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綽約多仙子(2)
周啓深比趙西音大了七歲。十二月的摩羯座,準确來說,虛歲八歲。
趙西音其實本不太在意,她與周啓深确定關系的時候,就很坦然地告訴了趙文春。西音幼年,父母離異,趙文春這些年既當爹,又當娘,仍然覺得愧對女兒。
周啓深的物質基礎沒的說,可當趙文春得知,竟比西音大這麽多時,心裏還是犯起了嘀咕。
他說,男人成熟一點是很好,包容與體諒總會做得更加周全。也說,這種有身家與閱歷的人,難免歷盡千帆。後來周啓深從趙西音嘴裏套出了準岳父的态度,一秒沒耽誤,當晚不請自來,主動招認。
四瓶茅臺陳釀,燈影昏黃,一老一少促膝長談。
周啓深不隐瞞情史,不誇耀財富,只說,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他對錢沒興趣,但出人頭地也是赤子之心。
還說,如果只是消遣,他根本不會上門見家長。
邊說,邊給趙文春斟滿茅臺,兩杯一碰,他一口下喉。
趙老師的那杯酒沒動,保持清醒,慎之又慎。
周啓深脫了大衣,裏頭一件高領羊絨,把他襯得年輕意氣,一雙眼睛不躲不藏,由其審視。足足兩分鐘,趙文春的眼神才卸下一根刺,問:“家裏父母都還好?”
周啓深說:“我與父親關系一般。他住西安,也不會來北京跟我一塊住,他既生我,我會養老送終。我母親,”停頓片刻,他低了低頭,才說:“我五歲的時候,她離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
好的壞的,是什麽就是什麽,倒讓趙文春十分意外。
“您別這樣瞧我,心裏頭虛。”周啓深笑起來,眉眼幹幹淨淨的,對着喜歡的長輩,神色多了一分難得的少年氣。
趙文春笑了起來,笑得挺老狐貍,周啓深不敢大意。
果然,下一秒準岳父就問:“說一個你喜歡音音的原因。”
周啓深想了很久,說:“因為我喜歡,這是最大的原因。”
準岳父挑眉,“說一個她的缺點。”
姜真是老的辣,周啓深的笑裏也有了一絲無奈,最後他湊近,“睡覺太喜歡搶被子,算麽?”
趙文春瞪眼震驚,一下抓住了重點,“你,你們……”
周啓深就這麽“不經意”地告訴了家長彼此關系的深淺了。
他從包裏拿出一摞證證本本,推過去,“我在北京的房産和個人名下的大概資産,以及戶口簿,身份證。”
周啓深态度誠誠懇懇,來前就已思慮周全,是準備交付身家性命的。
趙文春默然許久,最後搖了搖頭。
周啓深心底一沉。
趙文春嘆口氣,忽然端起那杯一直沒有喝的茅臺,說:“我瞧明白了,今天這酒,是提親酒。”
周啓深的丹鳳眼狹長上揚,“那您賞臉嗎?”
趙文春一飲而盡,放下空杯,淡淡笑意放了心。
周啓深越想越糟心,回到Pub二樓,顧和平一看,喲了聲,“周老板臉色這麽難看。”
老板還在一旁湊桌,笑眯眯的,“小趙在樓下呢。”
顧和平回過味,感慨:“絕世情種了。”
周啓深不計較,往沙發一坐,自顧自地揉眉心。顧和平走過來,“頭又疼了?”
他的手指從眉心到太陽穴,動作沒停。
“您保重龍體,別總靠安眠藥睡覺,那玩意兒吃多了傷腦子。”顧和平的關心點到即止,大老爺們不擅長婆媽唠叨。
末了,差點忘事,告訴他,“你給小趙帶的東西,我差人放戴老師那了。”
——
這晚被黎冉這個小瘋子折騰得夠嗆,趙西音一時貪杯,跟着喝了不少酒。回家倒頭就睡,第二天還是趙文春來掀的被子,“哎呦祖宗哦,你還沒起呢。”
趙西音酒後沒毛病,就貪睡,四仰八叉地躺着,一動不動。
“這都幾點了,你不是還約了戴老師嗎!”趙文春這一提醒,趙西音跟詐屍似的猛起身,披頭散發滿臉驚恐,“壞了壞了。”
戴雲心的舞蹈工作室在工人體育館那塊,趙西音到時,戴雲心正在指導,轉頭一見人,目光不怒自威。
遲到在先,趙西音不好意思道:“昨天玩的有點晚,老師我下次……”
“昨晚是不是喝酒了?”
趙西音一怔,老實點了下頭。
戴雲心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都是要進組的人了,還分不清輕重,以後嚴格控制作息飲食!今天遲到五分鐘,給我去做一百個壓前腿!”
