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丈夫有日喝醉,模模糊糊的提及公爹這般看重自己的女兒不是沒有原因的,公爹雖是一介武将,卻也知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國公府看着繁盛,可爵位實權也就到他這裏。
他眼看着年紀大了,不知何時會退下來,将來他的家人和子孫若沒有出息的人物,勢必只能靠襲爵帶來的俸祿和田産過活,家中主子年年增加,進項就那麽一點,到最後會如何落魄,可想而知。
但是,她的心肝寶貝可是個姑娘家,不說姑娘家是嬌客嗎?她這閨女卻得為了這一家子充當頂梁柱,每天和一群臭男人混在一起,閨譽壞了不說,閨女被養成了女漢子,她這當娘的人哪能快樂高興得起來?
邱氏想得入神,一下忘記眼淚和嘆息,但是于露白看在眼底,知母莫若女,娘親那忽悲忽喜的神情,她哪能不知道娘親心裏的煩惱。
「你說什麽?要出門?」邱氏悠悠的回過神來,皺起好看的眉頭。
「女兒想出門透透氣,日日躺在床上實在無聊,外頭海闊天空,空氣又新鮮,對我的心情大有裨益,這些日子,我悶壞了。」
邱氏見女兒那雙美麗的大眼瞅着自己看,又說得頭頭是道,壓根找不出反駁的理由——而且,女兒遭此大難,吓壞了她這個當娘的,對女兒的要求哪有不應的道理,更何況這女兒本來也是個主意大的,拘在家是不得已,可她有些為難。「不然娘陪你去莊子上住個十天半個月,鄉下空氣說什麽也比京城好,那些魚啊蝦的又新鮮,吃了對身子好。」
女兒要出門,自然得由她帶着,可是……
「娘,」于露白把頭擱在邱氏肩膀上,雙臂摟着她的腰,感受母親身上熟悉的香氣,閉上眼,一字一句的說道:「這府上事多,您每日要幫着伯母理事,哪走得開?何況嫂子有喜了,還需要您照看。」
嫂子蕭氏和大哥成親兩年才傳出有喜,無論将來生下來的是男是女,都是三房第一個孫子,對爹娘來說是大事。
「那你得把人手帶齊了,到了莊子記得讓人送信回來報平安。」女兒和孫子擺在天秤上,邱氏為難得很。
「這些事女兒明白。」
邱氏摸了摸女兒削瘦的臉頰,她怎麽想得到女兒執意要出門,哪裏是為了散心,根本是要離家出走。
不是自己想陽奉陰違,娘,原諒女兒任性,莊子她是不去的,她只想一個人靜靜。
于露白回到自己的院子換了一身騎馬裝,天水碧的束身衣裳,這服色在天光下看着水光潋滟,紮了個男子的發髻,戴上青色帕頭,腳上蹬着小馬靴,英氣逼人。
這一個瘦柳條般的少年郎啊,兩個丫鬟看得目不轉睛,她們的姑娘這一打扮,俊美無比,風華內秀,無論她們已經看過多少遍,還是很容易就心蕩神馳,面紅耳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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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生顧着院子。」
微芒回過神來,「姑娘不讓我們姊妹跟着?」
于露白迳自從牆上拿下從不離身的寶劍,那劍柄摩挲得發亮,可見是心愛之物,她不知往哪裏的掣鈕按了下,刷地一下,那劍如靈蛇般自動往她的腰際盤去,既是防身武器,又是腰帶。
她接着拿起整理好的包袱往肩上一背,離開內室,步出了院門。
「姑娘,夫人吩咐我們得随侍您左右的。」弄潮比微芒敢說話多了,眼看着主子一點也沒有要捎帶上她們的意思,這哪成,要讓夫人發現,她們可沒有好果子吃。
于露白看了她一眼,「我已經不是小孩了。」
她那一眼比任何言詞都有用,兩個丫鬟杵在原地,一步也不敢逾越。
主母的吩咐是一回事,但她們可是姑娘屋裏服侍的人,姑娘才是她們的正經主子,兩相取舍,該聽誰的話已經很明白。
她們這位姑娘其實是個要求不多的主子,又甚少在家,對晴川閣的一幹下人尤其寬容,幾房裏服侍主子的姊妹們無不羨慕,都說她們命好,能在麽姑娘身邊,但這不代表姑娘是個軟弱沒脾氣的,對于堅持決定要做的事,她從來說一不二,雷厲風行。
這回看起來也是如此。
微芒和弄潮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自家姑娘走掉,她們得把皮繃緊一點了,待會兒到了夫人面前少不了得挨頓罵,但無論如何她們都得受着。
于露白在門上見到了自己的大白馬,但拉着缰繩的人不是馬廄的小厮,是二房的堂哥于露朗,按排行,她得喊他三哥。
二房的幾個堂哥中,就數她和于露朗最親近,雖然年紀上相差頗大,他卻喜歡帶着她玩耍,比起那從小不知為什麽就是個財迷的自家小哥,感覺上她還比較像三哥的妹子。
當然這話要讓于露行聽見,不跟她置氣翻臉才怪!
