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破殼
春天的時候，老二當爺爺了，小怪物還是怏怏不樂的模樣，在老沈準備的印花水盆裏癱軟着，一動不動。冷暖不定的異常天氣比着往年多了，老沈覺得小怪物的心情可能受到了影響。尋思着給它挪個窩。後來仔細觀察他發現小怪物并不怎麽喜歡水，便給它新備了一個小窩，鋪上柔軟的白棉花，從老二家尋來的，陽光好的時候，小怪物還會在裏面打個滾，逗他高興。
老二像以前一樣，隔三差五的就和他喝一壺，不過這時候大都是老二在說，他聽了。
老二拿那些孫女的照片給他看，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真好看，老沈看着照片，又看着一家圓滾滾沒有動靜的蛋，喝了一口酒，心裏想，你也争氣點，好歹給我生出個什麽東西。
這個時候小怪物通常會使勁的在窩裏折騰，他就把小怪物放在自己身邊，給它弄個小籃子，放裏面，也占一個人的位置。
老二對他越來越把小怪物當成一個人的舉動也見怪不怪，喝了酒之後自己還把小孫女的相片給小怪物看，手機裏面還有小孫女錄的視頻。
這樣的日子在老二的小孫女會開口喊爺爺的時候打破了。
他們居住的地方因為劃為旅游區，投資商要進行改建，附近的漁民被驅逐除了這片海灘。
老二的兒子将老二夫妻接走了，具體是哪個城市，老二也說不清楚，他說他從來沒聽過那個名字，但是這是唯一的機會了，從兒子在島國結婚生子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過真實的兒子。
老二夫婦走了之後，老沈大病了一場。身體大不如從前，好在這麽多年，他還有積蓄。
他沒有用積蓄和開發商補償的錢買房子，而是帶着小怪物回到了城市裏，開了一家書店。想來想去，也只有這樣，他才能把自己過舒坦了。
又一年暮春，夜裏，電閃雷鳴，恍惚間，老沈聽到重物落地的聲音。
屋子裏的電斷了，老沈擔心放在牆角的小怪物，踉踉跄跄的從床上爬起來去看小怪物。
手掃到高腳桌上的花瓶，碎了，手流了血，老沈沒有停下，小怪物的窩就在離花瓶不遠的高腳桌的另一頭。
老沈留着血的手摸到了小怪物，血沾到了小怪物的蛋殼上，在閃電照亮屋子的一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不留痕跡。
蛋殼變得越來越硬了，老沈冥冥之中像是感覺到了什麽，看向北風撩起的窗簾一角，手上受傷的刺痛反而讓這種感覺更清晰，他知道時間要到了。不管是他的，還是其他他不知道的什麽，他一時之間變得灰白的頭發，在移動的閃光中格外的亮眼。
天色将白，老沈被一陣噼裏啪啦的雜亂聲弄醒的，本來人年紀大了覺就淺，更別說是盤子落地破碎的聲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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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好衣物，從卧室走到客廳用了兩分鐘的時間，時鐘的時針對準了數字五，緊接而來的是五聲響亮的鐘擺聲。
他回頭看了看房間挂着的從舊貨市場讨來的時鐘，又被廚房裏的聲響催着轉過身。
一個小孩，準确的說是一個像小孩的東西，坐在打開的冰箱裏，一只手裏拿着昨天老沈買的蛋糕，整張臉糊的全是白色的奶油，只有眼睛亮着。
“老沈”是他無比熟悉的老二的聲音，喑啞，憨厚，從小孩方向發出來。
小孩揚着手裏的蛋糕，給老沈打招呼，老沈白眼一翻，捂着胸口靠在身後的電源開關上，良久才平複了心情。
房間裏的燈亮了起來。
他看到了什麽。
