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情愫
窗外早已是月亮高懸,華藥報膝靠着桌子昏昏欲睡,腦袋一點一點。忽然覺着面前忽然變亮,她擡頭看見執燈而立的仁恻,已經平複的心緒又起微波,她搖搖晃晃起身,看着被燈光映亮臉龐的仁恻,
“華藥……”他喚,卻沒了下文。
“你是來帶我走的嗎?”她顫抖着說,嗓音帶幾分稚嫩,“你不生氣了嗎?”
他的臉上滿是歉意,走到她面前牽起她的手把荷包放入她手心,華藥擡起手,正是那個那日來尋仁恻的小蝶姑娘給她的荷包。
“是我錯了,”他單掌立于胸前,誠懇道:“我那日不該那般武斷。那日是想歸還你東西,卻不想惹出這般事端。”
可她忍住的淚卻落下來,她說:“我不想要這個東西,那、那個姑娘硬要給我,還說若收人東西不聽那人的話是要被你罰的,我才帶了她去,然後……然後我便不要它了。”
聽着她斷斷續續沒有條理的訴說,華藥心中無端多了些悵然,聲音比往日更顯溫和,他搖頭嘆道“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你是受人恩惠,做出違心之事,我竟又想佐了一遭。”師傅果然是能看出他的不足來。
“仁恻沒有錯,大家說仁恻是最聰明的。”她含淚笑道,沒問為何把她關起來又來道歉,只是把荷包歸還到他手裏:“我不喜歡它,我不要它,再不要它。”
但她的眼中卻露出幾分不舍,這個荷包真是好看,上面的花樹上還栖着鳥兒,鳥兒翹着腦袋仿佛在唱歌,栩栩如生。仁恻把她的神色都看在眼裏,心中暗嘆,手掌一合把荷包收了,問:“華藥喜歡這東西麽?”
華藥搖頭,看看他,又點頭。
“但說無妨。”
“仁恻不是說出家人應無欲無求麽?”
她對他說的話記得倒是極牢固,只是卻全然不懂其中的意思。仁恻搖頭笑,這還是華藥第一次見仁恻如此笑,他說:“華藥不是出家人,不必如此。”
是嗎?華藥想起那個來尋仁恻的小蝶姑娘,還有和小蝶姑娘一起的一群姑娘,她們的衣裳明亮又好看,有些像地上的花兒草兒,有些又如天上晚霞,好看得不得了。她不是出家人,也可以穿那麽好看的衣裳嗎?
終究是抵不住誘惑,她遲疑着說:“衣服,華藥看見那些姑娘們的衣服,真是好看,真是好看得不得了。”
她自來法恩寺便一直穿着法恩寺贈與的衣服,有些褪色的藍衣藍裙,她原本散亂着頭發,許是見了山下的姑娘的打扮,懂得愛美了,雖然不會梳塵世女子那樣巧的發髻,但懂得把頭發梳起來用藍色布條綁起來。本是個愛美的年紀,卻每日這般打扮。讀過不少民間詩詞的仁恻多少知道一些,世俗男女多喜歡裝飾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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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藥并非佛門中人。他心想。
“……過幾日,你便到揚州城裏去裁一兩件衣裳。”仁恻點頭說。
聽了仁恻的話,這一日的不快都煙消雲散,華藥歡喜地重重點頭。
