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逢魔刻一念雙
這話一出,我和雲霄都愣住了。
雲霄還好,只是稍微有點怔忪,我則是徹徹底底地愣了,過了好半晌才道:“施公子,你剛才……”
施睿隐看了一眼手中我遞還給他的封魔劍,微笑道:“我說,這把封魔神劍,我無償贈送給雲公子。”
“可是為什麽?”我不可置信,“你不想要鳳鳴織了嗎?”
“鳳鳴織雖難得,卻也沒有神劍認主來得百年一見。”
我好笑道:“可是它根本就沒有認主啊,它只是和雲霄有緣而已,而且剛才雲霄也差點沒有把控住它,這樣也能算是認主?”
施睿隐面色平靜,仿佛就像在陳述一個事實那樣道:“總有一天會的。”
“你就這麽确定他會是封魔劍的下一任主人?!”我脫口而出。
“下一任?”他目光一閃,“花朝姑娘此話怎講?”
我抿唇不語。
這封魔劍明明就是爹的劍,我不能明說也就罷了,可為什麽明明就要到手了,卻總在半途出這種岔子?
先不說爹爹的身份不能透露,就算我說明爹爹的身份好了,空口無憑,他也不會信我,反而會認為我是在說胡話,關于封魔劍歸屬的話自然也沒有了說服力。
頭一次,我對自己的神仙身份感到無力起來。
“是神劍的第一任主人也好,下一任也罷。”見我不語,施睿隐便繼續說了下去,“我送公子此劍,并不是因為看公子有成為此劍主人的潛質。”
“那是為何?”我追問。
“因為——”他緩緩一笑,“入魔的人,我見得多了,封魔者,我卻還是頭一回見到。封魔劍,逢魔刻,姑娘不覺得,這很有意思麽?”
我一怔,心頭緩緩浮起一種不好的感覺來。
“……公子,這是何意?”
施睿隐就上前一步,雙手捧出封魔劍,漆黑狹長的眼眸盯着雲霄,嘴角帶着三分笑意地道:“少公子,一念成魔,一念成仙,既然公子選擇了這條路,那麽施某便相助一把,只望少公子不要半途而廢才好。這世道,可不是那麽容易封魔成仙的啊……”
雲霄從剛才開始就沉了臉,此刻施睿隐一番話下來,他更是繃緊了一張臉:“多謝吉言。”他面無表情地一把從施睿隐手中拿過劍,“也多謝相贈。”
“少公子言重了。”
“我姓雲,不姓少。”
施睿隐但笑不語。
我在一邊看得一頭霧水:“雲霄?”
他這是怎麽了?平白無故得了一把神劍,還不用花三萬兩銀子,不是一件很值得高興的事嗎?怎麽他卻沉着一張臉,好像有誰欠了他三萬兩一樣?
被我這麽一喊,雲霄才好歹不再緊繃着一張臉了,不過他的神色依然不好,拉過我轉身就走,不給我半句問話的機會:“我們走。”
“哎?等等,為什麽忽然就——”
他打斷了我的話:“廢話那麽多幹什麽,反正劍已經到手了,你也不用拿你的衣服來換,多好?你還在那裏叽叽歪歪什麽。”
“可——”
可你就這麽一句話都不說地拉着我走才更讓我放不下心好不好!
“少公子,”就在雲霄拉着我疾步往竹林外走去時,施睿隐帶着幾分笑意的聲音有條不紊地自我們身後傳來,“修仙之途漫漫,他日公子若大道得成,施某就先在此恭賀少公子得證仙道;若有一日,公子厭煩了此道,隐也在此——恭候公子大駕。”
“用不着。”雲霄眉眼沉沉,“你還是先管好你自己的琉清閣吧,別在某一天被人砸了招牌。”
施睿隐輕笑:“那便——少俠好走罷,長路漫漫,就恕施某不送了。”
那施睿隐糊塗了?怎麽一句換一個稱呼?雲公子和少俠也就罷了,少公子是什麽意思?
而且雲霄好像對這個稱呼很不喜歡一樣,對施睿隐的态度也從一開始的可有可無變成了厭惡警惕,怎麽回事?
