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那我要是一直不結婚呢?
章随讀書的時候很讨厭蘇州的六月,黃梅天的雨下得拖拖拉拉,細細密密地落,像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在哭哭啼啼。
後來他出去讀書幾年,現在又回到蘇州工作,依舊不能适應這樣的雨天。
學生時代煩惱因為下雨會失去珍貴的體育課,如今上班的人厭煩雨天路上更加擁擠的交通,章随分不清哪一種更讓人難以忍受。
章随穿過走廊去辦公室換衣服,他的白大褂異常幹淨,連護士都好奇過他的護理方式,章随不像有些醫生那樣愛跟護士談笑,他稍微有些寡言,但人很和氣,會禮貌告知是從自己母親那裏學來的。
護士知道章副主任的母親兩年前因病去世,聽了這話自然不再多問。
章随昨天大夜班今天又上手術,全部事情結束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他換下白大褂之後整理好自己的襯衫袖口,依次收拾好東西放進包裏。
他的桌面也很幹淨,幾乎沒有多餘的東西,筆架電腦,還有一個看不出性格的純黑色茶杯。
唯一特別的是他車鑰匙上的那個挂件,是一個手工的鈎針挂件,但制作的人不夠心靈手巧,柿子只有配色是到位的,主體過于胖,葉子很長,四片葉子各有各的性格,誰都不要跟誰長相一致。挂件顏色褪了一些,看起來年代久遠。
章随收拾好往外走,遇到同科室的醫生,姓楊,單名一個寧,今年剛來,性格是讨喜的那一類,他很熱情地跟章随打招呼:“章主任,今天要不要一起出去吃晚飯?”
“不了,今天要去外婆那裏。”章随禮貌婉拒,楊寧并不在意,叮囑他一句下雨天路上開車小心。
章随沒有直接去停車場,他先去了一趟體檢中心,他前幾天帶外婆來做了一次全身體檢,今天正好可以把報告帶過去。
臨近下班時間,服務臺的護士還有約會要趕,所以就讓章随自己找了拿走,章随應下來,就這麽站在那裏翻。
他身高一米八六,肩寬腿長,今天穿淺藍色襯衫搭配休閑褲,身材比例絕佳,路過的人都會多看他兩眼。
體檢中心的報告多,章随翻得很快,只看名字,不對就下一個。翻到三分之一時突然頓了一下,他的神情沒多少變化,眼睛卻狠狠一閉。
再睜開時已經看不出異樣,他的手指一松,翻到下一頁,速度放慢了一點,翻了幾頁終于找到于明珠的報告單。
章随把報告單拿出來,剩下的一沓對齊整理好放回原位,一臉平靜地離開了體檢中心。
于明珠住在吳江,從醫院開車過去要半個多小時,跨了兩個區,所幸這會雨不算大,密密地往車窗上落,雨刮隔一會動一下。高架上的車流速度變緩,好在沒有堵車。
章随在最後一個紅綠燈處愣了一會神,直到後面的車子按了喇叭他才踩下油門,到了外婆家下了車走進單元門,突然想起體檢報告沒有拿,于是章随又折返回車上拿,拉開副駕駛的那一刻發現自己居然忘了熄火。
章随用今天那個做了很久的手術來解釋自己這會接二連三的不在狀态,他在腦袋裏囑咐自己明天輪休要好好休息,他強忍下想抽煙的沖動,慢慢上了樓。
章随的外公去世很早,于明珠是退休的高中老師,一個人住。章随在上樓的過程中看完了體檢報告,于明珠身體健康,除了腰是經年累月的職業病,一直情況不佳。
章随用鑰匙開門,最先看到的是于明珠養的貓,她喊它小寶,章随直接喊它貓。
“外婆呢?”章随問貓。
貓是一只三花,于明珠的某個學生送的,很會撒嬌,于明珠很寵它,養得油光水滑。
三花“喵”了一聲,好像在回答他又好像并不懂。
好在于明珠很快回來了,她手裏提着小區門口醬菜店的袋子,見了章随就笑眯眯地喊:“大寶來了呀。”
于明珠退休之後往日的嚴厲灰飛煙滅,對外孫更為慈愛。章随過去扶她,有點擔心地埋怨:“你本來就腰疼,還出去走,醬菜店明明可以給你送貨上門。”
“哪有我親自去買的好?”于明珠中氣十足地反駁他,“我挑的是頂好的半邊糟鵝。”
小老太太一生要強慣了,章随便哄她:“外婆今天還給我做了什麽好吃的?”
