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以前跟着他學藝,倒是從未聽他誇獎過自己心靈手巧的長處, 通常都是一頓批評:
“手硬的和雞爪子一樣, 要想好好學,就得用心練手指的靈活度。”
那時候一心只想求得一門手藝,害怕以後沒有一技之長, 不能留在沈家的戲班子裏, 沒想到長大以後她幹的雖然還是手藝活, 走的卻是截然相反的道路。
這句誇贊來的并不晚, 何姍低着頭笑了笑,擡着下巴看了他一眼:
“沈遙光,你是不是做夢也沒想到,我最終還是成了靠手藝活吃飯的人?”
那時候他一心只想她考大學,當老師也好,讀研也成,他以為那就是規規矩矩的人生,是沒有任何艱難險阻的人生, 殊不知, 原來自己根本就不懂得她的烈性子,走了歪路, 就這麽一去不回頭了。
沈遙光不想去提及過去那些産生争執的源頭,但看她現在沒有後悔的意思,便也站在長輩的角度說了一句話:
“正是因為你不服輸的性子,才有你的今天,你看有多少姑娘畢業了還想回去讀研究生, 這是你的幸運。”
在這個現實的,競争激烈的社會裏,能有多少個何姍呢?縱有才華,遇不到伯樂,那也不過是不平凡道路上的犧牲品。
“哪怕你願意努力,也要看上天給不給你飯吃。”
她知道自己永遠辯不贏他一本正經的說道理。把狗交到沈遙光手上時,她吐了吐舌頭:
“狗子今天的藥全部喂完了,你的身份證解了我燃眉之急,這筆買賣我覺得不虧。”
沈遙光今晚并沒有看她的直播,瞧見她臉上的神色便知道直播順利,囑托她早些睡,這才離開。
何姍看狗子躺在沈遙光的臂彎上看她,滿臉依依不舍的模樣,心裏更覺得開心,這大概就是養寵物的好處了,身心疲倦的狀态馬上就會被小萌物喚醒,瞬間活力滿滿。
何姍今晚的工作可不僅僅只是直播,初次嘗試在直播裏添加的商品銷量比想象中還要多,她今晚就得把所有的訂購信息整理好發送過去,店鋪初次起步,在找到可靠的助理時,很多事情都需要親力親為。
等把這些瑣碎的事情忙完時已經淩晨三點,何姍的腦袋不過剛剛沾到枕頭,很快就睡了過去,她做了一個夢,是舊歲月裏那個人躺在院子裏曬太陽的場景,少年白淨修長的手指頭搭在額上,仰着面,臉被投落進來的溫暖陽光籠罩着,她看的無比真切,那如雕刻般俊美的側臉和抿着的薄唇映在她的眼睛裏,她大着膽子走到他面前,想摸一摸他的手,卻不想少年突然睜開了眼睛,一下子将她拉進懷裏:
“小山河,我等你很久了。”
何姍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躺在床上,棉被已經掉了一大半在床下,夢境裏被人抱住的心悸還在心間回蕩着,倒真像是剛剛經歷過一場戀愛,心情也沒來由的好起來。
早起已經成了習慣,何姍沒有想要繼續去夢裏找沈遙光的意思,就着昨晚的食材在小廚房裏準備早餐,以往沒少受段景文的早餐照顧,昨晚沈遙光一個人回來,也不曉得是誰給他做早飯,這些年是不是都是段景文在照顧他,重逢了那麽久,他竟然也從來沒有提過自己這些年的動向。
靠給人寫詞,能賺錢嗎?
何姍想得入了神,反應過來才發現自己多煮了一個雞蛋,她将那枚雞蛋撈出來,看了眼隔壁已經挂上開業的門牌,站在門口理了理頭發才嗯響了沈遙光公司的門鈴,在一陣熟悉的狗叫聲中,何姍聽到沈遙光厲聲訓斥狗子的聲音:
“馬上給我咽下去!”
“不吃就把你丢在陽臺。”
這對話,聽着怎麽那麽熟悉?
