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大明成祖皇帝永樂六年八月乙未,西南海外浡泥國國王麻那惹加那乃,率同妃子、弟、妹、世子及陪臣來朝,進貢龍腦(樟腦中之精美者)、鶴頂、玳瑁、犀角、金銀寶器等諸般物事。成祖皇帝大悅,嘉勞良久,賜宴奉天門。
那浡泥國即今婆羅洲北部的婆羅乃,又稱文萊(浡泥、婆羅乃、文萊以及英語Brunei均系同一地名之音譯),雖和中土相隔海程萬裏,但向來仰慕中華。宋朝太平興國二年,其王向打(即蘇丹,中國史書上譯音為“向打”)曾遣使來朝,進貢龍腦、象牙、檀香等物,其後朝貢不絕。
麻那惹加那乃國王眼見天朝上國民豐物阜,文治教化、衣冠器具,無不令他歡喜贊嘆,明帝又相待甚厚,竟然留戀不去。到該年十一月,一來年老畏寒,二來水土不服,患病不治。成祖深為悼惜,為之辍朝三日,賜葬南京安德門外(今南京中華門外聚寶山麓,有王墓遺址,俗呼馬回回墳),又命世子遐旺襲封浡泥國王,遣使者護送歸國,并賞賜大量金銀、器皿、錦绮、紗羅等物。此後洪熙、正德、嘉靖年間,該國君王均有朝貢。中國人去到浡泥國的,有些還做了大官,被封為“那督”。
到得萬歷年間,浡泥國內忽起內亂,《明史·浡泥傳》載稱:“其王卒,無嗣。族人争立,國中殺戮幾盡,乃立其女為王。漳州人張姓者,初為其國那督,華言尊官也,因亂出奔,女王立,迎還之。其女出入王宮,得心疾,妄言父有反謀。女主懼,遣人按問其家,那督自殺。國人為訟冤。女主悔,絞殺其女,授其子官。”
這位張那督的女兒為何神經錯亂,向女王誣告父親造反,以致釀成這個悲劇,想必另有曲折內情,史書并未詳載,後人不得而知。福建漳州張氏在浡泥國累世受封那督,親民善理,頗有權勢,為其國人所敬。
華人在彼邦經商務農,數亦不少,披荊斬棘,甚有功績,和當地土人相處融洽。費信《星槎勝覽》一書中記雲:“浡泥國……其國之民崇佛像,好齋沐。凡見唐人至其國,甚有愛敬。有醉者,則扶歸家寝宿,以禮待之若故舊。”有詩為證,詩曰:浡泥滄海外,立國自何年?夏冷冬生熱,山盤地自偏。
積修崇佛教,扶醉待賓賢。取信通商舶,遺風事可傳。
浡泥國那督張氏數傳後是為張信,膝下唯有一子。張信不忘故國,為兒子取名朝唐。到張朝唐十二歲那一年,福建有一名士人屢試不第,棄儒經商,随着鄉人來到浡泥國。這人不善經營,本錢蝕得幹幹淨淨,無顏回鄉,就此流落異邦。有人薦他去見張信,想要謀個生計。張信和他一談之下,心下大喜,便即聘為西賓,教兒子讀書。
張朝唐開蒙雖遲,卻是天資聰穎,十年之間,四書五經俱已熟習。那老師力勸張信遣子回中土應試,若能考得個秀才、舉人,有了中華的功名,回到浡泥來大有光彩。張信也盼兒子回鄉去觀光上國風物,于是重重酬謝了老師,打點金銀行李,再派僮兒張康跟随,命張朝唐同老師回漳州原籍應試。
其時正是崇祯六年,逆閹魏忠賢雖已伏誅,但在天啓朝七年之間禍國殃民,殺害忠良,明朝元氣大傷,兼之連年水旱成災,流寇四起。張朝唐等三人從廈門上岸,雇船西上漳州。不料只行出數十裏,四鄉忽然大亂,一群盜賊湧上船來,不由分說,便将那教書先生殺了。張朝唐主仆幸好識得水性,跳水逃命,才免了一刀之厄。
