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節
中,蘇普見到了自己的狼皮。他正在大惑不解,阿曼已紅着臉在向他道謝。蘇普喃喃地說了幾句話,全然不知所雲,他不敢追問為什麽這張狼皮竟會到了阿曼手中。第二天,他一早便到那個殺狼的小丘去,盼望見到李文秀問她一問。可是李文秀沒有來。
他等了兩天,都是一場空。到第三天上,終于鼓起了勇氣走到計老人家中。李文秀出來開門,一見是他,說道:“我從此不要見你。”啪的一聲,便把板門關上了。蘇普呆了半晌,莫名其妙地回到自己家裏,心裏感到一陣悵惘:“唉,漢人的姑娘,不知她心裏在想些什麽?”
他自然不會知道,李文秀是躲在板門之後掩面哭泣。此後一直哭了很久很久。她很喜歡再和蘇普在一起玩,說故事給他聽,可是她知道只要給他父親發覺了,他又得狠狠挨一頓鞭子,說不定會給他父親打死的。
時日一天一天地過去,三個孩子給草原上的風吹得高了,給天山腳下的冰雪凍得長大了,會走路的花更加袅娜美麗,殺狼的小孩變成了英俊的青年,那草原上的天鈴鳥呢,也唱得更加嬌柔動聽了。不過她很少唱歌,只在半夜無人的時候,獨自在蘇普殺過灰狼的小丘上唱一支歌兒。她沒一天忘記過這個兒時的伴侶,常常望到他和阿曼并騎出游,有時,也聽到他倆互相對答,唱着情致纏綿的歌兒。
這些歌中的含意,李文秀小時候并不懂得,這時候卻嫌懂得太多了。如果她仍然不懂,豈不是少了許多傷心?少了許多不眠的長夜?可是不明白的事情,一旦明白之後,永遠不能再回到從前幼小時糊裏糊塗卻又甜甜蜜蜜那樣的迷惘了。
一個春深的晚上,李文秀騎了白馬,獨自到那個殺狼的小山上去。白馬給染黃了的毛早已脫盡,全身又是像天山頂上的雪那樣白。
她悄立在那個小山丘上,遠遠望見哈薩克人的帳篷之間燒着一堆大火,音樂和歡鬧的聲音一陣高一陣低地傳來。原來這天是哈薩克人的節日,青年男女已玩過了“姑娘追”游戲,都聚在火堆之旁,跳舞唱歌,極盡歡樂。
李文秀心想:“他和她今天一定特別快樂,這麽熱鬧,這麽歡喜。”她心中的“他”,沒第二個人,自然是蘇普,那個“她”自然是那朵會走路的花,阿曼。
但這一次李文秀卻沒猜對,蘇普和阿曼這時候并不特別快樂,卻是特別的緊張。在火堆之旁,蘇普正在和一個瘦長的青年摔跤。這是節日中最重要的一個項目,摔跤第一的有三件獎品:一匹駿馬,一頭肥羊,還有一張美麗的毛毯。
蘇普已接連勝了四個好漢,那個瘦長的青年叫做桑斯爾。他是蘇普的好朋友,可也要分一個勝敗。何況,他心中一直在愛着那朵會走路的花。這樣美麗的臉,這樣婀娜的身材,這樣巧妙的手藝,誰不愛呢?桑斯爾明知蘇普和阿曼從小便很要好,但他是倔強的高傲的青年。草原上誰的馬快,誰的力大,誰便處處占了上風。他心中早便在這樣想:“只要我在公開的角力中打敗了蘇普,阿曼便會喜歡我的。”他已用心地練了三年摔跤和刀法。他的師父,便是阿曼的父親車爾庫。
至于蘇普的武功,當然是父親親傳的。
兩個青年扭結在一起。突然間桑斯爾肩頭中了重重的一拳,他腳下一個踉跄,向後便倒,但他在倒下時右足一勾,蘇普也倒下了。兩人一同躍起,兩對眼睛互相凝視,身子左右盤旋,找尋對方的破綻,誰也不敢先出手。
蘇魯克坐在一旁瞧着,手心中全是汗水,只是叫道:“可惜,可惜!”車爾庫的心情卻很難說得明白。他知道女兒的心意,就算桑斯爾打勝了,阿曼喜歡的還是蘇普,說不定只有喜歡得更加厲害些。可是桑斯爾是他的徒弟,這一場角力,就如是他自己和“哈薩克第一勇士”蘇魯克的比賽。車爾庫的徒弟如果打敗了蘇魯克的兒子,那可有多光彩!這件事會傳遍數千裏草原。當然,阿曼将會很久很久地郁郁不樂,可是這些事不去管它。他還是盼望桑斯爾打勝。雖然蘇普是個好孩子,他一直很喜歡他。
圍着火堆的人們為兩個青年吶喊助威。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角鬥。蘇普身壯力大,桑斯爾卻更加靈活,到底誰會最後獲勝,誰也說不上來。
