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The Cage
他在那裏等着等着那暗紅色的門在淩晨的某一個時刻打開。
透明的天空躲在尚未完全褪盡的黑藍色之後,他的左手全是濕的。
他知道有些事情不應該再想。就像Starquake一生只開一次花,在寂靜的深夜在漫天的星光之下迷人的花蕊在花瓣完全打開的時候微微的顫動着,那些花瓣舒展開來的樣子是那麽的恬靜又是那麽的色情。
他呼了一口氣。
他最初是住在風之大陸的刀匠。
十八歲的時候打第七把刀的時候去了一趟大陸邊緣處的某個叫做月岩的海島。
那是個孤單而且寂寞的海島,暴風雨來臨的時候那是個與世隔絕的天堂,海鳥們雪白的翅膀掠過洶湧的海面,迷茫的泡沫在暗藍色的浪峰上搖蕩着然後蒼白着臉色下滑墜落人粉身碎骨的跌入大海的懷抱。
青灰色的岩石被漲潮的海水撕裂着然後被落潮的海水拉扯着年複一年日複一日
他第一次見到那個孩子就是在那個島上,滿眼的白沙碧海還有藍天,清澈透明的像是一個沒有邊際的玻璃盒子,連海風都是清爽舒服得要人想平躺下來任意的舒展着四肢毫無顧忌。
歪歪斜斜的躺在深綠色仿佛厚絨布一樣結實的的葉子下面着不停的在往嘴巴裏塞東西的家夥擋住了他的路。
那時候的他只穿着個黑色的背心下身是軍裝褲褲腳破得都找不着邊,他擡起腿想從那人身上邁過去的時候那只光溜溜的腳丫子狠狠的踹上了他的小腿,他一個趔趄然後擡起的腳踝正好撞在裂開長口子的礁石上。
他吸着氣跳起來然後後退着直到眼前的那孩子站起來然後好象有些生氣的嘟囔着說道:喂沒有禮貌嗎?從別人的身上跨過去!
他呲牙咧嘴的看着那家夥擡起來的臉微微的怔了一下原本要說的話咽了下去沒說出來。
那家夥說話的時候嘴裏還含着東西講的話有些含混不清的,偏偏還喜歡拖長了音節講話,每一個都有些粘粘的卻不會膩。
那雙眼睛是半擡着的,眼皮薄薄的,烏黑的眼珠一直盯着他看,也不再說話了,只是嘴角稍微的有些下彎。
那時候那孩子是那麽的單純啊。就算是在假裝生氣的時候那種無辜而且溫柔的眼神也會叫人心軟下來。
阿井,我叫阿井。那孩子用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那麽仰着頭對他說道。
他也不說話也不搭理那孩子就是往島中心走,那孩子氣呼呼的跟在他後面說喂你這個人真是沒禮貌啊怎麽都不知道告訴我你的名字!
他根本看都不看他一直一直的往前走,可是阿井似乎完全不在意他的态度緊跟不放。
那時候阿井的頭發還是純黑色的,長長的柔順的披散在肩膀上,跟在他身後急急的邁着步子匆忙的追趕着他一路上好奇的問着各種各樣的問題比如說你怎麽進來的外面的世界什麽樣子你是做什麽的你會不會離開你會做什麽諸如此類的很多很多的問題。
那是個太大的島,大得遠遠的超過了他的估計。那件黑色的背心前前後後都被汗水浸濕的時候他開始懷疑這個地方是不是受了什麽詛咒永遠永遠到不了那片據說是有着亮銀色果實的花田,在這個島的正中央—夢境中那片柔軟的花田好象一滴清涼的露珠,被銀白色的沙盤襯着微弱而且絕望而他怕他來不及觸摸到。
如果在太陽落下的時候趕到那裏那個脆弱的世界就要那麽消失了,夢境裏看的景象是那麽告訴他的。
最後他筋疲力盡的倒在地上的時候阿井撲到了他的身上按住了他,他不耐煩的想幹什麽啊伸手就想把那家夥給推開的時候看到那家夥眼淚汪汪的看着他然後委屈萬分的說喂我餓啦。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看了半天然後悶悶的吸了一口氣把背包拉出來的時候還沒有動手哪就被那孩子給扯了過去然後翻出東西就抱着開始吃。
“喂!”他清了清嗓子心想着無論如何都要試一下:“我說,你知道這裏島中心的那片花田嗎?”
