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元寧帝起身下榻,走到窗邊,俯瞰一會兒,輕聲嘆道:“原來已是春色滿園。”
他将手攤開,在陽光下仍能看出在顫動,再一轉向阿綿已經長成少女的面容,忽然心生感慨。
六年過去,他竟老了。
太子已及弱冠,阿綿也快及笄,他也确實該老了。
自古君王大權在握時都希望自己能活得更長久,甚至期冀于尋求虛無缥缈的長生不老藥。若是六年前元寧帝也許也會這麽想,但渾渾噩噩度過六年,如今他覺得也不是那麽難以接受。
沒有這些時光,太子和阿綿又如何成長。
才想将毯子給阿綿蓋上,不太受控制的手還是将阿綿驚醒。
阿綿剛睜眼還有些茫然,看到面前元寧帝時立刻驚喜道:“陛下,你醒啦。”
“朕再不醒,怕是這書房都要被你占了。”元寧帝拿過她手中的書,搖了搖頭,“快及笄了,還只會看這些書。”
“難不成要看什麽《女戒》《女則》,準備以後相夫教子?”阿綿一躍而起,搶回書,“我可不要,這些地理志游記可比那老古板的書有趣多了。”
元寧帝瞪眼,剛想說什麽,轉而想到長公主的事,立刻軟下來,咳了咳,“自然不需要,朕的郡主,怎麽可能要和普通婦人一般。”
阿綿笑着将他牽到桌旁,“那是當然,有陛下和太子哥哥當靠山,我才不怕呢。我還記得小時候,陛下說要親自給我選郡馬,若郡馬對我不好就立刻廢了他,陛下要想給我做主,總得先養好身體吧?”
她将那碗一直溫着的湯圓端起,作勢要喂他,“陛下若不願吃,不如讓我來服侍?”
元寧帝哼一聲,“朕好的很,哪裏需要人喂的地步。”
好在筷子不好掌控,勺子還是比較方便的。在阿綿督促下,元寧帝總算将一碗湯圓吃了下去,讓阿綿松了口氣。
幸好還是比較配合的,阿綿覺得,甚至比六年前要好說話得多。
難道這六年脾氣竟然變好了?
見元寧帝目前情緒還算穩定,阿綿試探道:“陛下,用了膳不如出去走走?”
阿綿回想着以前了解的一些養生知識,記得飯後走兩步,再多曬些太陽,是有利于心情變好的。
反正已經答應讓這二人折騰了,元寧帝也暫時對之前醉生夢死的生活失去了興趣,便一一應了阿綿。
李安跟在這二人身後,心中啧啧稱奇。還是安儀郡主有辦法啊,之前他和太子想盡了辦法都沒做成的事,居然被郡主輕飄飄兩句完成了。
實在讓他心悅誠服。
元寧帝久未出自己居住的宮殿,對外面有些陌生,竟還要讓阿綿來做宮中向導了。
阿綿終于想起了禮儀規矩,而且在外面也有不少宮人看着,便想走在元寧帝後方,卻被他不滿道:“朕就是規矩,站那麽遠做甚麽,沒得破壞了朕的興致。”
阿綿悄悄吐舌,這可是陛下親口說的,到時候有人責怪也怪不到她頭上。
她帶着元寧帝在太清湖旁漫步。
天空碧色如洗,湖水澄澈,不時有春風吹拂帶來一絲水汽,漾起湖面微波,驚得岸邊垂柳輕輕搖晃。又有阿綿軟糯悅耳的聲音在耳邊講解,元寧帝頓覺耳清目明,就連手似乎也不顫了。
走至欄旁,元寧帝盯着湖中聚在一塊兒奪食的錦鯉,忽而笑道:“朕可記得,你幼時最愛禍害朕宮中的錦鯉。人還沒半點大,就想着來釣魚,還問朕能不能吃。”
阿綿郁悶,這都多久前的黑歷史了,居然還記着……
“我也就釣一下試試,最後不都放回去了嘛。”阿綿鼓起兩腮,不滿看他。
其他人是離得遠,可李安就在旁邊呢。
元寧帝笑道:“可是朕的魚兒卻被吓死不少,連食都不敢吃了。李安你說,是不是郡主的錯?”
