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人間沒有你
“華藥小姐,吃一點吧。”丫鬟把碗往她面前推。
她搖頭,把臉埋進手臂裏。過了許久,丫鬟把飯食撤下,門關上,室內重回昏暗。良久,華藥擡起頭,眼露迷茫。已經十多天了,袁曦不讓她出李府大門,但并不限制她在李府裏走動,華藥會飛,能出房門就不怕出不了李府大門。但這段日子華藥并未出過李府,就連房門也鮮少踏出。
她自己也很迷茫,以前在馨山聽仁恻的話,來到揚州聽袁曦的話,九米還會來找她玩。日子就這樣過着,不知不覺時間過去了那麽多。現在仁恻不在,袁曦的話聽不得,九米不能見,華藥忽然之間不知道如何自處,不知道要幹什麽、要去哪兒也不知道。難道真如九米所說,要離開這兒嗎?可是離開這兒她要去哪兒呢?
為什麽她會在這兒呢?華藥趴着想,為什麽她會從馨山來到揚州城?來這裏做什麽呢……哦,對了,是要來這兒做個‘世俗人’,仁恻讓她下山,到這兒來的。‘世俗人’不許待在馨山,‘世俗人’需得待在世俗地界,‘世俗人’不許與和尚結婚。
華藥一動不動了,她又把頭埋入臂膀裏。
“華藥小姐,要不要去花園裏逛一逛?沒得憋壞了。”又有丫鬟推門進來勸。桌子上的腦袋一動不動,丫鬟推她:“華藥小姐,你這麽下去可不好,讓夫人和縣主很擔心。”她還是一動不動。“華藥小姐,哪有人跟你這般,就是跟人賭氣,也有消的時候啊!”丫鬟說。華藥微擡頭,側過臉枕在手臂上:“沒有這般,那要怎樣呢?”
“應該去跟縣主認錯,然後去跟夫人請安啊。”丫鬟說。
認錯?她做錯什麽了呢?華藥想,搖頭,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
丫鬟見華藥搖頭,說:“你還不低頭呢,你呀……唉,那就出去走一走,好歹寬一寬心。”
華藥搖頭,整個人很是消沉。
“華藥小姐,走吧,我們去花園看看,你不知道,昨晚楛礫花開了,可好看了!那可是頂有名的花,花期只有幾天呢,我們去看看吧!”丫鬟實在忍不住,尋着個由頭來強拉華藥,華藥被兩個丫鬟幾乎是架着到了花園子裏,到那傳說中的楛礫花面前。
“這些楛礫花整個揚州城除了刺史家就只有我們這兒有了,小姐你看!”丫鬟殷勤地給華藥介紹園裏的花卉,華藥卻低着頭,心魂不知飛到了哪裏去。
“小姐、小姐你看吶!是不是很好看?”丫鬟忍不住搖了搖華藥的胳膊,想盡法子哄她開心。華藥朝丫鬟指的方向看去,一叢藍色的花開得燦爛,時值深秋,早已是百花凋殘,這些花兒能這般自在地開,在殘花落葉裏搖曳生姿,簡直羨煞百花。不僅花,就連那些矮灌木也被奪去了綠衣,光禿禿地立着。這才使得灌木底下的泥土顯露出來,那些灌木叢底下躺着一些白白的石子,華藥覺得眼熟,走進看,那些石子圓潤光滑,都差不多大小。她蹲下來探進枝叢裏撿起一個看,看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了,她想起來了,這些也許就是那串念珠上的石子,袁曦說丢了,卻沒說丢哪兒,也許就是丢在這兒了。
她低頭鑽進去半個身子從灌木叢底下刨石子,一旁的丫鬟驚呼,要拉她起來,可她如同陡然生出了很多力氣,任憑人怎麽拉都拉不動,固執地趴在地上拼命從灌木叢底下扒拉。丫鬟拉她不起來,忙也蹲下來,說:“慢點,慢點啊小姐,你在幹什麽?從裏面找什麽東西,讓奴婢來就好了。”華藥恍若未聞地繼續着動作。
終于,把看見的石頭都扒出來,華藥前襟下巴上粘了一些泥土枯葉,她沒有理會,而是把石頭撿到懷裏,蹲在地上一顆一顆地認真數。丫鬟看捧着一個髒石頭如捧着珍寶,一個一個地摸,如圖孩童般認真固執的模樣,丫鬟不解地道:“華藥小姐,你、你在做什麽?小姐?……你是瘋了不成?”
“不夠。”華藥數了幾遍,懊惱地說,她也有些記不得那串東西上有多少個白石頭,但隐約覺得沒那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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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不夠?”丫鬟問。
“不管了,那就這麽多了。”華藥說,起身往外走。
“小姐要去哪兒?”