戴老師向來嚴厲,這麽多年更勝從前。趙西音還是怵她,一個字也不敢反駁,規規矩矩地照做。
戴雲心在旁邊看了很久,到底是有底子的,基本功沒有荒廢。她表情松了松,挑剔道:“再減五斤。”
算起來,趙西音有三年多沒上過舞臺,體形雖無走樣,但在戴雲心看來,這不夠。趙西音苦笑,“老師,我也就是試一試,龐導要求嚴,我真沒敢想這事。”
戴雲心冷呵一聲,“出息。”
說來也怪,戴雲心這睥睨自信的态度一撂,挺能影響人。趙西音先是覺得好笑,再細想又豁然開朗。說來說去不就這些事嗎。既然做了最壞打算,那過程又何必謹小慎微。
邁出這一步,知行合一比什麽都強。
趙西音一笑,戴雲心就知道,離家出走的小徒兒歸家了。
“對了,有兩樣東西。”戴雲心受人之托,沒忘記。她拿出兩個禮盒,方方正正的。“小孟和小周給你的,打開看看。”
趙西音哪個都沒接。
戴雲心說:“一番好意,你也別鑽牛角尖。”
默了默,趙西音打開,孟惟悉和周啓深都送了她一雙舞鞋。
孟惟悉送的那只精美華麗,綢緞綁帶上還有串上的瑪瑙碎鑽,光線一明,璀璨發亮格外閃耀。周啓深送的倒是普通,簡潔的款式,一層緞面,再無其它裝飾。
戴雲心一看便有數,孟惟悉那雙心意深重,但浮華于表面,作收藏倒是綽綽有餘。她說:“穿哪雙跳,你自己選。”
去龐策導演那試鏡定在下周五。戴雲心教人有一套狠的,真把趙西音往死裏操練。趙西音壓腿的時候,戴雲心嫌不夠直,按着她的肩膀用力往下摁。趙西音三年沒正式練過,疼得腿根子都快斷了。一日練,一日功,老話有道理。
趙西音的汗順着額頭往下墜,戴雲心還記着恨,揣着昔日惋惜,“現在知道疼了?我勸你別放棄那會兒,不是挺硬氣的嗎?”
趙西音哎呦哎呦叫喚,“師傅,手下留情。”
這聲師傅一出口,摁在她肩上的手勁明顯松了,然後一分一分減弱,力氣全無。趙西音回過頭一看,戴雲心早已背過身,手背在眼上印了印,應該是紅了眼眶。
一周下來,趙西音逐漸适應了強度,身手體力也往上走。戴雲心是百裏挑一,仍不滿意,警告她:“少吃碳水食物,必須給我再瘦五斤。”
趙西音像一艘年久失修的船,搖曳着放進海洋,風浪未起,就被明燈牽拉,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地往海洋深處揚帆了。
周三,戴雲心臨時飛去韓國出席一個藝術交流會,趙西音總算有了休息時間。下午從練功房出來,剛到地鐵口就接到一個電話。
是顧和平,他這人愛玩笑,普通話帶點京腔,“幸好幸好,小西,我真怕你把我拉黑名單。”
趙西音連忙否認,但心裏還是忐忑,“和平哥,您找我有事?”
無事不登三寶殿,顧和平也不繞圈圈,說:“小西,周哥兒病了。”
病了,還住院了,顧和平想讓她幫個忙。
周啓深每半年做一次體檢,報告與資料都攢在文件袋裏。這東西敏感又私密,都是擱家裏頭的保險櫃。這個“家”有點尴尬,是他倆的婚房。
“周哥兒那沒門禁卡,小西,能勞煩你拿一下嗎?”
趙西音想都沒想,問:“他住院了,還是老毛病嗎?”
顧和平說:“是。你看什麽時候方便?要不我來你家接你,待會兒再把你送回去。”
趙西音猶豫了下,轉身出地鐵站,“我就在附近,我拿了送給你吧,哪個醫院?”
陽光金燦暑熱,留戀于傍晚不肯讓出天色。趙西音兩年多沒來過這處房子,門禁亭的保安換了人,見她面孔生,警惕了半晌。趙西音刷了臉,信息都存着,大門自動開了。
當年周啓深買這房子時,選的就是樓王戶型,有市無價。入戶電梯直抵,趙西音沉吸一口氣,心裏還是欠的慌。門一開,裏頭微涼的空氣撲面,感應總控自動開啓,燈光全亮。
趙西音一時恍然,腳步懸在半空,血液仿佛直逼心口,撞得她哪哪兒都疼。
房子一塵不染,該是定期有人打掃。衣櫃裏趙西音的私人物品都用防塵袋兜着。周啓深東西多,所以這個保險櫃是定做的,占了衣櫃整層。手表首飾,外鈔美金,雜七雜八的什麽都有。最上頭的小格裏,是婚戒盒。趙西音輕輕撥開,只剩一只,男士的不見了。
她用力蓋住,手指有些發顫,再擡頭時,眼睛澀的很。
沒多留,趙西音找到文件袋匆匆離開,好像屋裏有洪水猛獸,要把她生吞活剝似的。
到醫院,趙西音給顧和平打電話,一直占線中。後來問了護士,說在特護病房。顧和平電話又回過來了,一聽她在醫院,趕緊說:“小西,你別走,我來接你。”
那語氣,差點沒求她。
顧和平下樓快,一額頭的汗。趙西音将東西給他,“那我走了。”
“小西。”顧和平攔住人,神色為難,“你上去看看他嗎?”