他知道這個島是禁忌的地方,來之前就知道了。
可是他需要那銀色的果實打那把刀,對一個刀匠來說沒有什麽比打一把合人心意的刀更重要的事情了。
哪怕是用性命來交換。
“嗳?那裏啊?你要去那裏嗎?”原本一直在拼命的吃東西的阿井忽然停了下來然後瞪着他,那雙眼睛明亮得好象深夜裏緩慢行走接近獵物的貓。
“我帶你去那裏,你帶我離開這個島。”那孩子認真無比的看着他那麽鄭重那麽嚴肅又那麽悲哀的乞求道。
--
一切嘎然而止。
記憶裏他希望到此為止。最開始的,那是輕快充滿了溫暖的旋律。
或者比這更早,在他擡頭看到那孩子的身影之前。
似乎應該從慢板開始。
他的肩膀有些塌,他輕輕的動了動然後換了個姿勢,那扇門遲遲不肯打開,他開始皺着眉頭四處張望,擔心會被人指認。
一切都很平靜,濃重的夜空漸漸的稀薄起來然後曙光刺破了那寂靜的沉悶。
他的胸口有一個地方悶得幾乎要令他無法呼吸。
無法斬斷的回憶。
--鮮明得幾乎要刺痛他的眼。
喂。
要記得帶我離開。無論發生什麽,要記得帶我離開。
事情一完就立刻帶我離開。
空曠的花田中那孩子的聲音在來回的飄蕩着,他站在一旁有些焦躁的看着,又大又圓的月亮蹒跚的爬上了深藍色的天空,懷裏的彎刀嗡嗡的發出沉悶的低鳴聲。
月光下那片花田中嫩綠色的柔葉還有幾乎透明的花莖,沉重的豐碩的花苞,月光下充滿恬靜和安詳的美麗。
阿井教他把那刀插在花田中央柔軟的泥土中。
那孩子站在他的身旁緊緊的抓着他的手。
可以觸摸得到的不安。
所有的花忽然都垂下了頭,花苞被不自然的撐開,那麽的痛苦好象胸口有什麽東西漫溢着就要炸開一樣。那把刀所在的位置仿佛是旋渦的中心,夾着淡淡花香的氣流平穩有序的旋轉着,不斷的從緩緩綻放的花朵中湧出來的亮銀色的光華中他看着那把彎刀被那些閃爍不定微弱的從花蕊中流瀉而出的粒子摩擦着然後刀鋒逐漸淩厲起來冰冷的刀身反射着月亮螢白色的微笑,---阿井在笑,好象是仰着頭想要觸摸天空那樣,那是個充滿期盼和恐懼的笑容。
他記得阿井的臉色是那麽的蒼白,好象冰水下面的融化了流動着的明亮耀眼的銀末,沒有任何溫度。
枯萎的花朵癱倒在細微的沙粒之上,亮白色的細沙在月光下是那麽散碎的堅硬,整個花田在那一瞬間失去了生命,變得暗淡無光變得荒蕪變得觸目驚心。
阿井緊緊的抓着他的手忽然松開,整個人仿佛失去了倚靠一樣摔到在地上然後昏迷不醒。
他曾經想把他扔在那裏。
他不是懼怕詛咒,只是夢境裏有些東西阻止他和那個孩子扯上關系,他不知道在害怕什麽。
但是--
那孩子的聲音不停的在他的腦海裏回蕩着,帶我走帶我走帶我走請一定記得要帶我走無論發生了什麽。
最終他還是抱起了他然後向島的邊緣處走去。
那似乎是個永遠都無法走出來的噩夢,那孩子的身體逐漸的冰涼下去,他每向前走一步,每遠離島中心一步都好象是帶着那孩子接近死神,那孩子的生命好象沙漏裏的沙一樣平穩的緩緩的随着他的腳步流逝着。
他努力的把那孩子抱得更緊,抱着他的整個身體仿佛他抱的只是一個柔弱的嬰孩,當他把那孩子放在木排上的時候那閃電劈開了整個天幕,他本能得俯下身體替阿井遮擋着來自天神的怒火,被灌滿海水的靴子用力的踩在石灘上努力的向前推動着木排,整個世界仿佛都要燃燒起來一般劇烈的震動着,劈面迩來的暴風雨中他聽到發自海底的怒吼和震動,被光的利刃割得四分五裂的天幕再也無法維系立刻就要崩塌。
沒有靈魂的泡沫無法飛升到天堂,就好象向日葵在明亮璀璨的日光下永遠低垂着它沉重而且飽滿的頭顱。
