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十二天(1)
第十二天
天下四大鎮。
指的是明清時期被稱為商業中心的湖北漢口鎮、手工業發達的廣東佛山鎮、瓷器翹楚江西景德鎮、版畫最為出彩的河南朱仙鎮,四鎮并稱全國四大名鎮。
時光荏苒,彈指間二十一世紀,四大名鎮還有誰維持着原來的風采?
景德鎮的瓷器在各大城市都有銷售點,真真假假的讓人分不出來。真作假時假亦真,真真假假,在于人心。
走進這瓷器之都,方木有些潸然。
時間也好,歷史也好,故事也罷,人尤其在不停的證實着這麽一句話:什麽都會成為過去。
風光會過去,絢爛會過去,雨雪會過去,淚水會過去,發生過的一切都會過去。
剩下的是:你會抱着一抷黃土無限緬懷,還是放任其随風逝水,讓它煙消雲散。
骨瓷細滑,觸而生溫。
是誰溫暖了誰?
入目的是書房,撲鼻的是墨香,方木看着眼前的房間,很茫然。膠裝的,線裝的,磨了皮兒的,古樸的,鉛字印刷的,繁體豎版的,還有手抄的……方木震驚在這書房即家,家即是書的世界裏,疑惑的看向殷寧。
殷寧垂了雙手,全沒有了日常的玩世不恭嬉皮笑臉的模樣,也不是初見時的冷漠疏離拒人千裏。怎麽說?這是方木沒有見過的殷寧,恭敬而鄭重。
“父親。”
殷寧垂着眼睑,似乎帶着笑,卻完全沒有笑容在臉上:“兒子的一個朋友前來拜訪。”
沉默中方木望向偌大的書桌,一排毛筆挂在筆架上,下首一方大硯臺,筆洗暈了墨,方木貪婪的吸着鼻子。
Advertisement
“問什麽?”突然出現的聲音讓方木一驚,不由自主的低了頭,好奇的瞟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殷寧的父親,傳說中最德高望重的那位老學究!
“奉獻。”
又是一陣沉默。
殷寧一動不動的站着,方木也不敢亂動,一起等着。
“歘”的一聲,什麽東西被收起來的聲音,然後是篤篤的落地聲。方木大驚,心底拍着浪,全身的毛孔都警惕的張着。
青灰色廣袖外衫晃了方木的眼,同樣瘦高的人比殷寧沉穩的多,方木放下眼睑,不敢細看,入眼的确實空竹木屐,篤篤聲原來是這個。
“奉獻?你有什麽?”
方木低着頭,說不出有什麽。
衣袖在方木面前打了個漂兒,又消失不見:“空口白話,也敢妄言奉獻。”
輕輕的一句話如千斤錘砸在方木心頭,猶若醍醐灌頂,讓方木茅塞頓開。也許是這父子倆的氛圍原因,方木雙手抱拳,深深一躬身:“學生謝先生賜教。”
木屐聲略微一頓:“不算無藥可救。”徹底消失不見。
方木愕然的跟着殷寧走在校園裏,張了幾次嘴,沒能問出口,不是不好意思開口,而是不知道該問什麽,又似乎有很多問題想問。
殷寧看着方木張口結舌的樣子,恢複了常态:“你不用這樣,我家老頭子不讨厭你,你不怕的話,以後還可以來見他。”
“啊?”方木不知道這個“不讨厭”是怎麽被總結出來的,飄了一下,連對方什麽樣兒都沒看到,怎麽就是“不讨厭”了。
“他不是理你了嘛!行了,他是說,書看厚了,該減負了。”
“哈?”方木完全不知道這個結論又是怎麽得出來的了!
“哈什麽哈,跟你說話真累!”
方木抖着臉頰,有點兒想撞牆。
“就是讓你別讀死書,讓你把學來的東西拿出去,他是在說讓你學以致用。”
“我是‘不算無藥可救’,那你呢?”
“……冥頑不靈,纨绔不化。”
方木不說話了。
一個有大智慧的老學究,能見一回,聽到對方言論,就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了,“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大約就是這個樣子。
見過殷寧的父親,方木突然明白為什麽殷寧是這樣一幅模樣,平易近人的外表下冷漠疏離,穩重踏實的背後是一顆不羁躁動的心。跟着老學究的父親在書海中成長,這樣的人守着這樣一份工作,成了一個整天嚷着談戀愛的教書匠,最後脫離講臺坐守校檔案室,也就成了理所當然的事了。
家庭教育,成長環境的影響,根深蒂固,父母親人的影響潛移默化。
父親愛着母親,寵着母親,讓着母親,所以父親一直努力的護着母親。不是明知道護不了還堅持結婚成家,不是明知道護不了還自私的要和心愛的人在一起,而是但凡有一點兒可能,他都會拼死相護,直到不能再護,不是不愛,而是死也不願放手。
是不是太自私了呢?
“方木,我不怕,我…”
方木想着呂樹宇被阻止沒能繼續說出的話。
不怕……嗎?
母親為什麽是最早一批下崗?為什麽下崗後就一直呆在家裏,哪裏都不去,只是圍着父親轉?父親是母親的天,是母親的支柱,是母親的一切。方木和方潔總是在一起,卻沒有關注過母親偶爾就是一個人,母親總是微笑,平和的微笑,根本看不出是個有着抑郁症的病人,這樣的人為什麽會有抑郁症,心心念念的又是什麽?
“木木,媽媽要照顧爸爸,所以你要照顧妹妹。”
“明明是爸爸保護媽媽!”
“好,爸爸保護媽媽,木木保護小潔,這樣可以吧?”
“爸爸保護媽媽,木木保護小潔,爸爸的魚給媽媽吃,木木的魚給小潔吃……”
不是自私,只是太愛。
不是不怕,是甘心情願。
可甘心情願如母親,有着兩個孩子的母親,依舊殚精竭慮的抑郁。
“方木,我不怕,我…”
不怕?不怕什麽?不怕同死嗎?
然而,死本身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能活着,為什麽要不停想着去死?
方木搖着頭走下汽車,“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半年來,方木走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人,旁觀了很多事,和前一年的漫無目的出游不同,這半年的行走,讓方木成長了很多。她甚至還跟着殷寧參加了大學同學的聚會,居然沒有人懷疑過方木的存在問題。
殷寧說:“所謂的真相,就是一個人這麽說,兩個人這麽說,當第三個人也這麽說的時候,大家就會開始以為是自己出了錯。”
從衆心理嗎?
方木站在太白山頂,看着兩側完全不同的風景:
一木雲冠一木虬,半是錦繡半是峰;
一目萬裏一目霭,半世浮生半世沉。
左邊,右邊,南邊,北邊,方木站在中間,總要選擇一邊。
方木拿出手機,撥通了多年沒有撥打的電話。
工作電話,只存一個號碼,作為緊急聯絡人使用。隊長存的是好朋友,方木存的卻是他--陳安國。
方木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存了他的電話,發現的時候,已經是了。
“你好。”
“木木,你好嗎?”
從一開始就不用方木報名字,陳安國總是知道,就是方木,幾乎是下意識的,方木彎了嘴角。
“我好……”
“那就好。”
“你好嗎?”
“我也好。”
好,是個多麽不清晰的形容詞,什麽是好,什麽是不好?每個人的評定标準不同,可方木說好,陳安國就會相信,陳安國說好,即便方木知道,他不太好,方木也會告訴自己,他好。
“我在山頂看日落,今天的夕陽很美。”
“我去窗戶邊兒看看。”不一會兒電話那頭傳來一聲:“果然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