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深忽夢少年事(下)
是夜。
虛虛幻幻,飄飄渺渺,不知值班的宮人錯用了什麽香,劉詢今夜睡得并不安穩,不知怎的,竟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劉詢輾轉反側,好像沒有睡着,又好像已經沉醉夢中。
劉詢感覺自己好像突然回到了兩年前的那個冬夜,那夜狂風大作,夾雜着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昭臺宮的長禦宮人以及跟着皇帝而來的宮人都在昭臺宮外的雪地上跪了一地,宮人們都知道陛下極怒,便都低頭跪着,連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只能隐隐聽到陛下帶着怒氣的聲音從昭臺宮內傳來,狂風較之不及。
劉詢沒來得及脫下沾着大片雪花的大氅,昭臺宮地處冷濕之地,如今劉詢已在昭臺宮內有一刻鐘,但大氅上雪依舊未融,此處之冷濕可見一斑。他冷冷的看着面前慢條斯理合上書頁的人,還沒看完她裝模作樣的行禮,便忍不住冷笑道:“看你為日逐王歸順立下如此汗馬功勞,我應如何獎賞?”
對面的女人聽了他的話頓了一下,還是行了完整的禮:“陛下長樂未央。”一擡頭,那雙清冽的雙眸如寒冰一般,她面無表情,但臉上身體無處不顯露這她的孤傲冷清。這讓他熟悉,也讓他心寒。
在空蕩冷濕的昭臺宮,他和她隔着半個宮殿,他立在門口的位置不往前邁一步,卻無比期待着面前的人走過來跟他解釋,哪怕是說幾句言不由衷的話,哪怕是再一次裝模作樣的行禮。
劉詢睡得迷迷糊糊,好像又換了場景,但還是同樣一個人,同樣的明豔,同樣的貌美,只不過暗黑凄冷的昭臺宮換成了華貴無比的椒房殿。劉詢暗暗地想着,似乎這樣的背景更加适合面前的這位明麗美人。
劉詢心中一直有一個女性标杆,是他的結發妻子許平君。那個女子似水溫柔,好像永遠只會用信任崇拜的眼神看着他,可惜他失去她好多年了。而之後,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女人,她不似平君溫柔娴靜,甚至有些任性驕縱,她明麗到張揚,卻還自有冷清孤傲氣質,他從不在她面前說什麽,但她卻通透的很,不多說什麽她便都知道,也正因如此,他就更不對她說什麽了。
而現在,他正在椒房殿門外看着那個明豔到張揚卻意外的非常懂他的女人,而這個女人在經歷過全族滅門之後,正等着自己的廢後聖旨,她依舊錦衣華服,眼神卻意外地空洞無依。這是劉詢第一次見到她如此失措、如此無奈、如此認命的表情。
劉詢沒讓宮人們跟着,自己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這裏,他在椒房殿外透着窗戶看着霍成君,好像從來沒見過她一樣。原本是最近心情莫名煩躁,看到她卻更加心亂如麻。
她讓宮人都出去,自己卻仍端坐在殿上。
依舊明豔動人,優雅得體,朗聲道:“我霍成君,此生遇人不淑,癡情錯付,今生今世願與劉詢恩斷義絕,不複相見!”
劉詢在窗外,看着稀疏竹林與不遠處郁郁蔥蔥的松柏,不發一言。
一時恍惚,場景又變幻,劉詢好像又回到了年少的時候。在長安城最繁華的歌舞坊流雲坊中,鮮衣怒馬的少年與英姿飒爽的少女正面沖突,當着全流雲坊王公貴族的面,兩人怒目而視,互不退讓。
彼時,一身玄衣女扮男裝的少女嫉惡如仇,面前這個心機叵測的少年,腦中飛快的思考少年是否已經得知她的真實身份。而少年卻微挑劍眉,露出一個淘氣而惡劣的笑容,當着所有人的面,編排着霍七小姐的傳言,惹着扮着男裝的少女臉色一變,衆人也紛紛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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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原本無所謂的一笑,就此罷了。卻不想這少女卻冷笑一聲,也當衆朗聲說道:“次卿公子,此話可否當真?”把問題挑明了交還給少年,想玩就玩個大的!要不要得罪霍家最受寵的小女兒,你看着辦!
謀略過人卻無權無勢的少年微微震驚,看着原本小瞧的玄衣少女滿臉藏不住的得意,讓人不得不感慨她的勇氣可嘉,不得不稱贊她嚣張的可愛。那是他們頭一次以真實身份見面的場景,少女遮不住嘴角的笑意,一身玄色男裝,卻意外的明麗動人,明明是仗勢欺人,卻還想佩服她無懼勇氣。
突然之間,劉詢又好像到了長安城外,混着泥土和新生的綠葉的味道,隐約可以聽見不遠處的馬蹄聲音,旁邊的小樹林濃郁神秘。
一個穿着玄色騎裝的公子下了馬,走到那個打扮成馬童背着包袱的小姑娘面前。他看着這個倔強的小姑娘微蹙柳眉,還是仰起頭來說道:“不敢茍同公子所言,意外這種事情,只要有了完全的準備,足夠的銀兩,完善的安排,是不可能發生的。”
而那玄衣公子卻玩心大發,一個箭步便控住這個小姑娘,一笑:“你看,現在你受我所制,生殺予奪由我決定,而你什麽都做不到不是嗎?所謂意外不就是眼前這種不可控制的事情嗎?”