仁恻走到室內的小桌前俯身拾起散落的紙張,上面的字跡與之前她掉落的如出一轍,字間的距離幾乎分毫不差,可見其主人落筆之用心。華藥學字學得很用心,也學得很好,想來不用多久她就能學完蒙學。若學完世俗間該學的蒙學,華藥也會離開法恩寺吧。仁恻想,忽然不知怎麽的,他忽然僵了一下,宣紙從他指尖落回木桌,而華藥只是在一側甜甜地笑。
那樣好哄的孩子,真是一開心便忘了所有不快。
想到那些雲彩一樣的衣裙,這一日華藥心中都開心得不得了。寺裏的僧人見這個被關起來又放出來的姑娘,臉上竟然帶着開心的笑,都詫異得面面相觑。不過轉念一想,連不理事的大師兄都會審人了,她的不尋常也顯得沒有那麽不尋常了。
薄霧緩緩,清露無聲,今日寺裏所有的和尚都在門口。因為方丈、仁恻的師傅要出遠門了。華藥站在一旁,見仁恻低頭在方丈面前聽方丈教導,再下邊,就是仁是,仁是要跟着方丈去遠方。
說了一些話,方丈便帶着仁是與兩個小和尚下山去,走之前方丈似乎看了華藥一眼,那樣平和與仁慈的眼神,帶幾分悲憫。方丈轉身,帶着年邁之軀,一步一去往外走去。當方丈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盡頭,仁恻還在山門前站着,站了很久很久,才轉身攜她回去。
從此以後很長時間仁恻都要一人在寺裏。仁非說仁恻是方丈撿來養大的孩子,若在民間,就算作父親或爺爺一般了。所以仁恻雖然不說,但一定在難過。
華藥見仁恻悶悶不樂,想安慰仁恻,便偷偷跑到後山去,想給他摘些花兒。想着上次仁恻動怒,她便打定主意不走遠,只采了花兒就回來。但她哪裏認識路,在綠林裏轉暈了頭,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拿着花亂轉時竟發現了背着竹簍的仁恻,她歡呼着迎上去,對上仁恻有幾分愕然的表情。這時華藥才意識到不對,握着的花兒想即刻遞給他又覺得似乎應藏起來,幾番糾結還是把花兒藏到背後。做完這一切的華藥才沖仁恻不好意思地笑。仁恻無奈,許是因着慧容方丈的離去,他沒有多說什麽。只是說:“你呀……,唉,既遇見了不如一道回去吧。”
華藥見仁恻并未責備他,內心歡喜,忙說:“好!”
“仁恻,為什麽方丈不在我們還要采藥?”華藥邊走便問,她不想再去那個山崖,太危險了!
仁恻側臉看她,說:“采藥去賣些錢兩,給你買衣裳。我既應允,便盡其所能去完成才對,華藥,要記着,若答應別人的事情,便要盡力實現自己的諾言。”
“嗯,知道了。仁恻,什麽是錢兩?”
“就是用來買衣食的東西。”仁恻略一停頓,說:“你拿東西跟人把錢換了來,便可以拿着錢兩去換別的東西,只要那人願意跟你換。”
“哦,那我為什麽不直接拿藥草去換了衣裳來?”
仁恻搖頭,“藥草有的人想要有的人不想要,只是錢財卻是要的。世人……多愛銀錢。”
“為什麽?”
“世人之苦,皆因免不了貪嗔癡,其中貪字尤甚。你現在還不懂,也不必全明白,只記得日後萬不可貪戀錢財,而忘了本心。”
華藥愣愣點頭:“……好。”她雖聽不懂,但仁恻說的就是對的,她記着就行了。
這一次采藥可真容易,不用到那個吹大風的懸崖去。只在林子裏轉一轉,找到一顆不認識的藥草;在溪水旁轉一轉,又找到一株不認識的藥草。轉轉轉,竹簍地都是藥草。仁恻真厲害!