“去找繩子。”華藥的聲音隐隐傳來,她走得很快。
“小姐等等我!”
“小姐,你找繩子做什麽?”丫鬟看着回到房裏翻東找西的華藥問。華藥翻出一堆繩子,長的斷的,紅的綠的五顏六色,拿起就試圖把石頭往上串。
丫鬟們才恍然大悟:“小姐要找串珠子的細繩子?那這些可不能,太粗,串不進去,串這種小石頭要買細細的那種繩子,要特意去跟人買才成呢。”
華藥擡頭,茫然:“那哪兒有?”
“外邊呀,那些店鋪裏自然有得是。”丫鬟理所當然地回答,說完才驚覺說錯話,一回神屋裏已經只剩她一個。
“華藥小姐?華藥小姐!”丫鬟跑出房門,外邊也已經沒有華藥的身影。
華藥在街上游蕩,終于見到一個賣衣飾雜物的店鋪。她走進去,問:“你們賣細細的繩子嗎?”
“什麽細細的繩子?”掌櫃的問。
“就是串石頭用的繩子。”她把手裏的石頭捧起來。掌櫃打量着這個衣裙臉頰粘着灰土的女子,再看看她手裏的石頭,那些石頭上也滿是灰塵。
掌櫃有些懷疑,皺眉:“串石頭?這裏只有串珍珠串瑪瑙的,那些細繩不就在你右手邊嗎?”
那女孩子得了提示,朝着那框絲線宮縧撲過去,不一會兒撿出一條藍色的細絲,說:“我要這個!”
“哦。”掌櫃看着她。
“嗯?”華藥回視,心想這個人怎麽一動不動看着自己。
“錢。”掌櫃不客氣地開口。
“啊!”華藥驚了,她沒有錢,以前出來她都不帶錢的。她忙把懷裏的石頭放地上,在身上翻找,希望能找出能用的東西,可惜,半響也沒翻出什麽。
掌櫃不耐煩了,把她往外轟:“沒錢?走走走!”
“我、我有!”華藥着急地翻袖子。
掌櫃上下打量,不屑道:“你有什麽?渾身上下一點值錢的首飾都沒有!你拿什麽換這藍蠶絲?拿你腰上的破葫蘆嗎?”
“不!”她猛然伸手護住腰間的灰葫蘆,寶貝得不行。
掌櫃點頭,應和:“是是是,不不不,我不稀罕你的破葫蘆,你別來我這找樂子了,滾滾滾。”說着把華藥推出門去不讓她進去。
“啊,石頭!”她喊。噗噗噗,從店裏飛出幾道白光,那些石頭被扔出來,有些打到華藥身上。
“什麽破石頭!簡直是瘋子,來我這找什麽樂子!”掌櫃的聲音從店裏傳出。
“繩、繩子!”華藥邊撿石頭邊喊。
“沒錢喊什麽繩子!”店裏傳來嗤笑。
“我會讓人拿錢來還給你的。”華藥說。
“算了吧,還是讓你家人領你回去要緊。”
“可我急用啊。”華藥說,低頭看懷裏的石頭。
“你急用,又買不起好的。直接拿塊布,或把頭上的絹布扯下根線不就得用了?你哄誰呢,滾遠點!”
華藥一愣,對啊,她真是傻了,完全忘了可以從衣物上弄絲線,她剛剛,真是有些傻了。她捧着石頭扭身回去,她為着找賣絲線的地方不知不覺幾乎快走到揚州城城門,這兒離李府有些遠。她看見路旁一個婦人在機杼上拉拉扯扯,老人的手一推一捯,那些絲線被拉扯着被織在一起。她不由停下腳步,站在一旁呆呆地看。
老人也注意到她,問:“小姑娘,你做什麽啊?”
“你在做什麽?”華藥問。
“織布哩!”
“你真厲害。”華藥看着她翻飛的手贊嘆。
“喲,這有什麽可厲害的。”老婦人咧開嘴笑,“你怎麽被人從店裏趕出來了?你幹什麽了?”
“我沒有錢買絲線。”華藥說,失落地回望一眼那個店。
“絲線?這也用買!我給你一條就是了!”婦人說,停下動作,拿起一根遞給她。
華藥搖頭:“不,我不要了,我回去自己弄一條。”從衣服發帶上抽一根就可以了。
“哦。”老婦人點頭,手又開始拉扯絲線。這時咣當一聲開門走出一個女人,哭着從門裏唾唾沫,裏邊傳出男人的怒吼,那吼聲聽着很恐怖。女人卻仿佛沒聽到,邊抹眼淚邊拿起門口的盆,邊往外邊走。旁人對此視若無睹,也不覺得女人可憐,都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老夫人擡眼看呆愣的華藥,說:“早習慣了,用不着奇怪,他們三五天吵一次,尋常事。”
“他們為什麽吵架?”華藥問。
“因為受不了就吵架呗。”
“受不了?”華藥看着那女人出去拿了一些菜又進了家門。然後又傳出刺耳的争吵聲。“受不了為什麽還要回去呢?”