她這堂哥什麽都好,就是身子骨差了點,瞧他這會兒與平常無異,還是一副淡淡的模樣,身穿銀色儒衫,寬襴邊暗繡竹紋,瞧着溫潤無鋒,翩翩公子哥一個,可滿身光華氣度卻掩飾不住。
「就知道你要單槍匹馬出門。」
像他們這樣的門第,哪個閨閣千金出門不講究排場和氣派,他這隔房的妹子就是與衆不同,只身單騎,哪裏都能去,這樣的女中豪傑,将來不知哪家的公子有福氣能把她娶回去?
「謝謝朗哥哥替白兒在祖父面前說了好話。」方才在正氣堂這位三哥雖然半句話都沒有說,但要不是二伯父和堂哥替她撐腰,想必頑固的祖父是不可能這麽容易松口放她出門的。
向來,她想做什麽,三哥總會無條件支持她,這才是最令人感動的。
「說好了,可不許在外頭游蕩太久,我一個人可頂不住爺爺和三叔父的壓力。」
于露白露出這些日子以來久違了的真心微笑。「妹妹會盡量。」
「這三哥的一點意思,出門在外,什麽都能将就,就是別苦了自己。」他遞過來一個鼓鼓的荷包。
于露白看了那荷包一眼,「你知道我不缺銀子的。」
「我知道這錢你沒放在眼底,可總歸是我一份心意,你也知道三哥不若你小哥那個小氣財神手頭闊綽,拿得出手的只有這些,你就收下吧。」
于露朗不是謙虛,而是國公府一切用度都有定例,雖說吃穿不愁,但額外的支出,要是沒有旁的財路,手邊真的沒有多少閑錢。
但于露白不同,叔父嬸娘對她的寵愛不說,她是本朝擁有最高封號的大将軍,每年俸祿三萬石米,四萬銀兩及各種賞賜,除卻祖父,國公府裏沒有人比她有錢。
于露白欲言又止,他伸出溫潤修長的手掌将荷包和缰繩一并放到她手中。「得,什麽都別說,你拿着就是了。」
「多謝三哥。」于露白見他心意已決,也不扭捏,爽朗的道謝收下,将荷包收進自己的行囊裏,飛身上馬。
「白姐兒,別怪三哥羅唆,在家萬事有人照顧不是很好,為什麽非得離家遠遠的呢?」于露朗遲疑了半晌,還是把心裏的疑問,也是于府許多人的疑問問了出來。
燦燦的日陽框着于露白的背,她看着遠方,寡淡隽秀的嗓音順着風勢灌進于露朗的耳朵。「家裏很溫暖,家人待我都好得不能再好了,但是我想冷靜冷靜,像擦肩而過的人們那樣,不認識的活下去。」
她的十五歲好像只是不久以前的事,如今一生一死,角易悲傷……她有關心她的親人,有愛她如珠的父母兄長,有殷殷教誨的祖父母,在這處處是親人關懷、溫暖如春的地方,她一直想了很久,想不到辦法随着那冤家去死。
她得笑着、活着,甚至連病也不能生。
原來有些事是真實殘酷的,有些路,只能一個人走,那些約好同行的人忽然不告而別,諾言只是筆畫,禁不起試煉,就像一場夢拂過衣襟——
「無論你去到哪兒,別忘了要修書回來報平安。」于露朗不知如何安慰這樣猝然流露羸弱的小堂妹,她的病、她的痛、她的傷所有人都看在眼裏,但府裏的人誰都裝作視而不見的不去揭那傷疤,希望那痛會随着時間過去漸漸痊癒.
「妹妹曉得了。」她一夾馬腹,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