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身世清
是夜。
月色涼如水。
鄭之湄轉醒的時候對上一張昳麗好看的容顏,對方話語之間帶着一絲驚喜:“師妹,你醒了。”
是燕虹。
思緒漸漸清晰起來,想起在狐岐山的事情,鄭之湄下意識往旁邊躲去。
燕虹被她的動作弄得一愣,也未見有什麽不悅,依然溫聲道:“你只是內息有些不穩所以才會昏睡過去。”
鄭之湄看向周圍,幾人都圍着一簇篝火,各自打坐,居然還見到了齊昊和曾書書,一前一後正在為張小凡運功。
陸雪琪聽到動靜,看見師妹醒了,于是走過來蹲在燕虹身邊,說:“我們已經從狐岐山出來了,齊師兄在鬼王宗卧底,書書也及時趕到相助我們。如今魔教到東海流波山有異動,大舉集結,師門來信了,要我們趕過去。”
她三言兩語解釋清楚情況,卻看到師妹仍舊在發愣,也不知道剛才的話她聽進去沒有,繼續說:“你昏睡了一天一夜,是林師弟一直帶着你趕路,好在現在大家都沒事。”
“師姐。”鄭之湄坐起身體,看着中心之處的篝火。
很簡單的火焰。
不是出***香谷之手的火焰。
“師姐……我使不出青雲功法了……”美麗的眸色如黛,似遠山雲霧重重,滿是迷惘。
鄭之湄說話的聲音不大,但此刻山林間寂靜,好幾人睜開了眼睛往她這邊看過來。
林驚羽起身朝她走過來,斬龍倏地跟上主人的步伐。他站在陸雪琪身後,抿着薄唇也不知道在想什麽,不說一句話。
鄭之湄解下纏在腰間軟劍放在地上,上面瑩瑩白白閃着剔透的晶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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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了近處的燕虹,又看了不遠處的李洵,伸出右手,并着食指和中指往篝火處一指,頓時,紅色的煙火湮沒了原本泛着明黃的火焰。
她又擡頭去看林驚羽,聲音有些低沉:“在無情海底……我倉惶之中用了焚香谷的禦火術,我以為是意外,後來趕跑黑水玄蛇的時候也是用的焚香谷的法術,我也沒放在心上……出來之後,我第一次用玄火鑒給你療傷……”她又轉頭看着燕虹,“燕師姐,是你說的,是玄火鑒之故。”
鄭之湄攤開手掌心,一朵紅花翩然起舞,“可是,為什麽我現在信手而出的,不是我青雲的太極玄清道,而是你焚香谷的法術?”
林驚羽黑眸帶着些許冷意,側頭去看李洵,聲音比他大師兄的寒冰劍更具幾分冷意,“李洵師兄,你難道不該解釋一下?”
這時候,曾書書收起雙掌,與齊昊兩人站起身來。
齊昊朗聲開口:“焚香谷的法術最是缥缈神秘,即便是根骨資質上佳的人都不一定能夠看明白,之湄和你們的相處也不多,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他揉了揉眉心,協掌戒律堂多年,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身懷二法的弟子要承受怎麽樣的門規懲處。
小凡身上的魔道聖天書和噬血珠還不知道會讓師尊們做下怎麽樣的決定,而之湄也無緣無故和焚香谷扯上關系。
“你可別再說是玄火鑒的緣故。”曾書書一臉不相信。
李洵緩緩站起身來,沒有挪步,只是面向鄭之湄,“你以為,你為什麽會懂得獸語?”
鄭之湄瞳孔微怔,什麽意思?
李洵繼續說:“青雲門道法精妙,有一通靈術可通天徹地,但是這樣的法術必須要有極為深厚的功底才行。據我所知,整個青雲門也就只有道玄掌門修得這門靈術……而你才多大?”
燕虹順着師兄的話,說道:“南疆古巫族,保持着最為原始的靈力,與蟲魚交談,與鳥獸對話,都是他們天生的本事。千萬年前獸妖橫肆,幾近覆滅,所殘存下來的巫族四分五裂,繁衍到今日成為苗、土、壯、黎、高山五族。可是千萬年過去,有這樣靈力的人越來越少,哪怕是南疆五族法術最高深的巫師族長,都沒有這樣的能力。”
“我是孤兒。”鄭之湄想到自己的身世。
“青雲掌門首座都是慧眼如炬,想必你表露出這些異能的時候,就已經有人猜測出你的來歷,他們大抵以為,你是南疆古巫之後。”
“難道我不是?”