何姍忍不住揚了揚嘴角,下一刻就聽到沈遙光的聲音:
“房門沒鎖,請進。”
何姍推開門進去時,狗叫聲終于停了下來,被沈遙光堵在牆角喂藥的狗子眼淚汪汪,哪裏也躲不掉,但奈何就是不肯開口。何姍從沈遙光手裏接過藥,找到一截火腿腸,何姍把藥包裹在肉裏遞給狗子,那小傻狗幾口就把火腿腸吃掉,讨好似的蹭了蹭何姍的腿彎。
相比沈遙光的簡單粗暴,何姍的方法顯然聰明又省力,沈遙光蹲在地上看他,笑了笑:
“所以你當年不吃藥,我不應該罵你,是不是得撒點糖進去?”
這是一段說起來就讓何姍頭疼的回憶,她自然是能避開就避開,何姍站起來時擦了擦手,說道:
“你那時候還真的把我當成小動物。”
周沉星果然說的沒錯,沈遙光從頭到尾都把她當成一只可以馴服的動物,他就是那個下達命令的主人。
沈遙光剛剛和狗子争執好一會兒,腿有些麻,他扶着桌子站起來,避開何姍的視線範圍,用手揉了揉子自己的大腿,和她解釋:
“我那時候根本就不喜歡動物,你那時是一顆歪了的小樹苗。”
“我可沒歪。”
何姍從衣兜裏摸到那枚水煮蛋,順勢掏出來,放到他的手上:
“我不小心煮多了一個,你愛吃就吃。”
沈遙光握着那枚溫暖的水煮蛋,看了眼何姍,踮了踮才放到桌子上,同何姍說道:
“你随便看看,我廚房裏熱了牛奶,你也來一杯。”
初春的清晨雖有日光,卻也有些許冷意,何姍的早餐習慣都是當年随着師母尹翠婷養出來的,剛剛進來的匆忙,她都沒來得及打量他公司裏的擺設,只是覺得這屋子有些空蕩,這會兒細看之下,才發現原來他的“文化公司”真的是賣“畫”的。
她不可置信的踱着步子,走到牆上那副鎖在畫框裏的皮影人身上,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摸了摸,原來這麽多年,他從未放棄過“皮影戲”這門傳統民間藝術……
她記得,上一次見到皮影,還是節目組來找沈遙光拍攝皮影相關的紀錄片。
作為音樂世家,沈家祖上實則是從皮影戲開始發家,從清朝年間便靠皮影戲紅遍宮廷的沈氏一族,可謂前途無量,接連培養了幾個大戲班子,民國時期,沈氏皮影戲更是盛行一時,獨樹一幟,門徒過百。随着工業文明的興起,屬于農耕時期的文名漸漸沒落,到何姍拜師學藝那年,皮影戲也不過只在沈家宅邸保留一個五人皮影班,這戲班子是老爺子一手帶起來的,通常只有節日時,他才會背上影箱去演出。
何姍拜了沈遙光的哥哥沈思崇為師,奈何父親丢下她躲債,惹怒了師父,結果來沈家半年也沒學到什麽雜技,倒是在和沈遙光的相處中發現了他學了一手雕刻皮影的好手藝,纏着他一個星期才被沈遙光勉強接受。
當然,耐心不好的何姍并沒有得到沈遙光的真傳,但是成了一名合格的皮影戲“簽手”【簽手:皮影戲裏負責操控皮影表演的職稱】
後來,沈思崇發現她一個女孩子偷偷學皮影時,連帶着沈遙光也訓了一頓:
“皮影戲向來傳男不傳女,遙光,你不能那麽糊塗,女人陰氣重,你這是壞了門規又壞了祖訓啊。”
“我也不想當個女人啊。”那時候的何姍像個假小子,別說裙子了,連女孩子喜歡的那些粉紅色蝴蝶結都覺得別扭,那時候學習皮影不過是覺得好玩,她也從未聽沈遙光說過皮影戲的祖訓,舍不得師父教訓小師叔,一剪子便把自己留了快一年的頭發剪斷:
“師父,那我現在是個短發小子了,不算壞祖訓吧。”
真是可惜那一頭黑發,沈遙光一手奪過她手裏的剪刀,舉了個手巴掌要打她:
“胡鬧!”
何姍看那巴掌要落在自己腦袋上,趕緊擡手捂住腦袋,又怕自己跑走了小師叔會被師父責罰,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這壞了門規,會怎樣?”
老爺子總說,皮影戲是有魂的東西,她不知真假,既然破了門規,那些東西會不會來找小師叔?
她心裏想的全是自己害小師叔破了門規的事情,內心愧疚不安。
被沈思崇訓了一個多小時的祖訓,她跪的腿都麻了,這才聽到沈遙光開口替她求情:
“都說讀書人樂于接受新思想,大哥,你這思想說出去不怕被你的學生笑話?”