雲霄好像急不可耐地想要離開這裏一樣,一離開施睿隐的視線範圍,他就用瞬移把我帶離了琉清閣,一瞬間從幽靜昏暗的竹林來到日頭高照且人來人往的熱鬧地方,我還有些适應不來,緩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問他:“你到底怎麽了?那施睿隐有什麽問題嗎?”
他抿唇。
“……不想說就算了。”
“不是不想說。”他看向我,眉間有幾分糾結,“就是……啧,怎麽說,就是很難解釋。”
“有什麽難解釋的?”我看着他,“那施睿隐為什麽要說那番話,你又為什麽一聽到就沉下臉,對他不假辭色,這很難解釋嗎?”
他就歪頭看我,沉默片刻後道:“這樣吧,對于當年的魔尊,你知道多少?”
魔尊?怎麽又扯到魔尊身上了?
難道——!
我猛地想到一個可能,只是不等我開口,他就道:“算了,這裏不好說話,我們回去再說。”
說着,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又用了一次瞬移之法,我眼前一花,就在鼎沸的人聲中回到了被我削掉了半個亭蓋的湖心亭裏。
水聲淙淙,我望着那剩下的半個亭蓋,抽了抽嘴角,轉頭看向雲霄:“現在總可以說了吧?”
雲霄坐在亭邊砌着的白石欄杆上,手一揚,就把封魔劍扔給了我。
我沒想到他會這麽随意,吓了一跳,連忙手忙腳亂地接住它,對他怒目而視:“你幹嘛突然把劍扔給我?”
他曲起一條腿,支着頭看我:“你不是想要它嗎?正好它也不聽我的使喚,就幹脆給你用好了。”說着,他又咧開一個燦爛的笑容,壞笑道,“不過我好歹還能拔出它,你連拔都拔不出來,好像比我還更不适合當它的主人哦?”
我面色一紅,惱羞成怒道:“別說東說西的,說正經的呢!你為什麽忽然對施睿隐态度大變?有什麽隐情嗎?”
“好吧,隐情就是——”他就稍微坐直了,笑道,“當年的魔尊——也就是我那倒黴催的爹,在魔修一道上獲得極大突破的同時也統一了雲州的魔修,使魔道盛極一時,這個你應該聽說過吧?”
……這個我還真沒聽說過,那會兒我還在蒼穹為今明兩天的課業苦惱呢,就連九州發生了什麽都不清楚,更別說雲州了。
不過這并不妨礙我裝作知道,因此我點了點頭,道:“然後呢?”
“世人皆知,當年的魔尊身邊有左右兩大護法。”雲霄道,“但其實,他還有一位護法,隐身暗處,幫他處理一些他不方便出面的事,同時搜集各門各派的消息,被稱為——隐護法。”
我睜大了眼:“莫非施睿隐就是……”
“應該在一開始就注意到的。”雲霄頭疼地閉了閉眼,“我就說那琉清閣的招牌暗紋怎麽看着有些眼熟,那其實就是當年魔尊隐護法專用的圖案。”
施睿隐就是當年魔尊隐護法的這個消息太過驚人,我愣了好一會兒才道:“也就是說,施睿隐從一開始就知道你的身份?怪不得他要叫你少公子,原來你是他的少主人啊!”
“少主?”他哼了一聲,“你想太多了!魔尊身邊的三位護法都只認當年的魔尊為主,至于我,估計在他們眼裏也就多個魔尊遺子的身份吧,其它的,和別人沒什麽兩樣。”
我一愣:“怎麽會?你們難道不看重血統傳承嗎?”凡間不是最看重血統的地方嗎?
他攤手:“反正在我出生前那家夥就已經死了,所以我這個魔尊遺子的身份只是在仙門裏有那麽點噱頭而已,其實在魔修中根本就沒有什麽份量,有時候還會給我帶來額外的麻煩,這魔尊遺子的身份要是能讓給別人,我早就讓了十七八回了。”
……聽起來,是很倒黴的樣子。
“可是,”我提出了心中的疑惑,“就算你在他們心中沒有什麽特殊的份量好了,可是那施睿隐看上去對你并沒有什麽敵意,他甚至還把封魔劍給了你助你修仙,你那麽急,到底是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就是讨厭他而已。”他道,“當你以為你好不容易擺脫了魔尊遺子的身份,來到了一個新地方,卻在那裏見到了當年魔尊的隐護法時,你也會像我這樣沒有好臉色的。好像我無論怎麽做、走到哪裏,都擺不脫魔尊遺子這個身份一樣,讓人焦躁又無力。”
“……的确,”我垂眸,輕聲道,“這樣是很讓人苦惱。那現在怎麽辦?要離開這裏嗎?”
