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餘孽
戰靴踩過積雪,繞到沈澤川身側。來人用腳尖撥正沈澤川的臉,靴面蹭到了些許血跡。他頭盔下的聲音悶沉,說:“沈衛是你老子?”
沈澤川齒間咬不住血,倉促地用手也掩不住,沒有作答。
這人居高臨下地打量了他片刻,說:“問你話。”
沈澤川含着血沫,垂頭“嗯”了一聲。
紀雷見縫插針,在邊上說:“是沈衛的第八子,名叫沈……”
這人擡臂摘掉了頭盔,露出了一張年輕的臉。天空中盤旋的海東青夾着凜風落在了他的肩膀,撲起了零星的雪屑。他把沈澤川視如敝屣,那目光說不上鄙夷還是厭惡,猶如刀鋒寒冽。
沈澤川不認得他,卻認得離北鐵騎。
沈衛當初狼狽西撤,到達茨州已是中博最後一道防線。離北鐵騎從北南下,世子蕭既明冒雪行軍,三日不歇,橫渡冰河,直驅茨州。誰知沈衛連茨州也未守住,致使離北鐵騎兵陷重圍。若非蕭既明設有後援,只怕又是場惡戰。
離北經此一戰,最恨的便是中博沈氏。
這人不是蕭既明,但他既然能夠策馬阒都、肩帶猛禽,想必正是離北王幼子,蕭既明的親弟弟蕭馳野。
紀雷原本有心教唆,但見着蕭馳野背後的副将朝晖,便沒敢再煽風點火。
蕭馳野随手把頭盔扔給了朝晖,唇邊一笑,适才刀鋒般的目光便如冰消融,佻達輕薄的氣質頓時湧現,連着這身铠甲都變得不合适了。
“紀大人。”他和紀雷勾肩搭背,“久等啊。”
紀雷與蕭馳野相視大笑,說:“二公子,兩年不見,怎的生疏了!”
蕭馳野指了指腰側的刀,說:“帶着刀呢,算半個兵。”
紀雷好似才看見,跟着笑道:“好刀!二公子此次救駕,路上辛苦。待會兒見過皇上,晚上咱們吃酒去!”
蕭馳野頗為遺憾,示意紀雷看自己身後跟着的副将朝晖,說:“大哥派人盯着我呢,這麽吃酒哪能盡興?過幾日等我緩回勁了,我請你。”
朝晖面無表情地對紀雷行禮。
紀雷笑應了,對蕭馳野說:“那便先進宮去,儀仗隊還候着呢。”
兩人談笑自如,就這麽一路步行入宮。朝晖跟在後邊,離開時看了眼沈澤川。邊上的錦衣衛心神領會,把沈澤川又拖了回去。
紀雷目送蕭馳野入了宮,待左右皆是自己人時,才晦氣地啐了一口唾沫。臉上的笑容消失,只剩了一肚子的牢騷。
他原本想着這混子平日裏冒失膽大,弄死個人也順理成章。可怎料這草包還鬼得很,竟然輕拿輕放,一腳踹過去,就這麽放過了沈澤川。
* * *
蕭馳野進了宮,朝晖遞上一方帕子,他邊走邊擦手。
朝晖低聲說:“公子适才那腳太冒險,那沈狗餘孽若是當場斃命,太後那邊怕是不悅。”
蕭馳野笑容消失,眉眼間積的都是陰沉。他才從沙場退下,一身殺伐兇氣隐藏不住,逼得那前頭帶路的內宦不敢側耳再聽。
蕭馳野冷漠地說:“就是要往死裏踹。沈老狗讓中博血流漂杵,茶石天坑裏的軍士埋了半月都沒埋完。花家如今要為私情保這老狗餘孽,天下豈有這般如意的事情。況且大哥千裏奔襲,經此一戰已經無可再封。我離北榮已登頂,早已成為太後的眼中釘。”
朝晖說:“世子常道月盈則缺,這次阒都封賞多半是場鴻門宴。公子,大軍停駐阒都百裏外,城中皆是世家耳目,此時萬萬不可沖動行事。”
蕭馳野将帕扔回給朝晖,說:“知道了。”
“阿野到了?”