兩人在鄉間躲了三日,聽得四鄉饑民聚衆要攻漳州、廈門。這一來,只将張朝唐吓得滿腔雄心,登化烏有。眼見危邦不可居,還是急速回家為是。其時廈門已不能再去,主仆兩人一商量,決定從陸路西赴廣州,再乘海船出洋。兩人買了兩匹坐騎,膽戰心驚,沿路打聽,向廣東而去。
幸喜一路無事,經南靖、平和,來到三河壩,已是廣東省境,再過梅州、水口,向西迤逦行來。張朝唐素聞廣東是富庶之地,但沿途所見,盡是饑民,心想中華地大物博,百姓人人生死系于一線,浡泥只是海外小邦,男女老幼卻安居樂業,無憂無慮,不由得嘆息。心想中國山川雄奇,眼見者百未得一,但如此朝不保夕,還是去浡泥椰子樹下唱歌睡覺,安樂得多了。
這一日行經鴻圖嶂,山道崎岖,天色向晚,兩人焦急起來,催馬急奔。一口氣奔出十多裏地,到了一個小市鎮上,主仆兩人大喜,想找個客店借宿,哪知道市鎮上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無。張康下馬,走到一家挂着“粵東客棧”招牌的客店之外,高聲叫道:“喂,店家,店家!”店房靠山,山谷響應,只聽見“喂,店家,店家!”的回聲,店裏卻毫無動靜。正在這時,一陣北風吹來,獵獵作響,兩人都感毛骨悚然。
張朝唐拔出佩劍,闖進店去,只見院子內地下倒着兩具屍首,流了一大灘黑血,蒼蠅繞着屍首亂飛。腐臭撲鼻,看來兩人已死去多日。張康驚恐大叫,轉身逃出店去。
張朝唐四下瞧去,到處箱籠散亂,門窗殘破,似經盜匪洗劫。張康見主人不出來,一步一頓地又回進店去。張朝唐道:“到別處看看。”又去了三家店鋪,家家都是如此。有的女屍身子赤裸,顯是曾遭強暴而後遭害。一座市鎮之中,到處陰風慘慘,屍臭陣陣。兩人不敢停留,忙上馬向西。
主仆兩人行了十幾裏,天色全黑,又餓又怕,正狼狽間,張康忽道:“公子,你瞧!”張朝唐順着他手指看去,只見遠處有一點兒火光,喜道:“咱們借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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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離開大道,向着火光走去,越走道路越窄。張朝唐忽道:“倘若那是賊窟,豈不是自投死路?”張康吓了一跳,道:“那麽別去吧。”張朝唐眼見四下烏雲欲合,頗有雨意,說道:“先悄悄過去瞧一瞧。”下了馬,把馬縛在路邊樹上,蹑足向火光處走去。
行到臨近,見是兩間茅屋,張朝唐想到窗口往裏窺探,忽然一只狗大聲吠叫,撲将過來。張朝唐揮動佩劍,那狗才不敢走近,只是亂叫。
柴扉開處,一個老婆婆走了出來,手中舉着一盞油燈,顫巍巍地詢問。張朝唐道:“我們是過路客人,想在府上借宿一晚。”老婆婆微一遲疑,道:“請進來吧。”張朝唐走進茅屋,見屋裏只一張土床,桌椅俱無。床上躺着一個老頭,不斷咳嗽。張朝唐命張康去把馬牽來。張康想起剛才見到的死人慘狀,畏畏縮縮地不敢出去。那老頭兒挨下床來,陪着他去牽了馬來系在屋邊。老婆婆拿出幾個玉米餅來飨客,燒了一壺熱水給他們喝。
張朝唐吃了一個玉米餅,問道:“前面鎮上殺了不少人,是什麽匪幫幹的?”老頭兒嘆了口氣,道:“什麽匪幫?土匪有這麽狠嗎?那是官兵幹的好事。”張朝唐大吃一驚,道:“官兵?官兵怎麽會如此無法無天、奸淫擄掠?他們長官不理嗎?”