“他若是識趣,就不會再出現在我面前。而且仙門大會還沒開始,在我沒有見到這個熱鬧之前我是不會離開的,所以——不怎麽辦,按兵不動。”
“那他要是不識趣呢?”
“他要是不識趣——”
雲霄微微一笑:“我會讓他識趣的。”
“……”
“不過話說回來,”他又道,“你爹到底是何方神聖?怎麽好像什麽事都和他有關?之前在虎穴那裏也是,現在也是。又是鎮魂訣又是封魔劍的,怎麽聽上去好像那些戲本裏才會出現的東西?這把劍真的是你爹的?”
我有些惱了:“你這話是什麽意識?我難道還會為了獨吞一把劍而撒謊嗎?這的的确确就是我爹的劍,隸屬十二神劍之一,主雷,名曰封魔,還有——”我提劍斜在跟前,指着那刻着暗色銘文的劍鞘一字一句地道,“這把劍的劍鞘是用封神石鑄造而成的,輔以符文銘刻,就是為了用來壓制它的霸道兇性。它要不是我爹的劍,我能對它的構造這麽清楚?再說,我手裏都有百花劍了,也不需要再得一把神劍,騙你幹什麽?”
“主雷啊……”他摩挲着下巴笑了,“怪不得之前你試圖拔它出來時會有雷電閃現,原來是這樣。十二神劍?聽上去似乎很了不得的樣子,你爹既然是它的主人,那一定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咯?”
“那是自然!”聽到他誇我爹,我立刻心情大好地笑道,“我爹可是三神将之一呢,雖然他現在已經從神霄殿退下來了,但只要提起他的名字,都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比你要出名多了!”
“是是是,我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臭小子哪能跟你爹相比?”雲霄坐在欄杆上靠着亭邊的雕闌朝我微笑,雙眸像閃着盈盈的水光那樣璀璨光華,讓我一時看得有些呆了,“所以你也算是名門之後了?”
我被他這笑容笑得微有些失神,反應過來後才道:“三清與凡間不同,不看重血緣,更看重師承,所以沒有什麽名門之後的說法,倒有師出名門的說法。不過,”我抿嘴笑道,“我爹在是我爹的同時也是我的師尊,所以你這句話也不算不對。”
“師尊?”一聽這話,他就來勁了,湊近我道,“你爹當你的師傅?那學起東西來豈不是很容易偷懶了?”
“才不是!”我立馬道,“我爹很嚴格的!你不知道,有一次我只不過是起晚了一點,趕到七情階前時晚了一盞茶的功夫而已,他就罰了我三天!三天啊!”
“三天?”
“對啊,很倒黴吧?”
“怎麽這麽短?我還以為要被罰三年呢。”
“你什麽意思?!”
“覺得你被罰的時間太短的意思。”
“姓雲的!”
“我說的是實話啊。”他一攤手,“就算是在雲州,那些小門小派裏的弟子犯了錯都要被罰上十天半個月呢,更別說那十大仙門了,懲罰的時日長短都是按月來算的。你們神仙比凡人要長壽,按理來說,被罰的時間也應該更久才是啊,三年,不過彈指一揮間,很短暫的。”他笑眼彎彎。
“短暫個屁!”我氣急敗壞地道,“你沒被罰過就不要亂說!三年可長了!”
“你被罰過?”
“當然——!”意識到剛才吐露了什麽,我連忙住了口,然而已經來不及了,雲霄已經在那邊笑了開來,側耳道:“當然什麽?”
“當然——沒有被罰過了……”我喃喃。
“哦~當然沒有啊~?”他好整以暇地看向我,“你覺得——我是那種像你一樣很容易被忽悠的人嗎?”