如果是神要譴責什麽的話那麽這個世界上平凡而且渺小的人類是無法抵抗的。
最多,也只不過是拖延而已。
就好象狂躁的海浪在暴虐的風雨中吞噬着失卻尾舵和帆的航船,就好象兇猛的惡獅貪婪但仍舊是準确的撲倒并撕扯它的獵物,就好象無論多麽晶瑩多麽圓潤的露水都會在陽光下銷聲匿跡。
結局遲早會到來而那一切都将清晰,那一刻,沒有絲毫的猶豫尖銳爽利的仿佛他匕首上的刃。
就好象他的刀,可以割破任何一個弱小的人類的咽喉然後沾滿了鮮豔粘稠的暗紅色的液體,那是那個大陸最好的刀。
神的詛咒神的期望神的游戲神的憤怒。
那個島受到了詛咒,他只能那麽認為。
整個世界不會在相同的那個瞬間那樣劇烈的被震撼着,就好象獨眼巨人在失明後瘋狂的攥緊并且捏碎了那個脆弱而且透明的作為他們一切人類容身之處的球體,那是令人無法抗拒的恐懼,好象海草不停的生長而且蔓延包裹着他們的身體令他無法呼吸,而他只是緊緊的摟着那個渾身冰冷的孩子,在他以為一切都要結束的時候在他以為全部都要被毀滅的時候。
可是整個黑夜的癫狂和□□在那瞬間結束短暫的仿佛所有曾經發生過的一切只不過是一聲輕輕的嘆息。
全部的黑暗如同被狂風吹散的雲層一般急速退卻然後顯露出清澄明亮的天空來,海面平靜的仿佛夏日的午後那溫柔的湖面,有着微微的粼光,好象無數片亮銀色的魚鱗。
他不清楚他是如何離開那個島的。
一切都早有安排。
好象果實成熟從樹上掉落,好象潮水湧動然後收斂的撤回,好象朝陽每日升起夕陽每天沉落,似乎是毫無理由的但他做的理所當然,他帶着那個孩子回去了自己的大陸。
還帶着他的那把刀。
在踏上堅實的大陸的那個瞬間阿井的長頭好象被淡白色透明的月光漂洗過一般失卻了先前那深得幾乎可以掩蓋這世界上的所有的一切的濃黑,那時詛咒就已生效只是他不知道。
有一種罪人是神不會寬恕的。
他們住在一個狹窄的閣樓裏。
他一本正經的叫他阿德的時候他總是想要微笑。那孩子從早到晚的纏着他,總是用那種混合的仰慕喜愛以及許多許多的複雜的眼神看着他,總是任性叫嚷着說肚子餓說一些随便的偶爾會令人皺眉的話,那是個美麗的孩子完全沒有成長純潔得仿佛天使。
他是那麽的純真那麽的柔弱那麽的無辜那麽的容易被傷害。
他清楚的知道。
早晨他會叫那孩子起來,在那之前他總是不由自主的注視着那張睡臉。
甜蜜的孩子的臉,夢裏都會有笑容的家夥。
他替他做早飯替他做中飯替他做晚飯然後心滿意足的看着着他貪吃的模樣所以他總是取笑他是一只小豬。
一天到晚似乎只知道吃的家夥,和他一同去面包店的時候跟在他的身後抱着那個裝滿面包的大大的紙袋,在他上閣樓時想要回頭提醒阿井注意看腳下的樓梯卻看到那孩子的手正往紙袋裏放,嘴角都是面包渣。
看到他回頭所以有些驚慌失措整張臉都紅了起來,他伸出手拉住阿井然後笑着說走路要小心。
有時候他會對那孩子發脾氣,他承認他不太能控制自己。
但那些不過是炎熱夏日裏一場急速的雨,匆忙的來然後匆忙的走,只留下清爽的空氣和明亮的天空。
他喜歡逗他看着他着急,他總是說些脫線的話卻又讓人火大不起來,他看着他好象他只是一個小孩只是一個任性的小孩而他只是在照顧他。
其實不是。
他與他形影不離。你們互相依靠。
你是他的左手。
你是他的右手。
你是他的臂膀你是他的心髒你是他的一切是和他分享靈魂的人。
時光緩緩流過幹涸的河床回憶浸潤了一切,那時侯他們的生活平淡而且平靜。
一切都好一切都安好一切都安然無恙。
可是夢境開始混亂于是他開始擔憂,某些事情。