馬童裝扮的小姑娘被他捂着嘴,只能哼哼唧唧的表達着自己的憤怒。杏目圓睜,玄衣公子眼睛微微一動,心想道,這雙眸倒是妩媚的很。
背景忽然又翻天覆地的轉換,好像終沒有盡頭。好像所有的場景都攪合在一起,好像寒冬與暖陽交替重複,好像蕭條的竹林與初雪夏蓮池同時出現……
是對弈。
劉詢與霍光對弈,正到快要死局之時,突然偏頭看見一個藍衫姑娘正盯着他看,看到他忽然轉頭發現了她的偷看,忙不疊的側身嗅新生的青梅。
是蓮池。
突然出現初夏蓮池,一個十多歲姑娘笑着說道:“當軸何其糊塗!”他借喻抒臆,她亦憑喻作答,明眸皓齒,嬉笑着一語驚醒夢中人。
是金絲雀。
他突然出現道:“霍家的女兒也樂意做金絲雀?”
她低頭淺笑道:“霍家的人,最首先的,便是審時度勢,如今時勢皆是陛下,成君自然一切皆為陛下。陛下需要金絲雀,成君當金絲雀便是。”
劉詢記得當時自己輕哼一聲:“好一張利嘴。”
是蹴鞠。
劉詢還是猶豫的進了宮門,一進門便一個黑色的球踢過來,正沖着劉詢的右膝,他輕巧一躲,只聽得吳寧“哎呦”一聲,正好打中了在他旁邊的宦官總管。他一擡頭,便看見了那個女人身着紅色襦裙,不知所措的站在那裏。而他也一直好氣又好笑地看着她,好像她是一團火,如此明豔。
“成君技不如人,自愧弗如。只不過劉長史抛家棄妻,置自己恩家于不顧,此真乃大丈夫?”
“我是怕你因為我死了,那樣我會愧疚死的!”
“不,我希望你成為皇後,我希望你成為一個好皇後。”
“我只是突然覺得,得償所願好像并沒有想象中的那麽開心。”
“陛下是思念故人了吧。”
“恩斷義絕,不複相見?霍成君,這不是你說的算!”
……
“不——”劉詢猛地起身,渾身汗涔涔的,自己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還是心有餘悸。自己剛剛混混沌沌,好像夢見了以前的事情,又好像起身就忘記了。模模糊糊的只剩下一堆剪影和那個明豔卻又冷清的背影。
鄭福荃聽見陛下的喊聲,連忙趕過來,扶起陛下,給他拿帕子擦拭額頭。一摸額頭竟然滾燙,連忙要宣侍醫來瞧瞧,卻被劉詢擺擺手拒絕了。
劉詢平複了一下呼吸,也擦幹了身上的汗水,說道:“宣,昭臺宮霍氏。”
鄭福荃有些不敢相信,卻看到陛下現在的樣子,想到這些年陛下與霍氏的糾葛,知道陛下是認真的。
鄭福荃想起這些年陛下與霍氏的種種,上次見面還是兩年前,那次也是個夜晚,卻是晚上陛下與歸德候商讨事情之後。那次陛下怒火沖天的就往外走去,外面飄着雪夾帶着冰雹,陛下就一件玄色單衣就往外沖,吓得李福全拿着大氅跑出來給他披上,追了一段才看出陛下是往昭臺宮那邊走。步搖到半路才追上陛下,李德全好說歹說才勸陛下做步搖去的偏遠的昭臺宮。
到了昭臺宮便讓所有人在外面候着,不多久昭臺宮為數不多的幾個宮人也被趕了出來。宮人宦官跪了一地,誰都不敢大氣喘一聲。隐約聽見陛下與霍氏激烈的争吵。
從此以後,已經兩年陛下沒有見過霍氏了。這深更半夜又下着雪,陛下原本就有些風寒,這一鬧非病起來不可。權衡之下,已有了主意。
鄭福荃說道:“陛下,這昭臺宮太過偏遠,傳旨的宮人過去,霍氏再過來,起碼要一個時辰。今夜雪滑路不好走,路上肯定也要多耽誤些功夫。現在已經三更了,到時候來回折騰這天就明了,耽誤陛下休息不是?倒不如陛下現在小睡一會,過幾個時辰就是早朝了,等下了早朝再見霍氏如何?”
陛下卻一直沒有回應,鄭福荃全身冷汗,不敢擡頭。只能聽見外面的風聲愈發猖獗。
不知過了多久,聽見陛下嗤笑一聲:“也是,她性子倔得很,你們拿她沒辦法,我去吧。”
鄭福荃睜大了眼睛,猛地擡頭,卻發現陛下面帶笑意,竟存着些許得意。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明天就開始正式的霍成君和詢哥兒年輕時候的事兒了哈哈哈哈,大家可以期待年輕的嫮兒和次卿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