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夏季的夜晚來得慢，吃完晚飯出來，天邊還挂着紅通通的彩霞，照在人身上，金燦燦的，很舒适。
醫院的青石板小道上沒什麽人，環境清幽。溫妤寧走着，口袋裏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是她媽媽打來的電話，問了幾句又開始老生常談，“有沒有找到男朋友啊？醫院裏有看上的嗎？”
中國家長的通病，上學的時候不許談戀愛，一畢業就恨不得立馬給她生出個孩子回家。
“沒有。”溫妤寧有點無奈，“我剛進醫院，現在工作最重要。”
“你要知道，你年紀不小了，還等着別人來追你呢？”溫母沒好氣地說，“以前你不是有個青梅竹馬麽，多好的一個孩子，你還拒絕人家。”
“現在打着燈籠都找不到比他還好的了。”
“媽，我們就是朋友而已。”
溫妤寧再次申明。
這種話題兩輩人的觀念總是說不到一處去。母女兩個說了沒幾句，耳邊傳來一陣争執聲，溫妤寧囑咐她注意身體，好好休息就挂了電話。
把手機放進白大褂的口袋裏，走出小樹林，轉過花壇的轉角，看見一個戴着帽子穿着病號服的年輕女人和一個個子很高，一身黑，戴着口罩和帽子的男人在拉扯。
“我都說了沒有拍你。”黑衣男子一邊警惕地看向四周，一邊不耐煩地說。
穿着病服的女人不信，拉住他的衣服不放，下巴揚起，“沒拍我，那你手上拿的相機給我看一下。”
“我憑什麽給你看？”
“呵，你要是心裏沒鬼憑什麽不給我看，”女人冷笑了一聲，不屑道，“你這種男的我見多了，還不敢承認？”
兩人互相拉扯着，男人大概是急着要走，拉扯之下惱了，“誰會拍你這個醜女啊！！！”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麽德行，呸，醜死了。”說完狠狠推了女人一把，拿着相機就想跑。
“哎。”溫妤寧快步跑上前，一邊扶起倒在地上女病人，一邊問那個黑衣男子，“請問你是來探病的家屬還是？”
黑衣男子見有人過來，往一旁吐了口口水，沒回答只說了句，“晦氣。”然後往某個方向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
女人見他跑了，快急哭了，“你別走！”
“把照片給我删了！”
轉頭拉着溫妤寧的袖子央求，眼淚都流了下來，“醫生，醫生你幫幫我，去追他，讓他把照片删了。”
看了眼她帽子底下幹淨的頭皮，溫妤寧點頭，“好，那你等我一下。”
“謝謝，謝謝你醫生。”
黑衣男子是往住院部方向跑的，溫妤寧上前追了上去。
傍晚人不多，有幾個穿着病服的病人和家屬在樓下散步。
看着黑衣男子的身影消失在左邊第三大樓的通道裏，溫妤寧腳步一轉，往那邊跑去。
直到從通道出來後，看着前面空蕩蕩的小道，一個人影恰好從眼前掠過消失在右手邊的巷子裏。
随着時間流逝，漫天的彩霞消失在天邊，夜色降臨。
巷子裏沒有燈，外面路燈光線只照射進一點，昏暗不清。
溫妤寧走進巷子裏，一眼就看見一個修長挺拔的黑色背影。
男人帶着帽子，帽檐壓得低低的，連眼睛都擋住，聽見有人過來，腳步不自覺加快了些。
溫妤寧快步上前，見他要走，手臂往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角，微微喘息，“等等。”
身前男人的腳步戛然停止。
昏暗的巷子裏悄然，只有溫妤寧急促的呼吸聲。
這裏面太暗了，背着光，壓根看不清長相。溫妤寧感覺男人似乎太高了，卻來不及多想，“先生，你知不知道你的行為是不道德和違法的？”
若真是偷拍病人，這已經是侵犯病人的隐私了。
“違法？”男人聲音又低又輕，含着疑惑。
外面馬路上呼嘯的小汽車一閃而過，溫妤寧沒有聽得太清楚，只是覺得這音色意外地好聽，還有一絲絲怪異的耳熟。
意識到他的語氣并不兇狠，可能也是被抓到心虛了，溫妤寧暗暗直起腰，讓自己顯得強勢些，