估摸着差不多足夠,仁恻看看一旁跑來跑去的華藥,問:“累不累,若累了在一旁歇息一會兒再回廟裏。”
在寺裏住了些時日,她越發活潑了。
華藥搖頭表示不累,仁恻抹抹額上的細汗,走了如此多的路,連常年在後山跋涉的他都有些疲乏,她一個小女孩如何不累。“莫要逞強,到那顆大樹下休息一會兒罷,我與你一同。”
“好。”她點頭。
林子裏真很涼爽,陽光和綠蔭裏的樹葉一起落在地上,綠一塊黃一塊,不遠處還有一片花兒開得正歡。“白花兒!”她脫口喊,瞧瞧自己空空的雙手,她竟把采來送給仁恻的花兒弄丢了!這可不行,她定要再去采了來。
她起身,說:“我去采花兒,去前面那裏。”走了兩步,又轉過腦袋來叮囑:“只是去前面那裏,仁恻切莫亂跑哦。”仁恻覺得有幾分好笑,這分明是在學他的語氣,他壓下彎起的嘴角,點點頭。
她跑到那片百花裏,身上的藍衣和白色的花兒混在一起,顯得很和諧,仿佛本該是一體。不一會兒她便捧着花回來,說:“這是我要送給仁恻的,送給你,仁恻,你莫要再思念方丈了。”
仁恻沒想到她竟能說出這番話,不由得有些回不過神。良久才道:“師傅于我……罷了……,我便謝謝你罷,華藥很喜歡這石雨花麽?”
“它叫石雨花兒?”她問,把花兒遞給他,然後在他身旁坐下。
“嗯。石雨花嗜水,雨一落不出幾日石雨便會開花,也有些長在溪河旁,得了機緣,能早些開花。其它地方的,只得期盼雨水或旁人憐惜澆灌多日,才得花開。我那日在你房裏看見一株石雨花,想着你該是喜歡極了這樣的花。”仁恻說。
華藥點頭,她是很喜歡花兒,一看見花就如同見了仁恻,讓她安心又歡喜。
華藥說:“我就是喜歡花,什麽花都喜歡,看見後門那顆大樹上的紅色花兒落下來,我都會傷心難過呢!”
仁恻看她一眼,雖無笑的動作,那雙眼睛卻少有的盈滿笑意。見落花而自傷,倒如同那詩中的雅士怨女一般了,而她前幾日才不過從他這裏學會呦呦白鹿這一句,她如何學得這樣的話來?難不成還真是世俗書中所說的天生多愁身?想起她迷糊闖禍的樣子,仁恻搖搖頭。見仁恻笑,華藥不知其意,便以為自己逗得仁恻開心了,舉起一只石雨花在眼前晃來晃去,笑得甜滋滋。
仁恻拉過竹簍整理裏邊的藥草,裏面的藥草繁多種類不一,因長時間四處走動,在竹簍裏亂成一片。他小心從裏邊一株一株拿出來,想重新整理一遍。整理到一半,肩膀一沉,回頭發現是只昏昏欲睡的小腦袋,眼看就要進入夢鄉。仁恻随她靠着,繼續整理藥草。整理着覺得不對,回頭,哪裏還有華藥,只見一朵石雨花躺在她适才坐的位置上,舉目四望,靜谧的深林只能聽見風過綠枝的聲音。 大約又是去別處玩了吧,真是個貪玩。他低頭繼續,手下動作不停,眼看着快理好,忽然陡然肩膀一沉,緊接着傳來華藥迷迷糊糊的聲音:“好渴……好渴……”
跑回來還記着裝睡麽,卻不知她跑去別處已被他發現了吧。仁恻好笑:
“若渴了,适才為何不去前邊的曲溪裏打些來?”
華藥從他背上擡起頭,啞着嗓音說:“好渴,仁恻,我被渴醒了。”顯然沒聽他剛剛在說什麽。
仁恻也不計較她騙自己,只是說:“曲溪就在前面不遠處,你可去那兒打了水來喝。”
“可是我不知道怎麽走。”
仁恻把竹簍背上,說:“不知道還喜歡亂跑,我與你一同去,打了水我們好回去。”
華藥迷糊間伸出一只手,一副迷糊半醒的模樣。還在裝睡呢?仁恻見狀搖頭,只得握住她的手腕,白皙的纖小的手腕在掌間不足一握,他拉着她往前走。華藥迷糊間被他拉着越過大樹,穿過小徑,一睜開眼便看見了那條波光粼粼的小溪。華藥摸摸腰際,說:“哎呀,葫蘆壺忘記帶了!”