老頭兒冷笑一聲,說道:“你這位小相公看來是第一次出門,什麽世情也不懂的了。長官?長官帶頭幹呀,好的東西他先拿,好看的娘們他先要。”張朝唐道:“老百姓怎不向官府去告?”老頭兒道:“告有什麽用?你一告,十之八九還得賠上自己性命。”張朝唐道:“那怎樣說?”老頭兒道:“那還不是官官相護?別說官老爺不會準你狀子,還把你一頓板子收了監。你沒錢孝敬,就別想出來啦。”
張朝唐不住搖頭,又問:“官兵到山裏來幹嗎?”老頭兒道:“說是來剿匪殺賊,其實山裏的盜賊,十個中倒有八個是給官府逼得沒生路才幹的。官兵下鄉來捉不到強盜,擄掠一陣,再亂殺些老百姓,提了首級上去報功,發了財,還好升官。”那老頭兒說得咬牙切齒,又不停咳嗽。老婆婆不住向他打手勢,叫他別說了,只怕張朝唐識得官家,多言惹禍。
張朝唐聽得悶悶不樂,想不到世局敗壞如此,心想:“爹爹常說,中華是文物禮儀之邦,王道教化,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人人講信修睦,仁義和愛。今日眼見,卻大不盡然,還遠不如浡泥國蠻夷之地。”感嘆了一會兒,在一張板凳上睡了。
剛朦胧合眼,忽聽得門外犬吠之聲大作,跟着有人怒喝叫罵,砰砰砰地猛力打門。老婆婆下床來要去開門,老頭兒搖手止住,輕輕對張朝唐道:“相公,你到後面躲一躲。”
張朝唐和張康走到屋後,聞到一陣新鮮的稻草氣息,想是堆積柴草的所在,兩人縮身在稻草堆中。只聽得格啦啦一陣響,屋門推倒,一人粗聲喝道:“幹嗎不開門?”也不等回答,啪的一聲,有人給打了記耳光。
老婆婆道:“上差老爺,我……我們老夫妻年老糊塗,耳朵不好,沒聽見。”不料又是一記耳光,那人罵道:“沒聽見就該打。快殺雞,做四個人的飯。”老頭兒道:“我們人都快餓死啦,哪有什麽雞?”只聽砰的一聲,似乎老頭兒被推倒在地,老婆婆哭叫起來。
又聽另一個聲音道:“老王,算了吧,今日跑了整整一天,只收到三兩七錢稅銀,大家心裏不痛快,你拿他出氣也沒用。”那老王道:“這種人,你不用強還行?這幾兩銀子,不是我打斷那鄉下佬的狗腿,這些土老兒們肯乖乖拿出來嗎?”另一個嘶啞的聲音道:“這些鄉下佬也真是的,窮得米缸裏數來數去也只得十幾粒米,再逼實在也逼不出什麽來啦,只是大老爺又得罵咱們兄弟沒用……”
正說話間,忽然張朝唐的馬嘶叫起來。幾名公差一驚,出門查看,見到兩匹馬,議論起來,說乘馬之人定在屋中借宿,看來倒有一筆油水,當即興興頭頭地進屋來尋。
張朝唐大驚,一扯張康的手,輕輕從後門溜出。兩人一腳高一腳低,在山裏亂走,見無人追來,才放了心,幸虧所帶的銀兩張康都背在背上。
兩人在樹叢中躲了一宵,等天色大亮,才慢慢摸上大道。主仆兩人行出十多裏,商量到前面市鎮再買代步腳力。張康不住痛罵公差害人。正罵得痛快,忽然斜刺小路裏走來四名公差,手中拿着鏈條鐵尺,後面兩人各牽着一匹馬,那正是他們的坐騎。
張朝唐和張康面面相觑,這時要避開已經來不及,只得裝作若無其事,繼續走路。
那四名公差不住向他們打量,一名滿臉橫肉的公差斜眼問道:“喂,朋友,幹什麽的?”