“我是這裏的醫生，看你鬼鬼祟祟的，麻煩你和我去一趟安保室，另外，請把你的口罩脫下來。”
這種偷拍的人，至少要讓別人看到他的臉，才能感受到羞恥和罪惡。
“好像不太方便。”男人側過身，聲音有點感冒了的沙啞。
“有什麽不方便？”
溫妤寧表情嚴肅又認真，正色問。
大概是迫于她的壓力，對面高大挺拔的男人妥協地轉過來，和溫妤寧面對面。漆黑夜色也融不進的白皙修長的手閑适擡起，微微一勾，将臉上黑色的口罩完全摘下……
細碎的黑發散落在眉骨上方，隐在夜色中的面容逐漸顯露，鼻梁高挺，嘴唇薄而豔，漂亮得如同深夜綻放的玫瑰。
眼皮擡起，表呓桦情似有不解，“溫妤寧，你是醫生還是警察？還管人戴不戴口罩？”
晚風拂過，驚擾了她的眼睫，柔軟的長發糊了一臉。
溫妤寧圓潤的杏眼難以置信地眨了眨。
“裴……敘白？！！”
！！！
怎麽會是他啊？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那麽，她剛才是在警告他？
“是我。”裴敘白點頭，看着她的眼睛，“我還以為溫同學能聽出我的聲音？”
溫妤寧思緒回籠，連忙解釋，“這裏光線太黑了，不僅影響了我的視力，還影響了聽力。”
“而且，你是不是感冒了？”
“是有一點。”
“嗯，所以就沒聽出來。”
溫妤寧點頭，神色狀若十分平和地說了句，
“要多喝點熱水啊。”
怎麽會感冒啊。
是不是空調開得太低了。
還是太忙太累了。
工作應該減少一點啊。
“……”
“多喝熱水？”
裴敘白扯了扯嘴角，“行，都聽溫醫生的。”
——
兩人一起走出巷子，來到馬路上，兩邊的路燈早已經亮了起來，遠遠有個人影走過來。
什麽都來不及問，溫妤寧趕緊轉過頭，緊張地說，“快把口罩戴起來，被人認出來就麻煩了。”
又轉回去謹慎地看着遠處走來，越走越近的人，有些擔心，那麽遠她剛剛應該看不清楚吧？
裴敘白把口罩戴好，帽檐壓低。一低頭，就看見她神情嚴肅面無表情地看着前方。
溫妤寧眼睛一直緊緊盯着那個路人，全副武裝戒備着。
耳邊忽然響起一道略低冽的男聲，
“對了。”
“剛才溫醫生說我違法，想問問，我是犯了什麽罪？”
那個人已經快走到身前，全副心神都凝聚在那個路人身上，聽到問題，溫妤寧下意識地機械回答：
“芳心縱火罪吧。”
“……”
……
……
？？？
！！！
她說了什麽？！！！
在群裏彩虹屁吹多了，她怎麽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
溫妤寧從小到大，最做不到的事，就是一心二用。
周圍的空氣似是一秒靜止。
溫妤寧腳步忽地一頓。
眼睜睜看着那個路人從他們身邊經過，完全沒有發現裴敘白的樣子。
危險解除。
慢吞吞轉過身，擡起頭，一眼就看見了他略壓低眉眼，疑惑的眼神，“嗯？”
腳趾尴尬地摳了摳，随後，
“嗯？”
溫妤寧微微睜眼，顯然也很‘奇怪’，淺淺彎起嘴角，轉頭看着前面的小路，語氣平靜地解釋，“就其實感覺我們好久不見了，我覺得氣氛有點尴尬，不知道說什麽，開個玩笑活躍下。”
“我看微博上大家都這麽誇你來着。”
“不……好笑麽？”
過了會兒，耳邊傳來一聲：
“哦。”
裴敘白收回視線，點了點頭，“挺好笑的。”
溫妤寧暗暗呼出一口氣，‘開心’地說，“謝謝。”
兩人繼續往前走，僻靜的道路上沒什麽人，“明瑩是在我們醫院麽？你來看她？”
幾乎不用多想，溫妤寧就想到了他出現在這裏的原因。
“她快把我電話打爆了，勉為其難來看看。”裴敘白停了一瞬，“你剛才在追誰？”
“是一個來偷拍的男人，拍到了醫院裏的一個病人，和你一樣穿着一身黑，我就認錯了。”
“被他跑了。”
忽然想起那位病人可能還在等自己，看着黑下來的天色，溫妤寧抿了抿唇，遲疑了下輕聲說，“我有點事，可能要先走了。”
擡起手，正打算和他揮手告別，裴敘白看了眼手機，忽然說，“偷拍麽？應該是跟着我來的，被我的工作人員看見，現在在和他交涉，需不需要我找他過來？”
“可以麽，那太好了。”
溫妤寧有些驚喜地說。