“……”兩人相對無言,那個葫蘆壺華藥可以說是寸步不離,她沒帶,他竟也沒注意到。華藥沮喪地捏捏自己的衣角,看看仁恻的腰:“仁恻你帶了沒有?”
“我未曾帶出門。”仁恻的腰間空空如也。
“你不帶着葫蘆,那你平日裏渴了怎麽辦呀?”她不死心地問。
“我很少出佛寺,來後山,若有水源,便取來喝了。”
“嗯?怎麽取?”她卻不懂了。
“有什麽便拿什麽取。”他說。
“不用葫蘆嗎?”
“不用。”
“那我也不要葫蘆。”華藥說。
“使不得,你喜歡喝水,還是帶着葫蘆方便些。”
“可是那個葫蘆不好看,仁非也說醜呢。”
“寺裏的僧人都是用這樣的。”
“騙人,仁恻怎麽不用呢?”華藥說。
他卻笑了,笑容裏多了幾分不一樣的東西:“我也是有的,只是不常用罷了。那是師傅親手贈與我的,上面刻着我的名字,若常用會把名字磨去。”
“師傅……都會贈與徒弟葫蘆壺嗎?”華藥問,眼中露出某些異樣神采。
“那仁恻,……你可不可以贈我一個?”她小心翼翼地問,小臉充滿期待。
仁恻卻愣了,不答。看着她期待的樣子,好一會兒才道:“你的那一個是師傅授意我送你的,也算是我送的了。”雖然似乎有些不妥,但卻想不出哪裏不妥,罷了,不過是個葫蘆。
“可那上面沒有我的名字。”她嘟哝。
“也不是非要……”仁恻說道一半看見她露出的失望表情,想起她跟他讨名字的樣子,輕嘆一聲說:“罷了,回去為你刻上就是了。”
仁恻側身從一旁灌木中卷片圓葉送到她面前,說:“現下沒有水壺,照這個樣子把葉子卷起來,再就着葉子嘴把水喝下就好。”
華藥接過那片大圓葉,那片圓葉被她似懂非懂地捧着,簡直比她臉還要寬些。仁恻眼睫都染上笑意,拿出另一片大圓葉,手把手教她:“把葉邊卷起來,這樣……是,這樣盛起水,再就着葉角喝,就是這般喝水。”看着她仰着腦袋如饑似渴地喝水的樣子,他的眼睛如同如同盛着波光盈盈的溪水。
喝完一捧,她又舀一捧,許是太心急的緣故,喝的時候水從她嘴角滑下,落到衣襟上,她只覺着嘴裏的水涼絲絲,胸口好像也涼絲絲,等到明白過來手一松卷起的葉子舒展開,包着的水灑出來糊了她一臉。
“啊切!啊切!”她捂住鼻子,水進到鼻子裏去了!她捂着鼻子打噴嚏打個不停。
仁恻扳過她的身子,扶着她的側頰細看,他專注的時候嘴巴微抿,他落在她臉上的手指有些涼,涼得讓她忘記打噴嚏,呆呆地看着他,不想從鼻子裏流出兩行清水來。仁恻忙從袖裏拿出巾帕,為她把水擦去。啪嗒一聲響,華藥手裏的葉子落到水裏,澄清的曲溪水頓時漣漪圈圈。
仁恻卻并未察覺她的異樣,只是擦完她臉上下巴的水,再擦臉上額上的,擦完低頭瞧見她濡濕的衣襟,她微微隆起的小胸脯一起一伏。他伸出的手頓住,才意識到自己适才情急下的動作有多不妥,有些僵硬地收回手。擡頭對上雙頰微紅眼波盈盈的華藥,不知怎的竟心口猛然收縮,忙側過頭去。
悠谧的深林樹影婆娑搖晃,那片落下曲溪面的圓葉順水悠悠而去。綠蔭之下曲溪之畔,兩道身影相對而立,臉上皆是懵懂而愣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