腦袋圓圓的長滿白色的絨毛，從冰箱裏不斷外放的寒氣在它的毛發上結出冰晶。
“老沈，老沈。”
老二無比熟悉的聲音不斷的從眼前的小東西身體裏發出來，它的嘴巴一直在咀嚼着嘎嘣嘎嘣脆的東西。地板上碎了一地的盤子，是他盛排骨的青花白底瓷盤子。
老沈聽從它的召喚，走近，從它茶色的眼睛裏看到老态龍鐘的自己。
“小怪物？”
“小怪物。”
小怪物用一種電視裏主持人的播音腔，說着自己的名字，跳進了老沈的懷裏。
一股寒氣迎面撲來，老沈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一股大力沖撞，倒在了地上。
後腦勺與地面的劇烈撞擊。讓老沈眼冒金星，直挺挺的躺在地上良久，大腦的眩暈才好不容易過去，老沈有些生氣的從地上起來。拍打着沒有塵土的衣物，他左右打量着，這裏确實是自己住的地方。
誰家的孩子，不好好看着，跑到這裏來。将有些詭異，不安的想法從腦子裏甩開，老沈試圖用常識來理解面前發生的事，他需要一個合理的，科學的解釋來面對目前的場景。
老沈腦子裏醞釀了一場大戰，矛盾雙方互不相讓，他甩了甩腦袋，還是朝着小怪物跑走的方向跟過去。
小怪物此時正窩在老沈之前做的小窩裏，不過明顯有些小了，勉強能坐下它的屁股，它用兩只手捂住自己的臉，一雙眼睛透過縫隙看着老沈。小窩的旁邊還有破碎的蛋殼，粘附着不知名的液體。
老沈被它撲倒時驚恐表情，讓它知道做錯了事，它從那雙眼睛裏看到了恐懼，同時自身也在恐懼。
“小怪物？”老沈說一句。
“小怪物。”它學一句。
“從蛋殼裏蹦出來的？”
“從蛋殼裏蹦出來的。”
小怪物的屁股上卡着老沈給它做的小窩，圍繞着老沈轉，試探的靠近又遠離，玩的樂此不彼。
老沈沒有花費多長時間就接受了小怪物從蛋殼裏生出來了，生出來一個像小孩的幼兒。從他第一眼看到那個蛋的時候，他就知道，不管那個蛋生出什麽來，他都能接受。真不知道他的那顆心髒應該說虛弱還是強大。
小怪物的眼睛耳朵嘴巴都是對的，身體不對，有手卻沒有其他人類身體特征，比如沒有肚臍眼，看不出性別，就像小孩套了一件肉色的連體衣一樣，腳被皮肉包裹起來，像是女人嬌小玲珑的小腳被質地良好的肉色絲襪包裹着，但是這些，老沈也不覺得可怕，反而有些可愛，嘗試的用手摸了摸小家夥，皮膚Q彈光滑。
一天的時間，老沈沒有開店，小怪物把家裏能吃的東西全都吃了，小家夥身體上的細胞，幾乎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着變化，最明顯的是小家夥在吃東西的過程中張出來的滿口齊整的牙齒，看着小家夥躺在地上，歪着腦袋，抱着高腳桌的腿啃，啃一口，皺眉吐出來，再啃再吐。一張小臉皺成千年的老樹皮，老沈看不下去，不管它聽不聽的懂，給它約法三章，拍了拍它清澈見底的大眼睛，帶着它去了超市。
一靠近鮮肉區，小怪物就開始變的就興奮，老沈拉緊綁着它的布帶，買了大量的肉，讓人送到店裏，離開的時候，小怪物不願意，一直用新長出的牙齒摩擦老沈的衣服。
小孩子牙長的快，磨牙呢。超市裏一位明顯有些育兒經驗的婦人看到老沈低語勸說小家夥，有些好笑的告訴他。
小怪物的衣服是老沈用自己的襯衣給它裹上，又撕了一條褲腿将小怪物綁在身後，如此，老沈才敢背着小怪物出門。
老沈決定去給小怪物買衣服。育嬰店門口，一對情侶在吵架，女方斥責男方給孩子買的衣服不好看。男方陪着笑，讓女方不要動氣，不好看再買。
一個路人從老沈身邊經過，給同伴說，“這女的真厲害。”
路人的同伴回頭看了眼，為了哄女人高興，一直伏低做小的男人，“現在哪有幾個男人不怕女人，厲害的女人是老虎，碰見了千萬要躲開。”路人經過老沈身邊，看到他背着孩子，唱道。
小怪物探頭越過老沈的肩，看着發生的一切，自己的身體也在慢慢發生着變化，改變着身體裏面的基因組。