于明珠很高興地說:“都是你愛吃的。”
章随提着糟鵝走到廚房去裝盤,出來的時候于明珠已經給三花放好了貓糧,她洗完手落座,揭開餐桌上放着的紗質罩菜網。
魚蝦紅燒肉,還有兩盤時令蔬菜。
“這也太多了,怎麽吃得掉?”章随有些無奈,加上糟鵝四葷兩素,于明珠還在拿他當正在長身體的小孩,眼睛巴巴地看,一定要他多吃一點。
可偏偏今天章随就沒什麽胃口。
“今天工作很累嗎?”于明珠問他。
什麽東西都逃不開于明珠的眼睛,章随覺得這一定是做了幾十年班主任帶給她的火眼金睛,他半真半假地說:“今天有個手術做了很久。”
“你也不要太辛苦了。”于明珠皺眉,市院忙得很,章随還像她,也是個工作狂,“別仗着年輕胡作非為。”
章随嘆口氣,心裏反駁一句,大哥就別說二哥了。
“昨天你小姨來過。”于明珠給章随夾菜,每個菜都夾得公平,把章随的飯碗碼成一座寶塔。
“她來做什麽?”章随皺眉,他跟小姨不太親,說不熟也不算誇張。
“想給你介紹對象呗。”于明珠捧着碗,開始惟妙惟肖地學起陳秀貞,“章随都三十七八了,曉得伊工作忙,但工作再忙結婚也是頭等大事體,人家小姑娘條件很好的,只是叫伊認識認識,有點啥不情願的咯?”
聽了這話,章随感覺更沒胃口了。
“放心,你外婆幫你回絕了的。”于明珠有點得意地說,“秀貞就是愛替別人家做決定,關伊啥事體?不找對象就不找。而且我們大寶生日都沒過,真要說也才三十五歲咯。工作好,長得又挺刮,怕什麽沒對象?”
章随有些出神,反應慢半拍才說:“那我要是一直不結婚呢?”
這話說出口章随就有點後悔,他剛剛在想別的事,話是未經思考脫口而出的,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因為這話暴露點什麽。
于明珠愣了兩秒,又從盤子裏夾了個腿給他,十分無所謂地說:“那是你自個兒的事,跟我有什麽關系?”
于明珠的眼睛跟章随非常相似,內雙眼梢長,眼頭潤而不尖,目光明亮。這樣的眼睛在她臉上顯得英氣,在章随臉上看起來俊秀。
章随也給于明珠夾菜,心裏莫名松快了一點。
吃完飯于明珠又給章随拿了兩箱楊梅:“學生送過來的,昨天從西山摘來的,我不要吃這些東西,你拿回去,給同事分一下也好的。”
于明珠桃李滿天下,一年到頭都在被學生投喂,章随就跟着沾光。小時候也是,新鮮楊梅送過來,吃不完的就會由章随的母親陳秀雯做成楊梅酒,度數不高,章随偷喝過很多次。章成華對此事門清,但也樂意幫兒子隐瞞,逢年過節也會光明正大地讓章随喝。
不過那都是章随很小的時候的事情了。
除了楊梅,于明珠還給章随放了兩盒醪糟雞腳,保鮮盒裏碼得滿滿當當。其實章随對這東西沒有很熱衷,是另一個人特別愛,導致外婆以為他喜歡,回回都給他準備。
章随在回家路上等紅燈,瞥見副駕駛上的兩盒雞腳,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跟那個人從外婆家出來,也是被塞了兩盒醪糟雞腳,他們并排坐在出租車後座,霓虹燈的光明明暗暗地晃到那個人的臉上,看起來像電影裏裁下來的一幀。
那天他們真的很開心。
章随回過神,把車子倒進自己家的車位,熄火以後拿鑰匙,發現柿子挂件散了一點,章随小心地碰了一下線頭,自言自語了一句:“大概你真的要退休了,前幾天才給你補過的。”
章随為了修補這個柿子學會了鈎針這項技能,過年甚至能給于明珠織一條圍巾哄她高興。
第一次柿子開線章随覺得是一種不祥的隐喻,但之後次數多了,章随才知道這是制作的人手藝不精導致的。他學了怎麽去鈎針,這麽多年,修修補補勉強讓這個胖柿子維持原狀。
他想起哲學裏那名叫忒修斯之船的概念,這個柿子連繩都被他有替換過,那長此以往,柿子還會是原來那個人給他的柿子嗎?
但他留給他的東西太少了。
章随坐在客廳裏,只亮一盞燈,一邊修補那個挂件一邊想今天翻報告單的時候看到的名字。
“沈佑心”
章随再次閉上眼睛,太多的畫面擠得他頭都疼了,他試圖說服自己那只是重名,沈佑心離開蘇州太多年,長得章随都快忘記他的臉。
章随把柿子修補完成,重修挂回自己的車鑰匙上,然後解開自己的襯衫扣子,仰着頭,嘆了一口氣。
他想起那年梅雨季,他和沈佑心從外婆家出來,他們沒有牽手,但是挨得很近,兩個人的小臂貼在一起,雨傘遮不住斜着飄進來的雨絲,激起一小片雞皮疙瘩。
沈佑心笑着說了一句什麽,他仰着臉看章随,滿眼都是喜歡。
那時候他們太年輕了,以為未來就是眼前那麽一丁點大的地方,好像現在可以這樣站在一起,就可以理所當然地一直陪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