張朝唐一聽口音,正是昨晚打人的那個老王。張康走上一步,道:“那是我們公子爺,要上廣州去讀書。”
老王一把揪住,夾手奪過他背上包裹,打了開來,見累累的盡是黃金白銀,不由得驚喜交集,喝道:“什麽公子爺?瞧你兩個都不是好東西!這些金銀哪裏來的?定是偷來騙來的,好,現今拿到賊贓啦,跟我見大老爺去。”他見這兩人年幼好欺,想把他們吓跑。哪知張康道:“我們公子爺是外國大官,知府大人見了他也必定客客氣氣。見你們大老爺去,那再好也沒有啦!”
一名中年公差聽了這話,眉頭一皺,心想這事只怕還有後患,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殺了這兩個雛兒,發筆橫財再說,突然抽刀向張康劈去。張康大駭,急忙縮頭,那刀從頭頂掠過。他挺身擋住公差,叫道:“公子快逃。”張朝唐轉身就奔。
那公差反手又是一刀,這次張康有了防備,側身閃過,仍是沒給砍中。主仆兩人沒命價奔逃。四名公差手持兵刃,吆喝着追來。
張朝唐平時養尊處優,加上心中一吓,哪裏還跑得快,眼見就要給公差追上,忽然迎面一騎馬奔馳而來。那中年公差見有人來,高聲叫道:“反了,反了,大膽盜賊,竟敢拒捕?”另外幾名公差也大叫:“捉強盜,捉強盜。”他們誣陷張朝唐主仆是盜匪,心想殺了人誰敢前來過問?
迎面那乘馬越奔越近。馬上乘客眼見前面兩人奔逃,後面四名公差大呼追逐,只道真是捉拿強人。催馬疾馳,奔到張朝唐主仆之前,俯身伸臂,一手一個,拉住兩人後領,提了起來。四名公差也已氣喘喘地趕到。
馬上乘者把張朝唐主仆二人往地上一擲,笑道:“強盜捉住了。”跳下馬來。這人身材魁梧,聲音洪亮,滿臉濃須,約莫四十來歲年紀。
四名公差見他身手矯捷,氣力甚大,當下含笑稱謝,将張朝唐主仆拉起。
那乘馬客見張朝唐一身儒服,張康青衣小帽,是個書童,哪裏像是強盜,不禁一怔。張康叫了起來:“英雄救命!他們要謀財害命。”那人喝問:“你們幹什麽的?”張康叫道:“這是我家公子,去廣州趕考……”話未說完,已被一名公差按住了嘴。
那中年公差向乘馬客道:“老兄,你走你的道吧,莫管我們衙門的公事。”乘馬客道:“你放開手,讓他說。”張朝唐道:“在下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豈是強人……”一名公差喝道:“還要多嘴?”反身一記巴掌,向他打去。
乘馬客馬鞭揮出,鞭上革繩卷住公差手腕,這一掌便未打着。乘馬客問道:“到底怎麽回事?”張康道:“我家公子要去廣州考秀才,遇上這四人。他們見到我們的銀子,就想殺人。”說到這裏,跪下叫道:“英雄救命!”