鹹德帝喂着鹦鹉。
這扁毛畜生養得精賊,跟着鹹德帝的話,張口說:“阿野到了!阿野到了!阿野給皇上請安了!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蕭既明手裏端着餌料,答道:“是該到了。”
“兩年吧。”鹹德帝逗着鹦鹉,“兩年沒見着他了。這小子随了你爹,個頭蹿得快,長起來恐怕比你都要高些。”
蕭既明說:“個頭是高了,就是還是個孩子心性,在家裏邊惹是生非。”
鹹德帝想說什麽,又咳了起來。潘如貴在邊上給奉茶,鹹德帝潤了會兒嗓,還沒有接着說,就聽着外邊通報蕭馳野到了。
“進來吧。”鹹德帝坐回椅上,搭着一臂,“進來讓朕瞧瞧。”
內宦小心地掀了簾子,蕭馳野跨門而入。他帶着寒氣跪在下邊,給鹹德帝磕頭請安。
鹹德帝含笑說:“好小子,穿着铠甲,威武得很。朕聽聞,前年邊沙十二部劫襲糧道和邊驿,你也大顯身手,活捉了幾個人,是不是?”
蕭馳野笑起來,說:“皇上擡愛,人是捉了幾個,皆是些雜兵而已。”
前年邊沙十二部劫襲關北糧道,蕭馳野率兵初戰,結果被邊沙禿子打得滿地找牙,還是蕭既明給他收拾的爛攤子。這事當年就傳成了笑話,蕭馳野也因此淪為俾衆周知的草包。
鹹德帝見他如此,越發溫和,說:“你年紀小,策馬橫槍已是本事。不過你大哥是我大周四大名将之一,想必平日裏也沒少指點你用兵之法。既明啊,朕見阿野很知進取,你也不要太嚴厲了。”
蕭既明應了。
鹹德帝又說:“此次離北鐵騎救駕有功,除了昨日的大賞,今日也要予阿野些小賞。”
蕭既明起身行禮,說:“皇上垂愛,是他的福分。然而他尚未建毫厘之功,怎可身受這鴻天之賞。”
鹹德帝頓了頓,說:“你千裏奔襲,夜渡冰河,功德無量。此次休說是阿野,就是你妻陸亦栀,朕也是要賞的。阿野,離北乃邊陲重地,你年紀小,待久了難免枯燥乏味。如今朕想要你到這阒都來,做個快活的儀鸾指揮使,你肯是不肯?”
蕭馳野原本垂首不動,聽到這一聲,便擡起頭來,說:“皇上賞的,自是肯的。我家裏皆是武夫悍将,平日聽個曲兒也找不着地方,如今待在了阒都,只會樂不思蜀。”
鹹德帝大笑出聲,說:“你這小子,朕要你來做個守衛,你卻真的只想玩樂!此話若讓你爹聽見了,怕又逃不掉一頓打。”
堂間氣氛輕松,鹹德帝又留了他兄弟兩個一道用膳,該退下時,聽着鹹德帝問:“聽聞啓東也派了人來,是哪一個?”
蕭既明說:“是邊郡的陸廣白。”
鹹德帝似是有些乏了,靠在椅子上揮揮手,說:“讓他明日來吧。”
蕭馳野跟着蕭既明退出去,兄弟倆沒走多遠,就見到廊下跪着的人。潘如貴上前俯身,笑眯眯地說:“陸将軍,陸将軍!”
陸廣白睜開眼,疲憊地說:“潘公公。”
潘如貴說:“您別跪着了,今日皇上乏了,明個兒才能見您呢!”
陸廣白沉默寡言,點了點頭,便起身與蕭家兄弟一起往外走。出了宮門,上了馬,蕭既明才說:“怎麽一直跪着?”
陸廣白說:“皇上不想見我。”
兩個人靜了片刻,對此中緣由心知肚明。陸廣白倒也不怨,側頭看了看蕭馳野,說:“皇上賞你了?”