李安嚴肅着臉,“老奴記性不好,不大記得了。”
阿綿嘿嘿一笑,搶先一步到亭間,撒下大把魚食,“幼時的事我也不記得了,陛下就別再說了。不過現在我可是經常來喂它們,陛下,皇宮的魚肥了不少還是我的功勞。”
元寧帝點點她,面容和眼眸俱是笑意。
另一旁小徑上,長公主寧清悅被小心扶着行走。
她在小佛堂中跪久了,走起路來竟也不大靈活,還是皇後終于看不下去,将她趕了出來,非要她出鳳儀宮走走。
“公主,前面太清湖旁有個涼亭,去那歇歇吧。”宮女明心道。
寧清悅略一點頭,才被扶到小徑盡頭,便看見太清湖旁衆多宮女內侍守着,在他們前方的涼亭中立有兩人,正是她父皇元寧帝和安儀郡主。
頓住腳步,她面無表情道:“前面…可是陛下?”
她竟連父皇二字也不願叫了。
明晴探頭一看,立刻縮回,“正是。”
寧清悅冷笑一聲,“陛下竟願意出來了。”
她本想轉身就走,卻想看看元寧帝會做什麽,便站在了那裏,盯着涼亭方向。
元寧帝正在聽阿綿背書,為了顯擺顯擺,阿綿在背誦史書中的一段,罷了得意看着對面,還想着能得到一番稱贊。
但元寧帝略帶笑意,微微搖頭,“中間一段‘行于國中,不從車乘,不操幹戈’錯了。”
阿綿回憶了下,發現還真的是,不由驚道:“陛下,這是你多久前看的書了?”
“朕還在太學中時所學,怎麽了?”
阿綿無言,這些人的記憶力簡直像開了挂,她爹程宵是,太子是,元寧帝也是,看來她這點小聰明在他們面前還真算不上什麽。
“比這個沒意思。”阿綿擺手道,“讓我和陛下比背史書太不公平了,不如……陛下和我比踢毽子?”
“胡鬧。”元寧帝出聲斥責,但看向阿綿的眸中并無怒意,只将她當成不懂事的孩子般寵着。
他哪能不知道阿綿這都是在逗他開心。
寧清悅見二人歡聲笑語,幹脆在石頭上坐下繼續看着,她可不信陛下能一直保持這般平靜。
“若是朕臂膀無恙,此刻倒真要讓你這小丫頭見識一下。”元寧帝看着空中飛過的一群鳥兒,憶起往年春獵秋獵,胸中不禁起了豪情。
阿綿笑,卻見元寧帝起身,走向一個侍衛,将他的劍突然抽出,好奇道:“陛下想做什麽?”
看到這幕,寧清悅道:“終于忍不住了,我道陛下怎麽可能轉了性子。”
明心明晴懼不敢言,長公主敢這樣說陛下沒事,她們若是附和了,被知道可不止是打板子的事。
元寧帝其實是想到了舞劍,早年他也跟着學過一身功夫,甚至還精通幾套劍法,如今興致一起,又有這小丫頭期待的目光,他竟也想在她面前露兩手。
可轉念想到這是皇宮之中,身為君王當衆舞劍太失威嚴,便咳了兩聲,“朕方才看到有一只碩鼠跑過,怕你吓着了。”
李安默,這青天白日的,又這麽多人,哪只耗子敢這麽膽大啊陛下?
元寧帝将劍扔回給侍衛,便有眼尖的宮人上前道:“陛下,旁邊小林中站的,似乎是長公主殿下,是否要喚殿下過來……?”
寧清悅握着明心的手緊了緊,她看到元寧帝幾人朝這邊淡淡掃了一眼,也不知是想做些什麽。
元寧帝其實早就察覺長公主站在那邊看了許久,但她這麽長時間也沒來見禮,他便知道了這個女兒的心思,面無表情搖頭,“不必了。”
阿綿就在身旁,再一想到長公主之前的言行,他此刻竟不想再見到這個女兒。
讓阿綿一同離開此地,元寧帝轉身時道:“長公主不肖無義,不尊君父,今……”他頓了一下,又嘆道,“罷了!”
頭也不回地帶着阿綿大步離開太清湖,一衆內侍宮女趕緊跟上,李安最後還瞥了一眼長公主,眼中有着一絲不理解不認同。
寧清悅愕然,她沒漏掉李安的神情,“他怎麽那般看我?”
明心二人沒看到,小心道:“是…陛下看了公主?”
寧清悅沒回,仍道:“他怎麽敢那般看我?!”
“也許,陛下是希望殿下去行個禮,說些話。”明晴大膽猜測。
她們對陛下和自家公主的關系有所了解,想着,即便公主做出了那種大逆不道之事,陛下都沒有罰什麽,可見真是對公主疼到了骨子裏。公主若服個軟,上前去認錯一番,應該就能好了。
以公主的年紀身份,實在不必每日這般幽怨地活在青燈前。
不過是個驸馬,難道有陛下皇後和太子做主,公主還找不到更好的驸馬嗎?
