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暗潮洶湧(三)
或許,是為太子猝死之事。
舒芷的話讓李宸心裏微微一震,雖然父親表面上承認了太子阿兄是猝死的說法,但其實心中也是有懷疑的。
李宸低頭看着手中的這個本子。
舒芷的話說的含蓄,但她也不是傻瓜。不論是父親和母親,各自都留有一手呢。
李宸擡眼,看向室外。原本的滂沱大雨已經變小,黑壓壓的天空也開始變得明亮。她過去心裏一直在害怕,害怕跟母親作對,也害怕有朝一日親情四面楚歌。
可是害怕沒有用。
該來的還是要來。
她的力量雖然很微薄,可是如今還有父親在。
李宸不知道在別人心裏是怎麽想的,她從後世而來,後世對父親的評價是昏庸、懦弱。可當她真正成為父親的女兒,心中會情不自禁地為了自己的父親而驕傲。
在她心裏,父親情牽天下,勤政愛民,是一個充滿了人文關懷的帝王。除非是身體實在支撐不住,否則都是親自主持政事,何來的父親的權力已被母親架空一說?
後世說父親不好的已經太多,導致如今的李宸想到父親時,心中也是忿忿不平。
或許,也因為與母親相比,父親的愛更純粹些,因此李宸在情感上是傾向于父親的。
不論太子李弘猝死的真相如何,李宸想,她都希望從此她的兄姐們都能平安。
不求多意氣風發,但求茍全性命。
李宸想,或許,自己是能辦到的。
從前沉迷于古琴的李宸,不知道怎麽的,忽然又瘋狂地愛上了練字。母親武則天的飛白書朝內聞名,可李宸不愛臨摹母親的書法,卻偏愛臨摹父親的。
李宸纏着父親要了一堆字帖,自己回到鳳陽閣裏有事沒事就臨摹,臨摹完了之後,也不留着,一把火就燒了。
李治也不知道他的小公主莫名其妙地将他平常練的字帖抱走是幾個意思,那些字帖放着也是放着,既然她喜歡,李治幹脆讓人将他從前的字帖也搬了出來,有的甚至還是他幼時太宗陪他練字時的字帖。
李宸多多益善,父親給她多少,她就拿多少。
武則天見狀,也是一頭霧水。
她問李治:“主上,永昌怎的忽然之間如此沉迷于臨摹您的字帖?”
李治看着他讓人整理出來的字帖,也是不解的模樣,但笑容卻溫柔而寵溺,“誰曉得,但她想要,我便讓人整理了出來。”
武則天見李治那模樣,笑嘆了一聲,“主上,您這般,會将她寵得無法無天的。”
帝王揚了揚眉,“即便是無法無天,大唐也容得下她。”言下之意,是打算就這麽一直寵下去的。
李治一直不知道李宸要他的字帖是要做什麽,這個小女兒向來心思通透,不論是想要做什麽,都不曾給他惹過麻煩,因此他也就樂得她要什麽就給什麽。直到有一天,李宸當着他的面謄抄了一頁佛經。
李治:“……”
李宸臨摹的字,與他的親筆字幾乎可以以假亂真。
李宸将手中的毛筆一放,一臉快來誇我的神情。
李治情不自禁地想起當年自己的父親與晉陽,晉陽從小就喜歡臨摹父親的書法,一手飛白書臨摹得與父親的親筆字真假難辨。可惜晉陽年紀輕輕便夭折了,讓父親為她的夭折傷心難過,整整幾個月食不下咽。
有那麽一瞬間,李治覺得眼前的李宸的面孔與當年晉陽的面孔重疊在了一起。
“唔……這只是雕蟲小技而已,阿耶不必太驚訝。”李宸的語氣顯得很輕描淡寫,可臉上的神情卻不是那麽說的。
李治忍不住笑了起來,“你想從這兒讨什麽東西?”
李宸十分義正言辭,“阿耶怎麽能這麽想永昌,我來是為了向您展示我這幾個月下的苦功夫的!”
李治正想誇她幾句,又聽到她說——
“其實也沒有想要什麽,永昌就是覺得前幾日南方的藩國進貢的蓮花筆洗十分好看。”
李治默默地将到了嘴邊的誇獎吞回了肚子,有些莞爾地瞥了李宸一眼。
李治從前就一直偏愛這個小女兒,不怕她要求多,只怕自己給的不夠。他想無論是他還是武則天,都只認為李宸是被他們捧在心尖上的一粒明珠,渾身散發着溫潤的光澤卻不刺目,從小就備受寵愛因此長大後只需要無憂無慮地當着她的小公主就足夠了。
直到三個月前,他發現她正在利用他撥給她的兩個暗衛在查宮中的人物關系。
李治想,或許自己一直忽視了這個女兒的聰明與敏感。
這時,李宸又走到父親的身旁,伸手拉着他的衣袖,搖啊晃啊的,撒嬌着說道:“這可是我和阿耶的秘密,不能告訴別人的。”
李治揚眉,“若是你冒充父親的字去做壞事,豈不是十分糟糕?”
李宸一臉的無辜,說道:“我若是到了要冒充阿耶的字去辦事之時,事情不是十分糟糕便是十分緊急。而且,我又沒有阿耶的印章,誰會信我?”