蕭馳野拎着缰繩,道:“圈着我呢。”
陸廣白伸手拍了把蕭馳野的肩背,說:“這哪是圈着你,這是圈着你大哥和你爹。”
蕭馳野聽了會兒馬蹄聲,才說:“皇上提起我大嫂,我當時冷汗都要出來了。”
陸廣白和蕭既明一起笑起來,陸廣白問:“王爺和亦栀還好?”
蕭既明颔首。他的大氅擁着朝服,褪去了铠甲,反倒沒有蕭馳野的那股年輕悍勁,卻無端讓人移不開眼。他說:“都好,爹還惦記着老将軍的腿傷,這次特地喚我帶了慣用的膏藥來。亦栀也好,就是自打有了身孕,甚是思念你們。信寫了許多,我也帶來了。待會兒去了府裏,便能見着了。”
陸廣白頗為局促地勒了勒缰繩,說:“家裏都是武夫,也沒個娘嫂能去陪她。離北入冬甚寒,我從邊郡帶兵出來,聽了這消息,一路都在擔心。”
“是啊。”蕭馳野也側頭,說,“茨州那般兇險,大哥身陷囹圄,讓我不要寫信回家,怕的就是大嫂焦心。這場仗打得遽然,離家時,大哥和大嫂才知道有了身孕。”
蕭既明素來克制,此時只說:“爹此次坐鎮家中,便是要護着亦栀。莫擔心,年後我歸了家,哪也不去。”
陸廣白嘆道:“近年離北處于風口浪尖,每逢出兵,都要三思。這次只恨沈衛畏縮不戰,留了這樣的爛攤子。我兵過茶石天坑,那血水都漫過了馬蹄。他死罪難逃,先行***,可這事委實蹊跷。既明,你擒了他兒子入都,可看出什麽來了?”
蕭既明在風中攏氅,說:“沈衛向來看重嫡庶之分,此子庶出第八,母家又無憑靠,棄于端州養着,不知內情也在情理之中。但是皇上如此執着,其中未嘗沒有緣故。”
蕭馳野套上了頭盔,說:“衆怒難消。皇上将中博六州守備兵權親自交給了沈衛,如今出了這樣的事,他總也要殺個人以證公允。”
然而這大周禦龍主權的卻不是他,而是垂簾聽政的太後。如今局勢膠着,都盯着沈澤川這條命。他若是能認罪死了便皆大歡喜,若是不死,便注定成為肉中刺。離北蕭氏現下榮華登頂,連啓東總帥戚家都要避退三尺。蕭既明先為四大名将中的“鐵馬冰河”,又是啓東邊郡陸廣白的妹婿,深究起來,他既能調動離北鐵騎,又能憑着妻家調遣邊郡守備軍,讓這阒都不得不防。
“太後執意留他一命。”陸廣白薄唇緊抿,“沖的就是來日,要養出個既能名正言順收複中博,又能俯首聽命的豺狗。到時候在內強化後權,在外牽制離北,便是個心腹大患。既明,此子留不得!”
街道上狂風夾雪,刮着面頰如同刀削。三人皆未開口,這漫長的寂靜中,一直沉默在後的朝晖打馬前行。
“公子先前踹了他一腳,八分力,正沖心口。我見他氣已薄弱,倒地時舊傷出血。”朝晖思索着,“卻沒有當即斃命。”
蕭馳野拎着馬鞭,說:“受審多日,又經廷杖,本就是吊着一口氣,那一腳是往黃泉路上踹。今夜之後他若不死,我認他命硬。”
朝晖卻皺了眉,說:“他身形瘦弱,一路上風寒未退,按道理早該氣絕。然而他殘喘至今,這其中必有古怪。世子……”
蕭既明側眸掃過他們,兩人閉口不再言語。他在烈風中眺向前路,靜了半刻,才說:“活與不活,皆是命數。”
強風猛嘯,兩側檐下的鐵馬叮當碰撞。雪中殺氣頓時雲散,蕭既明端居馬上,鎮定從容地打馬前驅。
朝晖在馬上俯首躬身,策馬追了上去。
蕭馳野頭盔下的神色不清,陸廣白捶了他肩頭一下,說:“到底是你大哥。”
蕭馳野似是笑了笑,呢喃着:“……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