“看陛下對安儀郡主那般縱容疼愛便知曉了,恐怕是因為殿下久不去看望陛下,陛下才轉而在郡主那裏尋求安慰呢。”明晴自覺猜透了陛下心思,“殿下是陛下最疼愛的女兒,只要殿下肯親自去,無論什麽五公主安儀郡主,都要落在後面。”
寧清悅卻怒視她們兩,“你們再說,就直接派你們去服侍陛下好了。”
“殿下饒命!”
寧清悅發怒,拂袖而去。
幼時她還什麽都不懂時,也很喜歡這個父皇,覺得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爹爹。待大了些,知道了皇祖父和父皇做的那些事,她才知道自己到底托生于怎樣一個皇族,恐怕在外人眼中,他們都是瘋子吧?
聽着宮外的非議,感受着宮人們的異常畏懼長大,早就讓她對自己的父皇,對皇宮生出厭倦。
驸馬與她相識,卻絲毫不介意她可能會也有這種瘋病,反而小意安慰她“公主若發病了,只管打我,可千萬別傷着自己”,自那時起,她便對擁有一個正常的生活和疼愛她的郎君有了期待,後來,也終于如願嫁給了驸馬。
可這一切……都被她的好父皇給毀了!牙齒咬得聲聲作響,寧清悅心中篤定了,陛下根本不可能恢複正常。
她心中帶着一絲對安儀郡主微妙的同情和不屑,連親人被陛下斬殺,都還能上趕着來獻媚讨好,果然是個為了榮華富貴不擇手段的人,不然這郡主封號又是如何來的?
連連冷笑,長公主複閉眼,跪在小佛堂中,開始念起經書來。
阿綿不知這父女二人百轉千回的心思,與她相處的都是人精,若她每個都去猜測一番,可不就要累死了。
“阿綿的字練得如何了?”走在禦花園中,元寧帝忽然道。
“嗯……已有小成了。”阿綿想了想,這六年她的字好歹是太子一手教成,無論如何也差不到哪去。
“李安的字也算尚可,不如你們二人各寫一字,朕來評評。”元寧帝興致勃勃。
“哎喲我的陛下,您可別埋汰老奴了,老奴的字怎麽能和郡主比,被太子殿下知道可不得撥了奴的……”
話被阿綿止住,笑看他,“既然陛下說了,李總管就別謙虛了。”
一行人行至禦花園,竟開始在這裏比起字來。
遠處有一內侍盯着看了許久,等無人能注意到他時,便小心退下,快速回到居所內寫下一封信,又喚來信鴿,将其傳了出去。
數日後,鎮北王府。
“王爺,信到了!”管家急匆匆趕到書房,見主子正在作畫,不由放輕腳步,“王爺,是京城的來信。”
“嗯,放着吧。”寧禮依舊雙手作畫,不同以往的是,他此刻竟是雙腳站立于地,再也沒有借助輪椅。
雙臂有力,畫作一筆而成,毫無拖沓。
管家沒有出去,站了會兒,等寧禮開始拆信才小聲道:“王爺,張大夫說了,您此刻還不能久站,在這件事上切勿……急功近利。”
寧禮頓住,眸中閃過不悅,終究還是壓下戾氣,“本王知道,你退下吧。”
他将信看了一遍,下一刻已将字句都記在心中,随後将其丢到了火盆中。
火舌瞬間竄上宣紙,墨色字跡被步步舔舐,火光映着他的面容,襯得他一半昏黃一半白皙。
信中大致說了些近期京城發生的事,除了着重說了下大皇子有異動并有意尋他聯手之外,還提到了安儀郡主重新住進宮的事。
雖然對外說的是柔妃有恙,安儀郡主在宮中侍疾,但深知內情的寧禮豈會猜不出,阿綿這是侍的元寧帝的疾。
想到阿綿,他腦中浮現的是數年前那張天真可愛的小臉,對着他時眸中永遠帶着暖意和關心,那是他在宮中數十年歲月中,從未感受過的……溫暖。
即便他如今有了權勢,地位與從前相比有天壤之別,他發現心中懷念的,竟依然是那個小姑娘的輕言軟語,一颦一笑,仿佛那些才能帶給他從心底油然而生的滿足與惬意。
可惜,阿綿還是太心軟了。
寧禮輕嘆一聲,負手向南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