乘馬客問公差道:“這話可真?”衆公差冷笑不答。那老王站在他背後,乘他不覺,突然舉刀摟頭砍落。
乘馬客聽得腦後風生,更不回頭,身子向左微挫,右足“烏龍掃地”,橫掃而出,正中老王足胫,将他踢出數步。餘下三名公差大叫:“真強盜來啦。”兩個舉起鐵尺,一個揮動鐵鏈,向乘馬客圍攻過來。
張朝唐見他手無寸鐵,不禁暗暗擔憂。乘馬客挺然不懼,左躲右閃,三名公差的兵刃始終傷他不着。那老王站起身來,掄刀上前夾攻。乘馬客大喝一聲,老王吃了一驚,一刀沒砍準,乘馬客劈面一拳,打得他鼻血直流。老王只顧護痛,雙手掩面,當啷一聲,手中單刀跌落。乘馬客搶過單刀,回手揮出,砍中了一名手持鐵尺的公差右肩。他兵刃在手,如虎添翼,刀光閃處,手持鐵鏈的公差左腿中刀,跌倒在地。剩下一名公差不敢再戰,不顧同伴死活,和老王兩人撒腿就逃。乘馬客哈哈大笑,将單刀往地下一擲,躍上馬背。
張朝唐忙上前道謝,請問姓名。乘馬客見兩名公差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叫痛,向他怒目而視,說道:“這裏不是說話之所,咱們上馬再談。”張康牽過馬來,三人并辔而行。
張朝唐說了家世姓名。乘馬客道:“原來是張公子。在下姓楊,名鵬舉,江湖上人稱摩雲金翅,是武會镖局的镖頭。”張朝唐道:“今日若非閣下相救,小弟主仆兩人準沒命了。”
楊鵬舉道:“這一帶亂得着實厲害,兵匪難分,公子還是及早回去外國的為是。在下也正要去廣州,公子若不嫌棄,咱們便可結伴而行。”
張朝唐大喜,一再稱謝。這幾日來他吓得心神不定,現今得和一位镖師同行,适才又見到他武功了得,登時大感心安。
三人行了二十幾裏路,尋不到打尖的店家。楊鵬舉身上帶着幹糧,取出來分給兩人吃了。張康找到個破瓦罐,撿了些幹柴,想燒些水來喝,忽聽得身後有人大叫:“強盜在這裏了!”張康一驚手抖,将瓦罐中的水都潑在柴上。
楊鵬舉回過頭來,見剛才逃走的公差一馬當先,領了十多名軍士,騎馬趕來。楊鵬舉叫道:“快上馬。”三人急忙上馬。楊鵬舉讓二人先走,抽出挂在馬鞍旁的單刀,在後掩護。衆軍士高叫:“捉強盜哪!”縱馬追來。
楊鵬舉等逃出一程,見追兵漸近,軍士紛紛放箭。楊鵬舉揮刀撥打,忽見前面有條岔路,叫道:“走小路!”張朝唐縱馬向小路馳去,張康和楊鵬舉跟随在後,追兵毫不放松。那公差大嚷:“追啊,抓到了強盜,大夥兒分他金銀。”
楊鵬舉索性勒轉馬來,大喝一聲,揮刀砍去。那公差吓得倒退,其餘軍士卻挺槍攢刺。楊鵬舉敵不過人多,混戰中腿上中了一槍,雖只皮肉輕傷,卻已不敢戀戰。雙腿一夾,提缰縱馬向前急沖,揮刀将一名軍士左臂砍斷。其餘軍士吓得紛紛後退,楊鵬舉回馬順小路疾馳。衆軍士見他逃跑,膽氣又壯,吶喊追來。
不一刻楊鵬舉已追上張氏主仆,道路漸窄,衆軍士畏懼楊鵬舉勇猛,不敢十分逼近。
三人縱馬奔跑了一陣,山道彎曲,追兵呼叫聲清晰可聞,人影卻已不見。急馳中前面突然出現三條小岔路,楊鵬舉低喝:“下馬!”三人把馬牽到樹叢中躲了起來,片刻間追兵也已趕到。那公差略一遲疑,領着軍士向一條岔路趕了下去。
楊鵬舉道:“他們追了一陣不見,必定回頭。咱們快走。”撕下衣襟裹好腿傷,三人上馬向另一條岔路急馳而去。
過不多久,後面追兵聲又隐隐傳來,楊鵬舉甚是惶急。見前面有三間瓦屋,屋前有個農夫正在鋤地,便下馬走到農夫身前,說道:“大哥,後面有官兵要害我們,請你找個地方給躲一躲。”那農夫只管鋤地,便似沒聽見他說話。張朝唐也下馬央告。
那農夫擡頭,向他們仔細打量。這時前面樹叢中傳來牛蹄踐土之聲,一個牧童騎在牛背上轉了出來。那牧童約莫十歲上下年紀,頭頂用紅繩紮了個小辮子,臉色黝黑,笑嘻嘻的,一雙大眼炯炯有神。那農夫對牧童道:“你把馬帶到山裏放草,天黑了再回來吧。”小牧童望了張朝唐三人一眼,應道:“好!”牽了三匹馬便走。
楊鵬舉不知那農夫是什麽用意,可是他言語神情之中,似有一股威勢,竟然不敢出言阻止牧童牽馬。這時追兵聲更加近了,張朝唐急得連說:“怎麽辦,怎麽辦?”
