏不給你,反倒要把杏子核吐你臉上的那種人。不過很久沒見了,後來又發生了那麽多事情,他未必還和以前一樣。”

王恒之那雙黑沉沉的眸子似是端詳着她,彎了彎唇角,頗有深意的道:“聽你的話音,倒是很了解他。”

“小時候玩過幾回罷了。”謝晚春才不想和他讨論齊天樂,含含糊糊的唔了一聲,很快就轉回原來的話題:“對了,周縣丞的死,你們查出什麽了嗎?”

“還沒,”王恒之從從容容的回了原來的話題,“靖平侯已經開始排查當日當職的錦衣衛,不過依我看應該不是錦衣衛那頭出的問題。”

說罷,王恒之起了身,慢慢的渡着步子到了桌邊,伸手端起茶壺和茶杯:“六個茶杯,只有一個有毒,你說兇手如何确定周縣丞一定會拿那個有毒的?”

謝晚春挑了挑眉,與他擡杠道:“人總是有點習慣的,有人習慣左手寫字,有人習慣右手寫字,薛縣丞看似是順手一拿,可未必不是受習慣影響。”她語聲不緊不慢的總結了一句,“人對面事情所作出的選擇,看似無意可實際上大多都是受習慣或是喜好的印象,看似無意,實則必然。”

“好,那就假設對方非常了解薛縣丞,知道他一定會拿起那個茶杯。那麽他怎麽能确定薛縣丞早上起來就會喝茶?我已問過錦衣衛的人,按照薛縣丞一貫的起居習慣,他并沒有早上飲茶的習慣。”王恒之若有所思的拿着茶杯轉了轉,修長白皙的手指比在青瓷的襯托下白膩而柔潤,輕輕的道,“只在一個茶杯上下毒,看上去十分精妙,可這種殺人手法實在缺少精準性——如果薛縣丞今日打算換個茶杯喝茶,如果薛縣丞早上不喝茶.......只要薛縣丞晚死半個時辰,那麽我們已經和薛縣丞對面商談,賬冊或許已經到了我們手中,再死人也晚了。”

“唔,被你這麽一說,說不得你還真是撿了一條命。”謝晚春咬了咬唇,忽然眼睛亮亮的笑起來,“要是你和薛縣丞坐在一起喝茶,說不得就正巧挑了那個茶杯,然後一命嗚呼了。”

這般一說,兩人都失了喝水的興致,甚至都不想在薛府住下去了——倘若兇手真有無聲無息給茶杯下毒的本事,說不得什麽時候一時興起,真把他們也給毒死了。

謝晚春想了想,為了彌補自己的烏鴉嘴,只得将功補過的接着道:“其實,我覺得也可以去問問廚房的王媽,薛縣丞昨日裏吃過什麽。倘若說,昨夜裏薛縣丞吃過過辣或是過鹹的東西,早上起來必然會覺得口渴——這倒是能解釋為什麽他一早起來就去喝茶。”

王恒之看了看外頭的夜色,見庭外月光如洗鋪滿一地,不免輕輕的搖了搖頭,委婉的勸說了一句:“明日再去吧,這時候,廚房那邊怕是早就歇了。”

謝晚春卻一臉笑容的湊過來,頰邊的梨渦甜蜜蜜的,眨巴着那雙黑白分明的水眸:“走吧走吧,我給你做點好吃的。”

王恒之抿了抿唇雖并未說話,可他看向謝晚春的目光卻充滿了懷疑:看謝晚春那愛挑剔、窮講究的模樣,分明就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

謝晚春卻是十分鎮定的回視王恒之,一臉的迷之自信,有道是“一招鮮吃遍天”,她可是用這招哄過好些人,絕對是童叟無欺,百試百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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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晚春扯着王恒之的手去了廚房,沒想到王媽竟然不在廚房裏,倒是那只饒舌的鹦鹉不知怎的竟是連同木架一起送到了廚房裏,正半阖着黑眼睛打量着來人。

謝晚春掃了眼廚房,興沖沖的挽了袖子,笑着道:“這兒的火都還沒熄,想必王媽等會兒就會回來。正好,我借個地方給你做點宵夜?你喜歡吃甜的嗎?”

王恒之看着謝晚春躍躍欲試的神色,目中頗有幾分猶豫但還是很快便點了點頭:“還行吧。”頓了頓,忍不住問道,“你要做什麽?”

謝晚春故作神秘的模樣,只是指揮着王恒之;“你幫我拿幾個南瓜過來。”

王恒之瞅了她一眼,眸光極深,到底還是沒說什麽話,卷了袖子擡手把廚房邊角的南瓜遞過去給她。

這個時候的南瓜還并不大,謝晚春順手拿了個個頭不大的洗了洗,塞到蒸籠裏蒸了。然後,她又趁着南瓜還沒蒸熟,滿廚房的找起了東西,最後拎了一袋面粉出來和一小包生芝麻出來,于是又開始炒芝麻。

王恒之見謝晚春這左右折騰的模樣,不免覺得有些尴尬。他是世家嫡子,又聽人說“君子遠庖廚”,自小便沒進過幾次廚房,此時直愣愣的站着自然不太好,想了想便上前問一句:“要我幫忙嗎?”

謝晚春試着拿熟芝麻調餡呢,加了白糖和油後就順手用筷子點了點,遞到王恒之嘴邊,笑盈盈的道:“你嘗嘗,甜嗎?”

那筷子尖就像是寒風裏可憐的樹枝,就這麽搖啊搖的,最後終于顫巍巍的落在王恒之面前。

嘗不嘗還真是個大問題。

王恒之看了看謝晚春那雙明亮烏黑的水眸以及期待的面容,猶豫了半響,終于還是纡尊降貴的低了頭,嘗了嘗那筷子上的味道。

芝麻裏面加了很多糖,很甜,因為還加了一些油,甜膩膩的。

王恒之只覺得從面上燒得厲害,耳尖更是緊跟着紅了起來,最後只能勉強維持住那張冷淡的臉,勉強的道:“還好,挺甜的......”

謝晚春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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