包裹着腳趾的‘肉色絲襪’從最外層開始，同剝洋蔥似的，一圈圈裂開，随即又與其他的皮肉組織融為一體。
一雙五指分叉的小腳，帶着鮮肉的粉嫩，就這樣生了出來。再往上的身體也發生着類似的變化。
“先生，您孫女真漂亮。”導購員看到有客人上門，一張嘴像抹了蜜一樣，恨不得甜過天下所有的糖。
老沈有些遲疑的扭頭看了看小怪物，一張漂亮的小臉蛋，确實像個女孩子。
“就買這套吧。”老沈指着一套粉色連腳褲說。
“先生，我看你是不是不太會帶小孩，你這樣系着，寶貝會不舒服的，要不我幫你，正好試試衣服，我們的衣服是所有育嬰服裝裏對幼兒最親和的。”導購員朝着小怪物笑笑，伸手就要把它抱下來。
老沈還在考慮自己是不是不會帶孩子這個問題，就感覺到小怪物在後面抓自己的背。
出來的時候，老沈再三警告小怪物，出去不能說話：小怪物還不會自己發聲，只能模仿別人的聲音，要是被人聽到，那還不得把它當怪物。
“不用，不用。”意識到導購員的動作，老沈連忙拒絕。
但終歸不及年輕熱情的導購員動作快，小怪物被她抱了下來，驚的老沈背後出了一身冷汗，有風灌進來，涼涼的。
導購員采用懷抱嬰兒的标準姿勢，抱着小怪物往試衣間走。它趴在女導購員的肩上，伸出小手給老沈揮了揮手。老沈趕緊看了看四周，還好沒人看到。
“先生，你怎麽了。”
老沈突然臉色煞白的靠在展臺上，一旁的人有些擔心的問。
“藥，藥。”老沈一只手捂着心髒，一只手哆哆嗦嗦想從口袋裏掏東西。
“藥在口袋裏是嗎？我幫你拿。”老沈吃了藥，表示自己是老毛病了，過一會就好。
“先生，我看你還是去醫院看看，我給你打了120。”有人建議。
“先生，你孫女……”導購員喜氣洋洋的出來，抱着穿好衣服的小怪物舉給他看。
小怪物對着他笑的很好看。
老沈連個笑意都扯不出來，抱着孩子就離開，走的時候，小孩朝着導購員笑了笑，導購員不禁和身邊的人說，那孩子真好看，好像是從我們畫報上走下來的。
心髒的跳動變得不能掌控，老沈知道，他的時間到了。
老沈回去就躺在了床上，書店三個月沒有開門，有人以為老沈這次終于要關店倒閉了，在店門前留下了店鋪轉讓中介的聯系方式。
小怪物一天一個樣，三個月就長成了有大半人高的小姑娘模樣。就像是田野裏瘋狂生長的野草一般。
三個月裏，老沈大部分的時間在奮筆疾書，不眠不休，他讓它看一些花花綠綠的兒童書。
這天下午，陽光透過窗棂，在小怪物面前形成光柱。小怪物搬着凳子在光柱之間來回移動。
它很喜歡陽光，照在身上暖暖的。
小怪物玩了半天，有些累了，趴在床上，身上穿着老沈的衣服，神情厭厭的想睡了。
“等我走了，你要好好看書，我教不了你什麽，你要記住，要做一個好人，這樣認識你的人才會喜歡你，愛你。”
“老沈，你要去哪？我只認識你。”
“我給你起個名字，這樣你就可以認識更多的人了。”
“名字？”
“當你知道一個人的名字的時候，你就認識他了。”
老沈渾濁的眼神表情變得清澈起來，他的手顫顫巍巍的覆上小怪物的眼睛，眼睛的顏色在島國有一個很美的名字。
“沈碧茶”
“沈碧茶？我知道了別人的名字，那個人就會愛我嗎？”小怪物發聲已經可以配合嘴型，不會看起來怪異。
“如果那個人是個好人，他會看到你的善良與可愛，會喜歡你，愛你，你也會愛他，愛是所有生命之間的紐帶，有它我們才能活着。”
“你能出生，這世界上應該還有你其他的同類，如果一個人太孤單，你就去找它們吧。”
老沈把所有的積蓄都給了沈碧茶，然後在一天夜裏，他撥通了那個這麽多年，一直都儲存在他腦海中的電話。
小怪物躲了起來。
老沈說，不能跟着穿白衣服的人走。
小怪物開始在城市找一個它認識的人，老沈說一個人活着，會孤獨至死。
她牢記着老沈的話：要找一個愛她的人，才能在這裏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