那農夫道:“跟我來。”帶領三人走進屋內。廳堂上木桌板凳,牆上挂着蓑衣犁頭,收拾潔淨,不似尋常農家。那農夫直入後進,三人跟了進去,走過天井,來到一間卧房。那農夫撩起帳子,露出牆來。伸手在牆上一推,一塊大石翻了進去,牆上現出一個洞來。那農夫道:“進去吧!”
三人依言入內,原來是個寬敞的山洞。這屋倚山而建,剛造在山洞之前,如不把房屋拆去,誰也猜不到有此藏身之所。
三人躲好,那農夫關上密門,自行出去鋤地。不一刻,公差老王已率領軍士追到。那老王向農夫大聲吆喝:“喂,有三個人騎馬從這邊過去嗎?”那農夫向小路的一邊指了一指,道:“早過去啦!”
公差軍士奔出了七八裏地,不見張朝唐等蹤跡,掉轉馬頭,又來詢問。那農夫裝聾作啞,話也說不大清楚。一名軍士罵道:“他媽的,多問這傻瓜有屁用?走吧!”一行人又向另一條岔路追了下去。
張朝唐和楊鵬舉、張康三人躲在山洞之內,隐隐聽得馬匹奔馳之聲。過了一會兒,聲音聽不見了,那農夫始終不來開門。楊鵬舉焦躁起來,使力拉門,推了半天,石門紋絲不動。三人只得坐在地上打盹。楊鵬舉創口作痛,不住咒罵公差軍士。
也不知過了幾個時辰,石門忽然軋軋作響地開了,透進光來。那農夫手持燭臺,說道:“請出來吃飯吧。”
楊鵬舉首先跳起,走了出去,張氏主仆随後走到廳上。只見板桌上擺了熱騰騰的飯菜,大盆青菜豆腐之外,居然還有兩只肥雞。楊鵬舉和張氏主仆都暗暗歡喜。
廳上除了日間所見的農夫和牧童,還有三人,都作農夫打扮。張朝唐和楊鵬舉拱手相謝,道了自己姓名,又請問對方姓名。
一個面目清癯、五十來歲的農夫道:“小人姓應。”指着日間指引他們躲藏的人道:“這位姓朱。”一個身材極高的瘦子自稱姓倪,一個肥肥矮矮的則說姓羅。張朝唐道:“我還道各位是一家人,原來都不是同姓。”那姓應的道:“我們都是好朋友。”
張朝唐見他們說話不多,神色凜然,舉止端嚴,絕不似尋常農夫。那姓朱和姓倪的尤具威猛之氣,姓應的則氣度高雅,似是位飽讀詩書的士人,幾人說的都是北方官話。張朝唐試探了幾句,姓應的唯唯否否,并不接口。
飯罷,姓應的問起官兵追逐原因,張朝唐原原本本說了。他口才便給,描述途中所見慘況,以及公差欺壓百姓、誣良為盜的種種可惡情狀,說來有聲有色。那姓倪的氣得猛力在桌上一拍,須眉俱張,開口欲罵。姓應的使個眼色,他就不言語了。
張朝唐又說到楊鵬舉如何出手相援,把他大大地恭維了一陣。楊鵬舉甚是得意,說道:“這算得什麽,想當年在江西我獨力殺死鄱陽三兇,那才叫露臉呢。”便縱談當時情勢如何危急、自己如何英勇、如何敗中取勝,說得口沫橫飛。他越說越得意,将十多年來在江湖上的遭遇大吹特吹,加油添醬,說得自己英雄蓋世,當世無敵。他不住口談論江湖事跡。張朝唐聞所未聞,甚感興味,張康小孩脾氣,連連驚嘆詢問。
楊鵬舉後來說到了武技,舉手擡足,一面講一面比畫。幾個農夫卻似乎聽得意興索然,姓羅的胖子打了個呵欠道:“不早啦,大家睡吧!”