竟然這麽輕易就解決了。
裴敘白點頭，“可以，不過要等一會兒。”
——
回到原來的青石板小路，那個女病人果然還在等。
偷拍的黑衣男人不情不願地把相機裏的照片給她看了下，“喏，我是來拍明星的，不小心拍了你一張照片，誰稀罕拍你啊，自作多情。”
說着就把那張照片删除，“我可以走了吧？”
“服了，現在還有這麽自戀的人呢，有必要麽就為了張照片。”
說完無語地拿着相機離開。
他既把照片删了，沒理由再攔着他。
女人捂着臉，表情有點難看，對溫妤寧說，“不好意思啊醫生，麻煩你了，是我有點……”
嘴角僵硬着，“小題大做了。”
說完手下意識地扶了扶自己的帽子。
溫妤寧早就看見了，她帽子底下被剃得幹幹淨淨的頭皮。
做化療的病人，需要将滿頭秀發剃去，對于有些病人來說，疾病帶來的不僅是身體的痛苦，還有心理上的自卑和害怕，也因此，變得更加脆弱敏感。
怕被別人看到自己的不堪，所以才小心翼翼，草木皆兵。
“當時我的帽子掉了，我只是不想他拍我的照片……”怕被拿去嘲笑而已。
女人聲音低低地說，“是我太敏感了。”
之前有兩個來探病的同事，離開後背後偷偷說她現在的樣子像個男人，她都聽到了。
“醫生，你是不是也覺得我……”
“不是，你不是小題大作，既然拍了你的照片，你不同意，他就應該删除，這怎麽能怪你呢。”溫妤寧在她身邊坐下，溫聲說，“有的人，是不會認錯的，他只會責備別人。但其實明明是他的錯，所以不要因為被指責就惶恐，自責，把所有的問題都攬在自己身上。”
明明是受到傷害的人，卻因為別人的指責，開始反省，是不是自己錯了。
被責怪的時候，
被傷害的時候，
被抛棄的時候，
會害怕會惶恐會自責，是不是因為，自己不夠好。
不是的，從來就不是這樣的。
女人抿了抿嘴唇，艱難地笑了笑，“我知道了，還是謝謝你了，溫醫生。”
“沒事，快回去吧。”
……
等女人離開，溫妤寧來到裴敘白停車的角落，敲了敲車窗。
黑色的玻璃窗緩緩下降，露出一張精致立體的好看側臉。
溫妤寧傾過身靠近車窗，路邊的燈光，細碎的光落進她溫柔的眼眸，笑意清淺，“謝謝你的幫忙，已經處理好了。”
“不客氣，”裴敘白看着她溫軟的眼，下一秒移開視線，垂了垂眼，淡聲說，“下次別一個人貿然追人，很危險——”
頓了頓，又補充了句，
“這次也是因為我才出的事，應該的。”
低眼的動作，落在溫妤寧眼裏，就有一股低落的意味。
有的人永遠不會認錯，有的人，明明是受害者，卻開始自責。
“你也是受害者，不要自責。”溫妤寧連忙安慰，“受害者有罪論是不對的。”
裴敘白擡眼，不太明白，“什麽？”
自責？
其實當明星也很不容易，承受着不計其數的壓力和網絡暴力，有很多人不管什麽原因都會推到他的明星身份上去。被黑得多了，再傲氣的人，也是會喪失信心的吧。
想到這裏，溫妤寧忍不住說，
“作為高中同學，我一直很羨慕你，那麽優秀。”
“我想，不管是誰，如果能有你這樣的家人或朋友，都會感覺很榮幸。”
總之，你真的很棒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安慰太尴尬，令人不知道怎麽回答還是什麽，沉默了幾秒，才聽到裴敘白沒什麽語氣地說，“作為同學，你也可以榮幸。”
溫妤寧：“嗯嗯。”
話音落下後，顯然裴敘白好像也沒有什麽舊和她敘的，空氣逐漸凝滞下來。
該說點什麽呢？
氣氛有點幹巴巴的。
溫妤寧背在身後的手指扭了扭，彎了彎嘴角，“對了，我就在這家醫院上班，歡迎有事随時來找我，畢竟是老同學嘛，總要關照一下。”
悶熱的夜風拂過，聲音帶了些空寂。
“随時來醫院？”裴敘白深邃的眼眸看過來，淡淡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溫醫生，這好像不是什麽吉利的話。”
“不過——”
“我會經常來的。”
作者有話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