李治笑了笑,這件事情算是答應了下來。雖然他心裏十分想像當年的父親一樣,拿着女兒臨摹的字拿到大臣面前,讓他們分辨一下到底能否看出來誰真誰僞。但既然女兒這麽希望跟父親有個小秘密,他也随她高興。
但是李治并沒有問李宸為什麽會想要查宮裏的人。
誰的心中都有一把尺,量度着什麽事情要問什麽事情可以不問。李治忽然之間,對這個女兒升起了一股期望,他想知道這個從小就被他捧在手掌心中長大的小女兒,是否當真如同他所想的那般聰明通透。
前皇太子李弘去世,埋葬在恭陵。
新的皇太子李賢搬進東宮,雍王妃旁氏成為了太子妃。
有人離開就會有人到來,所有的事情都是有條不紊地進行着。
李宸和太平相約了一起去看裴氏,裴氏正在一個靠近掖庭的宮裏居住,奴仆不多,都是從前貼身伺候她的幾個侍女。
那天陽光明媚,裴氏怏怏地躺在榻上,臉色蒼白。
她生病了,從李弘下葬了之後,她就開始生病,一直都不見好。
李宸和太平一直都很喜歡裴氏,見她生病,很擔心,每天都去看她。
裴氏笑着跟她們說:“我沒事,很快會好的,你們不用擔心。”可她的臉色卻一天比一天差。
李宸和太平又來看裴氏,裴氏半躺在榻上跟她們說話,“其實我最喜歡太子笑的樣子了,每次他笑的時候,我就在想,怎麽會有人笑得這樣好看,那樣溫暖。”
“禦醫說你很快會好起來的。”太平看着裴氏的模樣,紅了眼圈。
裴氏抿了嘴笑,伸手拍了拍太平的手,輕聲說道:“前些天侍女跟我說,皇後殿下向聖人建議,讓宮中的女官們每年都可以見一次宮外的親人,等我好了,便可以去見一見我的父親。可我昨晚夢到了太子,我想,我是見不着父親了。”
李宸一愣,看向裴氏
裴氏迎着李宸的目光,笑道:“從前父親與我說,人在一起的緣分都是天注定的,若是時間到了,即便是希望再多那麽一眨眼的功夫,也是不可能的。我昨個兒夢到了太子,自從他去世之後,我就沒有夢到過他,可昨晚我夢到他了,心中十分高興。我想或許我們很快,便又能在一起了。”
“胡說。”李宸笑着坐在榻旁,這時侍女奉上了湯藥,李宸接過,親自喂裴氏喝藥,她看着裴氏蒼白的臉色,刻意用較為輕快的語氣,打趣兒般地說道:“阿嫂,父親和母親都十分關心你的身體,親自過問禦醫你的病情和用藥情況,你可争點氣,不能他們白操心一場。否則,他們兩位還得氣得呼呼的,板着不日取你狗命的臉給禦醫看,禦醫心裏也苦。”
正在喝藥的裴氏聞言,被逗笑了。一笑卻笑出了一大串咳嗽,剛喝下去的藥都咳得吐了出來。
太平:“……”
李宸:“……”
裴氏靠在床頭,喘息着說道:“嗯,我會争氣的。”
李宸看着裴氏放在薄被外的手,忍不住伸手過去,握住了她的手。在這樣算是熱的天氣,裴氏身上蓋着薄被,可手都是冰冷的。
李宸:“阿嫂,阿兄不在,我們每個人都覺得不習慣,你如今也是不習慣而已。當你習慣了,便會好起來。”
裴氏聞言,已笑道:“永昌,從前太子與我說,若是日後他還要納妃,我當如何。我笑着與他說,若是他納了新妃,我自然要祝賀太子與新妃感情融洽。”
李宸無言語對,雖然她明白裴氏這麽說,十分符合這個時代所謂的後妃坤德,但如果是自己,是斷然不會這麽說的。
“可那不過是騙他的而已,若他另納新妃,我心裏一定會希望他和新妃過得一點也不好。”裴氏微微笑着,聲音卻低了下去,“可如今他沒有另納新妃,他只是離開了。他離開了之後,我過得一點也不好……”
一旁的太平沒聽清楚裴氏說什麽,湊過來低下頭去,溫聲問道:“阿嫂,你說什麽?”
可是裴氏已經體力不濟,睡着了。
李宸:“……”
李宸和太平對視了一眼,蹑手蹑腳地離開了屋裏。
太平說:“我也想阿兄,可他再也回不來了。阿嫂怎麽辦?”
李宸默默無語,咔嚓咔嚓地咬着剛才順手捏在手裏的帶殼核桃。
太平吓了一大跳,連忙将李宸手裏的核桃拍掉:“阿妹,你做什麽?”
李宸:“……我就是心裏難過得慌,沒注意。”
太平無奈地瞪了她一眼,然後牽着她回去鳳陽閣,“別難過,母親說了,個人有個人的命,旁人都操心不來。”
李宸想,确實是操心不來。
裴氏為人端莊溫雅,即便痛苦,也悄然寂靜,不會打擾旁人。
半個月後,裴氏病逝,陪葬恭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