小牧童過去關上了門,姓朱的從暗處提出一塊大石,放在門後。楊鵬舉一見之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暗道:“這人好大力氣,這塊石頭少說也有三百來斤,他居然毫不費力地提來提去。”
姓應的見他面色有異,說道:“山裏老虎多,有時半夜裏撞進門來,因此要用石頭堵住門戶。”
當晚張朝唐和楊鵬舉、張康三人同處一室。張康着枕之後立即酣睡。張朝唐想起此行風波萬裏,徒然擔驚受怕,不知此去廣州,是否尚有兇險。思潮起伏,一時難以入睡。過了一會兒,忽聽得書聲朗朗,那小牧童讀起書來。
張朝唐側耳細聽,書聲中說的似是兵陣戰鬥之事,不禁好奇心起,披衣下床,走到廳上。只見桌上燭光明亮,小牧童正自讀書。姓應的坐在一旁教導,見他出來,只向他點了點頭,又低下頭來,指着書本講解。
張朝唐走近前去,見桌上還放了幾本書,拿起一看,書面上寫着《紀效新書》四字,原來是本朝戚繼光将軍所著的兵法。戚繼光之名,張朝唐在浡泥國也有所聞,知道是擊破倭寇的名将,後來鎮守薊州,強敵不敢犯邊,用兵如神,威震四海。
張朝唐向姓應的道:“各位決計不是平常人,卻不知何以隐居在此,可能見告麽?”姓應的道:“我們是尋常老百姓,種田打獵,讀書識字,那是最平常不過的。公子為何覺得奇怪?難道只有官家子弟才可讀書嗎?”張朝唐心想:“原來中土尋常農夫,也是如此學養,果非蠻邦之人可比。”心下甚是佩服,說了聲“打擾”,又回房去睡。
矇矇眬眬地睡了一會兒,忽覺有人相推,驚醒坐起,只聽楊鵬舉低聲道:“這裏只怕是盜窟,咱們快走吧!”張朝唐大吃一驚,低問:“怎麽樣?”
楊鵬舉點燃燭火,走到一只木箱邊,掀起箱蓋道:“你看。”
張朝唐一看,只見滿箱盡是金銀珠寶,一驚之下,做聲不得。
楊鵬舉把燭臺交他拿着,搬開木箱,下面又有一只木箱,伸手便去扭箱上銅鎖。張朝唐道:“別看旁人隐私,只怕惹出禍來。”楊鵬舉道:“這裏氣息古怪。”張朝唐忙問:“什麽氣息?”楊鵬舉道:“血腥氣。”張朝唐便不敢言語了。
楊鵬舉扭斷了鎖,靜聽房外并無動靜,揭開箱蓋,移近燭臺一照,兩人登時吓得目瞪口呆。
箱中赫然是兩顆首級,一顆砍下時日已久,血跡已然變黑色,但未腐爛。另一顆卻是新斬下的。兩顆首級都用石灰、藥料腌着,是以須眉俱全,面目宛然。楊鵬舉饒是久歷江湖,也不由得手腳發軟,張朝唐哪裏還說得出話來。
楊鵬舉輕輕把箱子還原放好,說道:“快走!”到炕上推醒了張康,摸到廳上。三人蹑足走到門邊,楊鵬舉摸到大石,暗暗叫苦,竭盡全力,又怎搬它得動?剛只推開尺許,忽然火光閃亮,那姓朱的拿着燭臺走了出來。
楊鵬舉手按刀柄,明知不敵,身處此境,也只有硬起頭皮一拼。哪知姓朱的并不理會,說道:“要走了嗎?”伸手把大石提在一邊,打開大門。
楊鵬舉和張朝唐不敢多言,喃喃謝了幾句,低頭出門,上馬向西疾馳。
奔了十幾裏地,料想已脫險境。正感寬慰,忽然後面馬蹄聲響,有人厲聲叫道:“喂,站住,站住!”三人哪裏敢停,縱馬急行。