“……”不像啊,你這個混蛋。
“不過我還真的沒想到,原來你還真被罰過三年,哈哈哈哈……花朝,你這神女當得可真威風啊,被自己爹罰了三年,你就沒有感到一點委屈?哈哈哈……”
“……”笑,你再笑,笑死你得了!
“你犯了什麽錯,居然讓你爹罰了你三年?”
“……沒有。”
“說出來嘛,每個人都有犯錯的時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說出來讓我高興高興?”
“沒有!沒有沒有就是沒有!”
“沒有啊?”他就“哦?”了一聲,望着我微笑道,“凡人亂花錢要遭天譴,那神仙說謊,要不要遭天譴啊?”
“……”
我漲紅了臉,看着雲霄那一張笑意盈盈的俊美臉龐,強忍着抽他一頓的沖動道:“反正就算是有我也不會告訴你的!你死了這條心吧!”
他就笑了:“原來你還真的有被罰過三年啊?”
“……”
我以後要是再和他鬥嘴,我——我花朝兩個字就倒過來寫!
不想和他再就這個話題繼續談下去,正巧我的視線又掃過了他受傷的右手,我便指了指他被我草草包紮了一下的右手,道:“你手心的傷怎麽樣了?”
雲霄就擡起手對着光看了看掌心,滿不在乎地道:“沒怎麽樣吧,不過才小半天的功夫,能恢複多少?不過你就是這麽給我包紮上藥的?可真是粗糙啊,清水都沒過一遍就直接上藥了?”
我氣悶:“你也不看看那竹林裏有水嗎,而且你當時不是很能逞強的嘛,怎麽,現在撐不住了?”
“是啊。”他笑眯眯地朝我伸出手,“所以就再勞煩美麗聰慧大方優雅的神女一下,麻煩給我過水清理一遍傷口,重新上一遍藥了?”
“……下來,我給你換藥。”
施法将房裏的面盆移到湖心亭裏的石桌上,我又用禦水之術從湖裏取了滿滿一盆子的清水,就解開了雲霄手上的手帕。
在看清他手心傷口的那一刻,我和他都沉默了。
半晌,雲霄面無表情地擡起頭:“這個樣子……是皮肉腐爛了?這就是你說的蒼穹秘藥?”
我一邊快速在心裏過着治療外傷藥草的名稱,同時強撐着笑道:“你胡說什麽,蒼穹的藥怎麽可能出問題,本來傷口灑了藥就會有段時間變成這樣的,你別擔心,哈哈哈哈……”
天不老內服,九香草外敷,沒錯啊,九香草的确是用來治療外傷的,我應該沒用錯藥才對,沒事沒事,不要擔心,不要擔心……
我一邊默默安慰着自己,一邊強忍住掏出藥瓶再确認一遍的沖動握住雲霄的手腕,把他的手浸到水裏,頓時,絲絲鮮血就争先恐後地從他掌心裏冒了出來,在水中蔓延開來。
我看得蹙緊了眉,九香草用來止血鎮痛最是有效,都過了這麽久,他的傷口還是這麽深……想來當時一定傷的不輕,封魔劍豈是凡人能随意驅使的?唉,他還是差了點。
不過他傷口都這麽深了,尤其是虎口那一道,我看着都覺得疼,他當時和穆承淵比試時得有多不好受?這家夥也真是的,只是為了出一口氣就這麽和人硬抗,都不懂一點退讓和忍讓之道的嗎?
他這争強好勝的性子再不改改,遲早要吃大虧。
就在我低着頭專心致志地用巾帕擦拭那些傷口時,雲霄突然在我頭頂開口了:“你現在一定是在想,我要是再不改這個争強好勝不懂得退卻忍讓的性子,以後一定會死得很慘吧?”
“……”雖然和我剛才想的有些出入,但大致意思對上了,這家夥怎麽老能猜中我的心思?他會讀心術?
“很奇怪我能猜出你心裏在想些什麽?”他笑道,“拜托,就你那連我茹素都要擔心的唠叨性格,除了這些之外你還會想些什麽?”
“姓雲的,”我一把将巾帕摔在面盆裏,擡起頭看他,“你很嚣張啊?”