好象平靜的海面下暗自洶湧的波濤,每次從迷茫的夢境中清醒過來的時候身邊那孩子那麽長的淡白色的幾乎透明的長發常常令他生出莫名的恐懼。
雖然阿井仍舊不過是個貪吃而且任性的孩子。
他注視着他視線變得有些憂郁有些沉悶。
那是事情發生改變的某一天,普通而且平淡,沒有任何的征兆。
那時他們的生活維持得很勉強,發育期的孩子需要的太多那孩子又那麽貪吃。
他常常去接一些活回來做,可是他不願意打造那些充滿金錢味道的刀器,刀匠的自尊高得好象頭頂上金黃色的月亮,永遠是別人觸摸不到的。
街角上開始有些窮孩子受雇貼一些華美而且精致的招貼畫,然後有人在一旁笑嘻嘻的招呼着過路的女孩子:呦!小姐你這麽漂亮去參加吧很多獎金哪!
這輩子都花不完的錢啊,那些人說話的時候嘴巴張得很誇張,露出了一口肮髒的黃牙。
兩個人從面包店回來經過那裏的時候那孩子聽到了那句話,于是掙脫了他的手一定想要去看個究竟,他忽然生氣起來然後甩了他一巴掌。
兩個人楞楞的僵立在街道一旁,他有些怔怔的,他從來沒對那孩子動過手,他的心忽然覺得愧疚還有疼痛,可是他還沒有來得及說些什麽抱着面包袋的阿井忽然低頭,聲音很老實的道歉道對不起阿德。
那天晚上阿井睡在他身邊的時候忽然那麽用力的摟抱着他,他以為他沒什麽。
于是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起來的時候他找不到他的身影。
他疑惑的看着空曠的房間一瞬間懷疑自己是否仍未清醒,機械的從溫暖的床上爬起來之後拉開櫃子卻發現所有的現金都沒有了,甚至包括那把浸透了月光在亮銀色花田裏打磨出來的彎刀。
他有一輛舊型的改裝過的機車,他喜歡在清早起來一邊抽煙一邊擦洗它,他想象那是一匹活生生的,會發脾氣會咬人的坐騎,盡管它總是沉默。
透明的水盆裏是冰涼的液體,他盤着腿坐在地下室然後拉開小窗讓那涼涼的晨風将新鮮的一切吹送進來,那天的他在那裏一直呆着,不停的抽煙,看着那白色的煙霧濃起來然後再被吹散吹淡然後他繼續抽,快到中午的時候他似乎能聽到身後的門輕輕的響動着。
于是他回頭。
空無一物門前空無一物寂靜得恐怖。
他能夠聽到安靜的風中他的心髒撲通撲通急速的跳動慢慢的平緩下來。
他無數次以為那門在他身後輕輕的響動着,他無數次的以為他回頭就可以看到那淡白色柔順的發絲,飽滿光潔的額頭,明亮的眼睛,倔強卻又溫柔的眼神,微微翹起的嘴唇甜蜜而且性感。
不能呼吸。
街角上前幾天新刷的招貼畫被刮起了一個角,他沉默的看着四周然後走近。
BEAUTY QUEEN。
無論誰。
他想起在街角處他打了那孩子的那一巴掌,忽然間他感覺到那痛,那麽那麽的疼,疼在心口處。
對不起,對不起阿德。他想起那孩子有些顫抖的聲音。
他低下頭,苦澀的無法言語。
夢裏有片亮銀色的花田,所有的光芒溫柔而且細碎的旋轉着,那孩子坐在花田的中央笑着看着他。
阿德說:阿井,我喜歡你。
And he saith unto me, Write, Blessed are they which are called unto the marriage supper of the Lamb. And he saith unto me, These are the true sayings of G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