“因為是兩口子嘛,不回去哪成喲。”老婦人織布的手又快又穩,動作不疾不徐。街上有很多人,熙熙攘攘,很多一看就是一家人,他們争吵,哭喊,歡笑,但無論如何都仿佛被命運纏繞起來,不會輕易分開。
“他們大多時候也許是快樂的,所以有時候生氣也會原諒對方。”華藥說,試圖說明眼前看見的場景。
老人卻笑了,仰起笑臉看這個有些髒兮兮的女孩子,一雙渾濁的眼睛閃着溫柔光,她說:“哪裏是這樣!大部分都在吵架哩!”
華藥愣了:“怎麽會呢?”
“怎麽不會呢,就是都在吵架。可過得磕磕巴巴,還是要過下去。世人啊,都是這樣的。”老人感嘆。
“都是這樣?”
“是啊!”
“若是過得不好,為什麽不離開呢?”
“離開?去哪兒?這兒就是家,離開去哪兒呢?”
“去能讓她開心的地方。”
“去哪兒都不得了,有了家,有了在乎的人就有了牽挂,去了哪兒也是還要回來。人啊,活着不就為了這點挂念麽,也靠着這些牽念,不然都不知道咋活了。”老婦人感嘆,拿眼去看昏暗下的天,夕陽之下,她不再光滑的側臉被渡上金光。她渾濁不清的眼眸也映亮了,也許是回憶起了使她生命發亮的人事。
“那就永遠不搬家了嗎?”華藥說。覺得自己隐隐有些聽懂了老人的意思。
“搬啊,為什麽不搬,搬到哪裏都是家。”老人眯起眼道,她還是看着夕陽,眼睛亮亮的。
“我不明白。”
“因為牽挂的,并不是那個石頭木頭做的房子,而是裏邊的人,牽挂的,是裏面的人啊!”老人說。
活着,是因為有牽挂麽?牽挂是因為人嗎?華藥順着老人的目光看去,揚州高大聳立的城門上頭火紅的夕陽閃閃發光。那她的牽挂是什麽呢?華藥想,她的牽挂……
揚州城門下人潮洶湧,模糊的人影中一個藍色的身影似乎被裹挾着往城門外走,華藥的視力雖比常人好,但隔着那麽遠,卻也辨認不清,只是覺得那個藍衣身影背後還背着個背簍,雖然如此模糊不清,揚州大街上穿藍衣的人這麽多,可她覺得就是他。可是隔着真遠啊,遠到那個藍色的身影幾乎只剩一個點,那個點漸漸被揚州城門的大口吞沒。等華藥跑到門口的時候,那兒早已沒有她要找的人。
她又回到那個老婦人面前。
老婦人問:“你剛剛跑去做什麽啊?”
“我看到城門口有個人很像仁恻,就想跑去認一認。”
“城門?眼神可真好,那麽遠,你跑到那兒人早走了,除非你能像鳥兒一樣會飛才趕得上哩!”老人說,她開始起身,收拾那些絲線工具。
“飛?我會飛啊。”華藥低聲說,低頭看手裏的石頭。她真是傻了,都忘記自己會飛了。什麽都亂了,她越來越笨,仁恻若知道了一定會很失望。有時他會說,你如何又貪玩,如此沉溺貪欲,樂而往返。
他會微蹙起眉,低着頭帶了嚴肅說:就是世俗之人,也是不能這樣淘氣的。
嘩啦啦,她手裏的石頭灑落一地。回憶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那麽清晰,仿佛記憶中的人站在了面前。眼淚也如同石頭般,一顆顆飛落。
“你會飛?可真是個傻孩子。”老人邊收拾東西邊笑道。
“仁恻。”她喃喃。
老婦人擡頭,呆了,“孩子,你怎麽哭了?”
華藥閉上眼睛,衣裙無風而動。街上的人忽然聽聞一聲驚呼,扭身看,只見一個白衣女子淩空而起,往東邊飛去。原地一個老婆婆手裏的絲線滾了一地。
她才明白,原來,他才是她的牽挂,不管是來到世間,還是來揚州城,都是因為他。
他說,你需到人間去,她便來人間。
可是,人間沒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