“很多人都這麽說過我。”他笑意盈盈,“這麽說的人中呢,有七成看不慣我這麽嚣張,沖上來想要教訓我,但都被我反教訓回去了,剩下的三成見到那七成人的結局也都跑了。你想要成為哪一成?”
“我啊?當然是——”我笑眯眯地用力握住他的掌心,在他陡然變得扭曲的笑容中心情愉悅地笑開,“那好、好、教、訓、你、一、頓的第十一成了!”
是夜,我躺在榻上,輾轉難眠。
月色透過窗紙灑進房間,在地上投出了一個小小的亮堂格子,我睜着眼,側頭望向放在身邊的封魔劍,心裏五味雜陳。
雲霄在白天對我說的話再一次在我耳邊響起。
——這把劍……你真的要給我?
——給你?你不是說這是你爹的劍嗎?既然是你爹的劍,自然是交由你來保管。
——可是這不是你——
——這是我贏來的?
——……就這麽給我,你難道不會不甘心嗎?這可是一把難得的神劍。
——如果這把神劍能為我所用,我才不會給你呢!我現在不是不能用它嗎,與其放着在我這裏生灰,還不如物歸原主。
——……可是,我也拔不出來啊。
——你傻啊你?我說的是物歸原主,又不是給你!這把劍的原主人是你?
——雲霄!
——幹嘛?這麽喜歡叫我的名字,喜歡我啊?
——你——!
——好了,我的大小姐,你就別再糾結了行不?人家是費盡心機地想要搶神劍,你倒好,我把劍給你,你還問東問西,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就把它拿出去賣了!好歹還能值三萬兩呢。
就這麽毫不猶豫地把封魔劍給我,雲霄,你……
我伸手,緩緩撫上劍鞘。
可是,好像把劍給我,也沒什麽用呢。
該說果然不愧是十二神劍之一的封魔劍嗎,我不但不能把它拔/出/來,連法術也對它失了效,就連乾坤袋也沒有用,裝不下它,更別說別有洞天之術了,沒有辦法,我只能把它維持着原樣放在身邊。只是雖然它的氣息全都被劍鞘給壓制住了,但只要有心,還是能看出它的不凡之處的,之前的施睿隐和那個千機山不就是?不然也不會一個花高價買下,一個用來當做鎮派之寶了,一直随身帶着它也不是個辦法。
想到這些,我就煩躁不已,默念了好幾遍清心訣也沒有用,一個晚上的時間又不夠打坐修煉的,只能在榻上翻來覆去,又躺了約莫有一炷香的時間,我再也躺不下去了,起身下床,走到書桌邊坐下點燃了燭臺。
在躍動的燭火中,我坐正了,從一邊的鎮紙下抽出一張紙,又磨了墨,就從筆架上取了一支筆,在開頭提筆寫下了“爹爹親啓”四個字。
寫完這四個字後,我反倒有些不知該怎麽下筆了,想了想,還是準備從頭說起,只是隐去了雲霄的事情,說是想趁着門外考評的機會在凡間游歷一番,增長一些見識,反正蒼穹也不是沒有這個先例,而且門外考評也沒有時間限制,我在雲州待上個半年也還是可以的。
想到這裏,我就定了定神,提筆寫了起來。
爹爹,見信如晤,此番來信,乃是因……雲州游歷……與九州神界多番不同……一切安好……然,有二事不得不提,一為虎妖洞穴……鎮魂訣刻于其上……二為一地方寶閣……叫賣封魔劍……又輾轉得知其乃為雲州仙門鎮派之寶……
我将心中多日來積壓的疑惑全都寫了上去,鎮魂訣和封魔劍自然是重中之重的頭等大事,不敢怠慢,我沒有絲毫隐瞞地在信上一一寫清楚講明白了,只是依舊隐去了雲霄的蹤影,而等我将要落下最後一句“花朝書”時,我想了又想,躊躇半天,衡量糾結了半天,還是又提筆在後面加了一句:
且,還有一事,望爹爹知曉。魔尊遺子已于十六年前提前出世,姓雲名霄,自稱願棄暗投明,跟随女兒游歷,正心明德,然,封魔劍被他輕松拔出,且周身魔氣時有時無,法力純淨如無物,不仙不魔,實為罕見,不知爹爹可曾——
我筆尖一頓。
最終,我還是打消了寫下“不知爹爹可曾聽過此人”的念頭,落下了“不知爹爹可曾聽聞?”這一句。
燃燒到燈芯的噼啪聲在黑夜中響起,聽起來格外清晰。
望着躍動的燭光,我嘆了口氣。
雲霄他或許沒有騙我,但是為謹慎起見,果然還是先問一問爹比較好,畢竟……
畢竟就算我再怎麽願意相信他,有些事,還是不能憑一己之見就決定的。
就比如……為什麽身為一個在魔修中摸爬滾打、長大成人的魔尊遺子,卻依舊能保持着一顆赤子之心、修仙向善?