“是。”李洵回答她,“你是南疆古巫之後,你的通靈,就是來自于你的母親。”
曾書書打着扇子,若有所思:“你們焚香谷和南疆淵源頗深,玄火鑒就是從南疆而來的吧?”
“對,玄火鑒歷來是巫族守護者巫女娘娘的法寶,在最後一任巫女犧牲之後,玄火鑒便留于我焚香谷先人。”
曾書書暢然道:“之湄出自南疆,巫族之後,能夠用不高的道行驅使玄火鑒也說得過去。但是你們還是沒有解釋,她和焚香谷有什麽關系?”
李洵注視着鄭之湄的臉,清聲開口:“你的古靈力來自你的母親,而你會焚香谷的法術,也是來自于你的母親,也是來自于你的父親。”
鄭之湄動着嘴唇,嗓子喑啞異常,“母親……父親……是誰?”
李洵邁步上前,走到她面前,清朗的聲音傳入每一個人的耳朵裏。
“焚香谷三長老立南,焚香谷谷主,雲易岚。”
雖不知道那行三的女長老是誰,但焚香谷谷主雲易岚……
在場青雲弟子皆是色變,哪怕是張小凡也是從田不易口中知曉此人的。
鄭之湄,居然是焚香谷谷主的女兒!
李洵繼續說道:“三師叔是苗族人家的女兒,天賦異禀,與你一樣可以與鳥獸蟲魚通靈,少時被苗族大巫師送入焚香谷學藝……可十八年前,立南師叔突然消失,失去了蹤跡,哪怕是她一直豢養的紅眼雕也遍尋不着。”
“十八年前。”齊昊像是想到了什麽,開口說,“那時我與蕭師兄拜訪焚香谷,并未見到幾位前輩們,還是李師兄你接待的我們。”
李洵點頭,“是,就是那個時候的事,師長們都出谷去找人,十萬大山、南疆邊陲、中原大地……直到數月前師門接到青雲的書信,提及馴服了一只火麒麟想要移交給焚香谷。師尊們留了心,打聽到青雲山上有一位年輕的女弟子一直照顧着鎮山神獸水麒麟,這才起了疑,因為師叔那個時候已身懷有孕……”說到這兒,李洵頓了一下,“因你在青雲山上從未表現出與焚香谷有什麽幹系,所以青雲的前輩想必也只想到南疆古巫這一層關系。”
夜風很涼,吹起絲絲黑發。
自始至終。
鄭之湄臉上都沒什麽表情,只是整個人抱膝蜷縮成一團,盯着鞋尖一語不發。
“師妹……”燕虹想要說點什麽,卻被陸雪琪伸手擋開,“你沒看到她現在不想跟你們說話嗎?”
燕虹一怔,讪讪地起身,“那我給你去找點吃的。”
“我去吧。”林驚羽開口道,對齊昊說:“快到東海了,我順便去周圍探查一下。”
“你自己小心。”
林驚羽看着靠在樹前埋頭的女孩子,微微蹙着眉,壓下心裏頭泛起的心疼,轉身離去,身側斬龍主動跟上。
鄭之湄不是沒有想過自己從哪裏來,生身父母又是誰。
可是這種只有小時候才有的疑問,這麽多年來被小竹峰平淡快樂的生活磨得一點兒不剩了。
她需要知道自己從哪裏來。
就當她生來就是青雲山上的人。
她不需要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
師父就是她的母親。
她聽到的故事,本該是她自己的故事;可她聽着,就像是別人的故事一樣。
什麽南疆。
什麽焚香谷。
她半點都不想要靠近。
那些人。
那些事。
都是陌生的。
現在在她心裏,身世的沖擊還遠遠比不上要失去青雲弟子身份的打擊……
四野寂靜,月色清幽。
一行人都各自尋了地方在休息。
有睡了的,有沒睡的,有睡不着的,有不想睡的。
且不說流波山上會是什麽樣的情況,單單是張小凡和鄭之湄這兩人,就足以牽動他們大部分人的心弦。
前途會是什麽樣,誰都無法預測。
眼前出現兩個小青果,上面沾着水珠,托住它們的是一雙指節硬朗修長的大手。
“吃一點吧,你睡了很久。”林驚羽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了,蹲在她身前,就這樣看着她。
夜空像一匹沒有盡頭的深墨色綢緞,遠遠的鋪展了開來,又大片大片地撞進人的眼睛,白晃晃的月光襯得星光黯淡,卻大方地灑了那個清峻堅毅的男子身上,映得他周身似乎散發着淡淡的銀色光暈。
鄭之湄終于有了動作,從他掌心裏拿起一個果子,留了一個,“咔敕咔敕”咬了起來。
山野裏的果子很清脆,酸酸又甜甜。
當她咽下最後一口,看對方沒有動作,輕聲道:“你也吃。”
“我吃過了。”
“你吃。”她堅持。
林驚羽拿起果子放在嘴裏,龍首峰口味清淡,故而長大之後的他就不太喜歡吃這種酸甜的東西。但是此刻,野果的味道漫在口腔裏,也不知道是不是滑入了他的心房。
他想起當初在碧火天冰湖的時候她管寬慰自己的話。
她說,青雲是她的家。
他說,青雲是他的家。
對他來說,有親人存世,是上蒼的恩賜。他無比珍惜健康平安的小凡,他也無比珍惜在長門瘋瘋癫癫的王二叔。
可是之湄……
她看上去一點都不高興。
“能告訴我——”他問,“你在想什麽?”