沈思崇畢業于戲曲學院,又有學校任教聘書,在那個年代也是才華橫溢的大學霸,沈遙光雖然高中肄業,對家族裏的傳統持有不同的看法,自然也從未覺得教何姍皮影戲有什麽不對,今天被哥哥罵了個狗血淋頭,這才奮起反抗,也順便把平日裏對何姍的不公全部抖落出來:
“這小丫頭來沈家那麽久,連個二胡都不會拉,你有本事,倒是把人教好。”
沈思崇被自己弟弟教訓,氣不打一處來,索性一擺手,不管何姍了:
“好好,你教,我倒要看看你教出個什麽玩意來。”
後來,何姍推着輪椅送沈遙光回屋時,何姍在他的身後念叨了一路:
“小師叔,咱們不能壞了門規,你就當沒教過我,我不學了。”
“小師叔,你晚上睡覺的時候和祖宗說說話,就說你無意冒犯祖訓。”
“小叔叔,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啊。”
何姍心裏想的多,并不是不想學,是被沈思崇那句“女人陰氣重”給吓到了,生怕給沈遙光招來什麽不好的東西。沈遙光又怎麽會不知道她的這些心思,進屋之後看她要走,逮住了機會一把将她的手捉起來,迎着陽光看了看……
何姍本就膽小,心裏想着那些鬼怪魍魉,突然間被小師叔捉住手,自然吓了一跳,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的,盯着沈遙光握住自己的那雙手:
“小師叔,我壞了門規,手不會斷吧?”
“學不會,可就真的會斷,學皮影不能半途而廢?”
沈遙光打的是把人拐進門就不松手的道理,看那小丫頭臉吓的煞白,他自覺有些好笑,低着頭抿了抿嘴角,故作正經的輕咳一聲:
“這皮影,你不學也得學。”
何姍掙脫不開,索性也就放棄了掙紮,紅着臉和他求饒,委屈的鼻子也紅通通:
“萬一你壞了門規,被魂上身怎麽辦?”
這小丫頭到底是哪裏來的迷信?沈遙光心裏存着捉弄她的心思,不成想一扭頭就看到她眼睛裏淚眼汪汪,被吓哭了,他握着她的手輕輕捏了捏,也不曉得她在哭些什麽,但看起來格外委屈,也就失了陣腳,本想道歉,卻聽到她哭唧唧的說了一句:
“像這種陰陽怪氣的東西,你一定會因為破了門規而背負罪孽吧,小師叔,我不想你受苦。”
背負罪孽?
還真是典型的中二少女思想。
沈遙光不曉得是該哭還是該笑,擡起一只手虛握了個拳頭,輕咳一聲,不想那個丫頭馬上緊張起來,彎着腰蹲在他面前:
“小師叔,你又感冒了?”
她的手本是握在他手上的,但因為蹲下身的動作,這會兒被她握住放到胸前做了個祈禱狀,等到她察覺自己把這人的手強硬塞到自己懷裏時,已是在說完一堆禱告之後,何姍後知後覺,打量他食指上那個小小的薄繭,玩他的手指頭:
“小師叔……”
那人馬上便抽回了自己的手,往她腦門上敲了一下:
“皮影不是陰陽怪氣的東西,是有魂的精神瑰寶。”
她哦了一聲,看他把那只手放在下巴處抵着,眼睛卻不看她,夕陽初初露出一抹溫暖的顏色,坐在輪椅上的那個人也被夕陽烘托的暖洋洋的,她蹲在地上拖着腮幫子看着他,眼睛眨也不眨,說了一句:
“小師叔,你臉被夕陽映紅了。”
咚的一聲,何姍滿腹委屈的摸着被他敲的額頭,他傾身看了她一眼,也如同她剛剛打量他一樣的看着他,勾了勾唇角:
“疼嗎?疼就把我剛剛說的話抄五十遍。”
何姍:“小師叔,別那麽小氣嘛,我就是說你臉紅而已。”
“一百遍。”
何姍:“……”
作者有話要說: 這文作為我最開始的順序寫法,皮影戲這個主題早就已經敘出來了,但是後來改用了插敘,現在才把它引出來,我非專業人士,都靠查資料,所以肯定會有不專業的地方,歡迎大家提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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