這樣的幾率……實在是太小太小了。
我希望他是那微不足道的幾率之一,但也——僅僅是我希望而已。
雲霄啊雲霄,你……可知我的心事?
對着燭火烤幹了墨跡後,我将信紙小心翼翼地折好,就走到窗邊施法喚來一只青鳥,将信紙在它腿上綁好了,怕這雲州彼世的鳥兒找不到去往蒼穹山的路,又渡了點靈氣給它,這才松開手,讓它飛走了。
望着青鳥撲棱棱振翅飛遠的背影,我不由得怔怔出了神。
明明有更快和爹溝通的法子的,雙鏡之術也好,化蝶傳書之法也好,甚至我剛才只要把那信紙燒了,爹就能收到我的信,可我卻依舊選擇了這種最麻煩也最耗時的法子,究其原因,還是……不想知道有關雲霄的真相吧。
他對我說的話裏,有幾分是真心,又有幾分是假意呢?
可就算是這樣,我也還是……忍不住心裏的悸動。
為什麽我不能意志再堅定一點呢?哪怕再一點,我都可以不再考慮其它的事,直接把他帶到爹面前,明言他想要修仙向善的決心和封魔劍一事,讓爹來對他進行評判考核,爹的眼光比我要準多了,這樣也就不怕他懷有異心了,可我卻——
我無聲嘆了口氣。
還是再賭一把吧,反正那封信最多不過十天就會到爹的手裏,到時,是真是假、是善是非,一切都會揭曉。
如果他是真的想要改邪歸正,那我自然萬般歡迎,可若是他居心叵測……那就由不得我心軟了。
只要卷宗上朱跡一日尚存,魔尊遺子的威脅就一日不會消失,我也……一日背負着消滅魔尊遺子、替天行道的任務。
又是一夜輾轉難眠。
翌日一早,我頂着澀得幾乎都開睜不開的雙眼,拿着封魔劍來到了雲霄跟前。
“哎,你今天怎麽起得這麽早啊?”一見到我,雲霄就笑開了,“找我幹什麽?對了,你衣服怎麽換了?”
“還不是昨天那姓施的說我那件衣裙是什麽難得一見的鳳鳴織,雖然那只是件普通的衣裳,但要是別人都以為那是鳳鳴織就不好了,所以我就換了,免得惹麻煩。”我道,伸手橫劍往他跟前一遞,“給你。”
“給我?”雲霄有些驚訝地笑開了,他指了指自己,在我點頭後疑道,“你沒搞錯吧?昨天你不還一直想要替你爹拿回劍嗎,怎麽只過了一個晚上,你就改主意了?”
“我沒有改主意。”我道,又把封魔劍往他跟前遞了遞,“只是暫時寄存在你那邊而已。反正我拿着也沒用,你好歹還能把它拔/出/來,我是什麽都辦不到,這把劍給我也只是廢鐵一根,還不如先放在你身邊呢。”
“你确定?”他有些不确定地拿過劍,伸手握住劍柄就輕松拔出了劍身,也沒見他使什麽力,雖然我早知道會是這樣,但看他這麽輕易地就拔出了封魔劍,我還是一陣不甘,暗自咬緊了唇。
雲霄握着劍看向我:“這可是十二神劍之一哦?真的要放我這裏?萬一我對它心生觊觎之情,不想還給你了怎麽辦?”
“你想得美!”我哼了一聲,“你也最多只能拔出它而已,又駕馭不了它,觊觎?觊觎這把劍能天天燒你的手心啊?”