只見桑斯爾東一閃,西一避,蘇普數次伸手扭他,都給躲開了。青年男女們吶喊助威的聲音越來越響。“蘇普,快些,快些!”“桑斯爾,反攻啊!別盡逃來逃去的。”“啊喲,蘇普摔了一跤!”“不要緊,用力扳倒他。”
聲音遠遠傳了出去,李文秀隐隐聽到了大家叫着“蘇普,蘇普”。她有些奇怪:“為什麽大家叫蘇普?”于是騎了白馬,向着呼叫的聲音奔去。在一棵大樹的後面,她看到蘇普正在和桑斯爾搏鬥,旁觀的人興高采烈地叫嚷着。突然間,她在火光旁看到了阿曼的臉,臉上閃動着關切和興奮,淚光瑩瑩,一會兒擔憂,一會兒歡喜。李文秀從來沒這樣清楚地看過阿曼,心想:“原來她是這樣的喜歡蘇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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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地裏衆人一聲大叫,蘇普和桑斯爾一齊倒了下去。隔着人牆,李文秀看不到地下兩個人搏鬥的情形。但聽着衆人的叫聲,可以想到一時是蘇普翻到了上面,一時又是給桑斯爾壓了下去。李文秀手中也是汗水,因為瞧不見地下的兩人,她只有更加焦急。忽然間,衆人的呼聲全部止歇,李文秀清清楚楚聽到相鬥兩人粗重的呼吸聲。只見一個人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衆人歡聲呼叫:“蘇普,蘇普!”
阿曼沖進人圈之中,拉住了蘇普的手。
李文秀覺得又高興,又凄涼。她圈轉馬頭,慢慢地走了開去。衆人圍着蘇普,誰也沒留心到她。
她不再拉缰繩,任由白馬在沙漠中漫步而行。也不知走了多少時候,她驀地發覺,白馬已走到了草原的邊緣,再過去便是戈壁沙漠了。她低聲斥道:“你帶我到這裏來幹嗎?”便在這時,沙漠上出現了兩乘馬,接着又是兩乘。月光下隐約可見,馬上乘客都是漢人打扮,手中握着長刀。
李文秀吃了一驚:“莫非是漢人強盜?”一遲疑間,只聽一人叫道:“白馬,白馬!”縱馬沖來,又叫:“站住!站住!”李文秀喝道:“快奔!”縱馬往來路馳回,但聽得蹄聲急響,迎面又有幾騎馬截了過來。這時東南北三面都有敵人,她不暇細想,只得催馬往西疾馳。
但向西是永沒盡頭的大沙漠。
她小時候曾聽蘇普說過,大沙漠中有鬼,走進了大沙漠的,沒一個人能活着出來。不,就是變成了鬼也不能出來。走進了大沙漠,就會不住地大兜圈子,在沙漠中不住地走着走着,突然之間,在沙漠中發現了一行足跡。那人當然大喜若狂,以為找到了道路,跟着足跡而行,但走到後來,他終于會發覺,這足跡原來就是自己留下的,他走來走去,只是在兜圈子。這樣死在大沙漠中的人,變成了鬼也不得安息,他不能進天上的樂園,因為真主不保佑他,他始終要足不停步地大兜圈子,千年萬年、日日夜夜地兜下去,永遠不停。
李文秀曾問過計老人,大沙漠中是不是真的這樣可怕,是不是走進去之後,永遠不能再出來。計老人聽到她這樣問,突然間臉上的肌肉痙攣起來,露出了非常恐怖的神色,眼睛向着窗外偷望,似乎見到了鬼怪一般。李文秀從來沒有見過他會吓得這般模樣,不敢再問了,心想這事一定不假,說不定計爺爺還見過那些鬼呢。
她騎着白馬狂奔,眼見前面黃沙莽莽,無窮無盡都是沙漠,想到了沙漠中永遠在兜圈子的鬼魂,越來越害怕,但後面的強盜在飛馳着追來。她想起了爸爸媽媽,想起了蘇普的媽媽和哥哥,知道要是給那些強盜追上了,那是有死無生,甚至要比死還慘些。可是走進大沙漠呢,那是變成了鬼也不得安息。她真想勒住白馬不再逃了。回過頭來,哈薩克人的帳篷和綠色的草原早不見了,兩個強盜已落在後面,但還是有五個強盜吆喝着緊緊追來。李文秀聽到粗暴的、充滿了喜悅和興奮的叫聲:“是那匹白馬,錯不了!捉住她,捉住她!”
隐藏在胸中多年的仇恨突然間迸發了出來,她心想:“爹爹和媽媽是他們害死的。我引他們到大沙漠裏,跟他們同歸于盡。我一條性命,換了五個強盜,反正……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