突然黑影一晃,一人從馬旁掠過,搶在前面,手一舉,楊鵬舉坐騎受驚,長嘶一聲,人立起來。楊鵬舉揮刀向那人當頭砍去。那人空手拆了數招,忽地高躍,伸左拳向楊鵬舉右太陽穴打落。楊鵬舉單刀“橫架金梁”,向他手臂疾砍。豈知那人這拳乃是虛招,半路上變拳為掌,身未落地,已勾住楊鵬舉手腕,喝聲:“下來!”将他拖下馬來,順手奪過了他手中單刀,擲在地下。
星光熹微中看那人時,正是那姓朱的農夫。
那人冷冷地道:“回去!”回過身來,騎上馬當先就走,也不理會三人是否随後跟來。楊鵬舉知道反抗固然無益,逃也逃不了,只得乖乖地上馬,三人跟着他回去。
一進門,只見廳上燭火明亮,那小牧童和其餘三人坐着相候,神色肅然,一語不發。
楊鵬舉自忖不免一死,索性硬氣一點,昂然說道:“楊大爺今日落在你們手中,要殺就殺,不必多說。”
姓朱的道:“應大哥,你說怎麽辦?”姓應的沉吟不語。姓倪的道:“張公子主仆放走,把姓楊的宰了。”姓應的道:“這姓楊的幹保镖生涯,做有錢人走狗,能是什麽好人!但他昨天見義勇為,總算做了件好事,就饒他一命。羅兄弟,把他兩個招子廢了。”
姓羅的站起身來,楊鵬舉慘然變色。
張朝唐不懂江湖上的說話,不知“把招子廢了”便是剜去眼睛之意,但見了各人神情,想來定是要傷害楊鵬舉。正想開口求情,那小牧童道:“應叔叔,我瞧他怪可憐的,就饒了他吧!”
姓應的與衆人對望了一眼,頓了一頓,對楊鵬舉道:“既然有人給你求情,也罷,你能不能立一個誓,今晚所見之事,決不洩漏一言半語?”
楊鵬舉大喜,忙道:“今晚之事,在下實非有意窺探,但既見到了,自怪楊某有眼無珠,不識各位英雄好漢。各位的事在下立誓守口如瓶,将來如違此誓,天誅地滅,死得慘不堪言。”姓應的道:“好,我們信得過你是條漢子,你去吧。”楊鵬舉一拱手,轉身要走。姓倪的突然站起來,厲聲喝道:“就這樣走麽?”
楊鵬舉一愣,懂了他的意思,慘然苦笑,說道:“好,請借把刀給我。”姓朱的從桌下抽出一把利刃,輕輕倒擲過去。楊鵬舉伸手接住,走近幾步,左手平放桌上,嗖的一刀,砍下兩根手指,笑道:“光棍一人做事一身當,這事跟張公子全沒幹系……”
衆人見他手上血流如注,居然還硬挺住,也都佩服他的氣概。姓倪的大拇指一挺,道:“好,今晚的事就這般了結。”轉身入內,拿出刀傷藥和白布來,給他止血,縛了傷口。
楊鵬舉不願再行停留,轉身對張朝唐道:“咱們走吧。”
張朝唐見他臉色慘白,自是痛極,想叫他在此休息一下,可是又說不出口。
姓應的道:“張公子來自萬裏之外,我們驚吓了遠客,很是過意不去,別讓你回到外國,說我們中土人士都是窮兇極惡之輩。這位楊朋友也很夠光棍。我送你這個東西吧。”說着從袋裏掏出一塊東西,交給張朝唐。
張朝唐接過一看,輕飄飄的是塊竹牌,上面烙了“山宗”兩字,牌背烙了一些花紋,看不出有什麽用處。
姓應的道:“眼前天下大亂,你一個文弱書生不宜在外面亂走,我勸你趕快回家。這幾天在路上要是遇上什麽危難,拿出這塊竹牌來,或許有點兒用處。過得幾年……唉,或者是十年,二十幾年,你聽得中土太平了,這才再來吧。亂世功名,得之無益,反足惹禍。”
張朝唐再看竹牌,實不見有何奇特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