“總比被雷劈來得好。”他挑了挑眉。
“你——!你怎麽老是跟我吵?”我跺了跺腳,“總之你先拿着!你不是正好沒劍嗎,就讓它先當一陣子你的佩劍好了。”
這是我糾結了一晚上才好不容易糾結出來的,不說封魔劍的清氣能極大地壓制雲霄體內的魔氣,就說這劍鞘上刻着的銘文,除了對封魔劍的力量有壓制之效之外,對其它的也是一樣的,雖然雲霄一口咬定他的法力之所以不仙不魔是因為他做了點手腳把它們壓住了,但我還是很擔心,有封魔劍在身,總比他自己再去找一把劍要來得好,最起碼封魔劍是神劍,雖然力量有點兇殘,但總歸是能把人引向正途的。
聽了我的話,雲霄就豎起劍對着日光掃了一遍,道:“我是想讓它當我的佩劍啦,只可惜它不願意,我有什麽辦法?穆承淵和我還只是切磋比試,要是真對上柳呈殊那樣的人,我總不能頂着一手的爛皮爛肉上吧?”
穆承淵和你還只是切磋比試?你們兩個明明都快趕上生死相搏了好吧?
我也不和他争執,只道:“反正我讓你拿着你就拿着,你既然能拔出它,那就說明你和它有緣,你現在不能驅使它只是因為你體內的魔氣還沒有完全消除而已,等你體內的魔氣全部變成了仙法,大概就能完全駕馭它了。”
“真的?”他透過劍鋒看我。
“……”其實這個說法是我編的,畢竟到底要怎樣才能駕馭封魔劍我也和他一樣沒有頭緒,但目前也只有這樣才能忽悠一下他了,反正到時他若是真的修成了仙,大不了我去蒼穹拿一把神劍回來,因此我很是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真的,我不騙你。”
“好吧,那我就信你一回。”雲霄就一笑,收劍入鞘,換了左手拿過封魔劍,拉過我往別苑外走去,“好了,既然你難得起這麽早,那就跟我一起出去用早點吧。昨天我在回來的路上聞到一家特別香的粥鋪,本來想今天叫醒你和你一起去的,正好你起得這麽早,也不用我叫你了,一起去吧。”
“粥鋪?什麽粥?……哎你等等,別拉我!我自己會走!臺階臺階,下面是臺階!”
“你別吵!”
“你放手!”
“別吵!”
“放手!”
……
就這樣,我被雲霄半拖半拉地拉到了一間粥鋪前,尚未靠近粥鋪,我就聞到了一股濃稠的粥香,頓時所有的不滿全都沒了,心甘情願地跟着他進了粥鋪點單,而等粥上來,更是粥美味香,看得我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等不及就舀了一勺子,結果被燙得一頓好受。
“怎麽樣?”雲霄笑着問我,“好喝吧?”
我被燙得說不出話來,但依舊點了點頭,對他揚起一個燦爛的笑容。
這間粥鋪的粥這麽香,被吸引前來的顧客自然也多,我和雲霄算是來得早了,才有位子坐,許多人就站在粥鋪外面喝粥,或是打了粥自己回家喝。随着來的人越來越多,粥鋪也越來越熱鬧,一片熙熙攘攘,說話小聲點都不一定能被聽到,然而就是在這麽個熱鬧嘈雜的地界,卻依舊有人一出現就引起了我和雲霄的注意。
施睿隐一身寶藍長衫,一派書生模樣的出現在我們面前,對我們笑着道了聲早:“早啊,雲少俠,花朝姑娘。”
雲霄把粥碗往桌上一放,沒理他,只顧着對我道:“昨天我說什麽來着?”
我心領神會:“你說,如果有人不識趣,你就會揍到他識趣。”
他滿意地笑,看也沒看施睿隐地道:“施老板,現在明白你的處境了吧?”
“二位稍安勿躁。”施睿隐道,“施某前來,乃是為了給二位報一個故人之信的。”
雲霄端起粥碗又喝了一口粥,這才慢悠悠地道:“故人?我們兩個能有什麽故人?施老板,你不會搞錯了吧?”
施睿隐施施然一笑:“瀾劍門,翡晉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