“周哥兒偏頭疼發作,醫生給他用的都是舒緩神經的。不是什麽大毛病,但你也清楚,太傷神。”顧和平是真把他當兄弟,想了想,實話說:“他靠着安眠藥,每天才能睡上三五小時。醫生問情況,周哥兒那脾性你知道的,他煩這些,所以不配合。”
趙西音默了默,“醫生想知道什麽,我跟他說。”
從醫生辦公室出來,顧和平還覺得心驚膽寒。周啓深這失眠的毛病,跟幼年經歷有關,心理上落了陰影。趙西音看着年輕,小小一只,但真的會照顧人,周啓深難得睡了兩年好覺。方才醫生問情況,時間都對的上,說,周總就是兩年前又開始吃上安眠藥的。
兩年前,是離婚之後。
病房是最安靜的那間,周啓深是睡着的,左手埋着針,右手邊是一摞文件報表。筆記本開着,停在視頻會結束的頁面。他的臉稍往被子裏偏,虛掩住鼻尖和唇,鼻梁高挺,眼廓極深。
顧和平讓趙西音進去,示意他有電話,名正言順地帶上了門。
趙西音左右不是,剛走兩步,周啓深就醒了。
兩個人目光撞了一下,他顯然意外。
趙西音忽然就不想解釋自己來的原因了,走過去,往凳上一坐,平靜問:“好些了嗎?”
周啓深會給姑娘找臺階,怒意薄薄:“顧和平什麽時候能縫上嘴。”
趙西音的頭低了低,嘴角笑意很淡。
周啓深看了她一會,啞聲說:“瘦了。”
趙西音嗯了聲,“戴老師讓我再減五斤,我這段時間沒敢多吃。”
周啓深立刻皺了眉,“她瞎出什麽主意。”
心有戚戚,趙西音也無奈,“就是啊,餓都餓死了,昨天我爸做了糖醋排骨,我愣是沒動一筷子。”
周啓深表情更不悅了,“你這師傅就愛吹毛求疵,身上有文藝工作者的驕矜氣兒,你別學。”
趙西音:“你這麽說她,不怕我告密啊。”
周啓深噎了噎,沉聲:“那你就是小沒良心了。”
趙西音抿着笑,“放心,不說。”
兩人都自然,空調恒溫,窗戶開了一條縫,窗簾如水波晃動,牆上的光影時寬時窄。周啓深的目光升了溫,望着趙西音一動不動。
趙西音在眼神中敗下陣來。
周啓深挪動右手,掌心就這麽輕輕蓋在了她手背,燙得像油潑,一剎沸騰。
他說:“別再瘦了,磕人。”
話說完就松了手。趙西音按下心跳,站起身匆忙告別,“你好好休息,安眠藥別再吃了,實在不行去看看中醫調理。”
她又迅速閉聲,後知後覺,這話既自然又親密,不是她該操心的。趙西音走了,她能感覺身後的目光一直追着,燙着,好像要看穿她全部心事一樣。
半小時後,顧和平和主治醫生進來。
秦醫生年輕有為,性格溫和,是周啓深難得待見的一個。
“周總,您才好,還是注意休息。”
周啓深蓋上文件,靠着枕頭閉目養神。
顧和平笑得欠,“我替小西叫了車,親自送她上的車。”
周啓深睜開眼,“你以後少給我多嘴。”
顧和平真冤枉,“別說你不想見小西啊。”
周啓深閉上了嘴。
一旁在看檢查報告的秦醫生側過頭,“是姓趙?”
“你怎麽知道?”顧和平詫異。
“她剛剛找我問科室,外科。”
周啓深坐直了,分外敏感,“替人問的?”
“應該是她自己。”秦醫生記得清楚,也沒太在意,“她說是手術的傷口有點紅癢。”
顧和平奇怪,“手術?”
氣氛悄然降溫,空氣裏的微塵也随之墜落,一張密封牢固的網罩住所有人,壓得喘不過氣。
周啓深沉默許久,緊着嗓子問了一句:“她手術的地方在哪?”
秦醫生說:“小腹。”
周啓深身子僵如硬石鼓,臉色一分一分變白,變青,然後又慢慢白回來,薄如一張紙。顧和平見他這反應,瞬間猜到周啓深是往哪塊想了。
“周哥兒你別自己吓唬自己,冷靜點,小西雖然離開北京兩年多,但你也知道,她一直在旅游玩兒呢。時間對不上,沒那個可能。”
周啓深忽然擡起手,虛虛握成拳,抵着自己的眉心死死揉了揉。再擡頭時,目光都散了神。
“離婚前兩個月,她去美國待了一段時間。
“在她姑姑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