“我想師父了……”
忍了這麽久。
她終于忍不住了。
眼淚無聲地留下了,她又不敢大哭,害怕要吵到師兄弟們,讓他們擔心。
“我想文敏師姐了……”聲音很輕很輕,卻帶着厚厚的鼻音。
“我想小詩了,我想芳菲師姐,我想落英師姐。”
“我想小竹峰山的淚竹了,我想虹橋碧潭了,我想靈尊了,我也想青菜和香菇,我還想……我還想那兩條小金魚,山藥和荔枝……”
林驚羽心頭不忍,帶過她的肩把人按在自己的胸口,一只手撫上她的背,輕輕拍着。
“我想回青雲去……”
“好。”林驚羽安慰她,“等到東海的事情結束之後,我們就回青雲。”原來她在害怕這個,害怕自己回不了青雲了。
鄭之湄從他懷裏擡頭,她的眼波中似有水霧,盛滿着月光盈動,有最溫柔的純真。
“我是青雲的人。”她說,“從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是。”
“對。”林驚羽看着她,覺得胸腔的灼熱蔓延到了肺腑,暖洋洋地燙在他的心尖上,“沒事的,沒有人會排擠你。”
你一直都以最大的善意對待別人。
沒有人會排擠你。
怎麽會有同門因為你身懷焚香谷功法而排擠你。
你別擔心。
你別害怕。
水月師叔不會不要你。
小竹峰師姐妹們依然是你的姐妹。
她們不會不要你。
我……
我也不會不要你……
低下頭,慢慢貼近她,距離一分一分被拉近。
她也沒躲,就這麽直直地看着他的靠近。
唇瓣貼合她的眼睛,林驚羽在吻她的淚。
從眼往下,像是試探性的,滑過有淚痕的臉頰,帶着青澀和拘謹,最後準确無誤地捕捉到她的唇。
四瓣相印,就這麽貼着,沒有厮磨,也沒有輾轉,更沒有深入。
這樣的味道,幹淨美好得令人心底微顫。
鄭之湄緩緩地擡起手,伸到他背後,回抱住他。
如果青雲還有什麽其他是讓她不想要離開的。
那就是他。
篝火燃燒着,盛放出紅豔的火花,偶有噼裏啪啦的小爆聲。
四周圍了一圈的年輕人。
打坐的,假寐的,難眠的。
無一人睜眼,無一人去打親吻在一起的男女。
是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麽,又或許是知道他們在做什麽。
時間很久,久到一簇紅光似乎要把兩人變成亘古的剪影,林驚羽松開了她,情不自禁之後覺得唐突冒犯,耳廓發紅,一直蔓延到脖子根。
鄭之湄的臉上混雜着驚訝、欣喜還有羞澀,兩人依舊挨近着,就連急促的呼吸也還暧昧的交織在一起。
現在不是能夠考慮兒女情長的時候。
他們都知道。
“明天還要趕路。”
“嗯。”她的聲音細若蚊吶。
林驚羽站起身來,轉身往齊昊的那邊過去。
鄭之湄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覺得心口狂跳到難以呼吸。
近來的日子她都會想,有時候,能變成斬龍劍的碧光也好,就籠罩在他身上,溫柔而清淺,哪怕寂靜無聲也好。
就這麽想着,看到幾丈之外的斬龍突然朝她點了一下劍柄。
被一把神劍發現?
鄭之湄大窘,慌忙假寐。
于是等林驚羽看過去的時候,只看到白衣女子閉眼靠在樹幹下,臉頰緋紅。
他看着斬龍,以眼神詢問它。
碧劍靜靜流淌着光芒,倏地一下斜立在他手邊,乖巧得一如那個讓他心動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