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履霜
莺兒看到蕭陵泷步履匆匆地離開,她往臺階上一站,還沒踏進門檻,猛地察覺旁邊有人,在檐下的陰影裏站着,她險些看漏了去。
“是哪位?”莺兒問道。
本以為是個執勤的丫鬟,但擡眼一看,那人身軀像山一樣高大,正俯身凝視着她,雙眼冒出幽幽的光,像野獸那樣駭人。
莺兒下意識地後退一步,着實被吓到了,但那人立刻往前站了一步,逼得莺兒又後退,等兩人都站在燈光底下,莺兒慌慌地擡頭一看,卻見那是一個上身穿着銀甲的男子,身材高大,雙眼炯炯有神,眉間擰成一個川字。
“您是哪位軍爺?為何有事到……”莺兒看他穿着甲衣,既急又慌,才說了一句,又猛然住了口。
她覺得不對,到底這個軍人打扮的男子為什麽出現在紫楓苑?
正猶疑着,那男子哈哈大笑起來,川字眉立刻展開了,笑得露出了口中的大白牙,莺兒盯着他的臉看,這時才發現他的臉雖然被曬得微黑,但是其上還有着未能褪去的稚氣,此人年齡絕對不會超過二十。
“你是江蓠的丫鬟吧?”蕭陵岩笑道。
他認識小姐?……莺兒猜測着,江蓠此時已經被驚動,走了出來。
江蓠乍一看一個高大的男子站在檐下,從體型、身材來看都是成年男子的樣子,但偏偏臉上還有兩分淘氣,江蓠覺得眼熟,細想一陣,“蕭哥哥”三字脫口而出。
她用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蕭陵岩,蕭陵岩似乎被逗樂了,道:“今年我又長高了許多,怪不得江蓠妹妹認不出我來了。”
哪裏是因為身高認不出他來?……他臉長開了,面容富有陽剛之氣,并且有一種對自己充滿自信的毅然之色,氣質和上次見到的大大不同。
但比任何都叫江蓠吃驚的——“蕭哥哥,你不口吃了?”
蕭陵岩得意一笑:“我早在泷弟面前拍胸脯保證過,等再回京都時,一定克服口吃的毛病,我做到了。”
江蓠為他高興,他身上的變化太大了,但她的注意力也很快被一點吸引,問道:“蕭哥哥是和玲珑哥哥一起去的洪州?”
蕭陵岩點了點頭,道:“我做泷弟的護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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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蓠道:“蕭哥哥也真是的,第一次見到你時,你在雪天的屋檐下站着,也不怕冷,這次又是在夜裏的檐下站着,又是為何?要見我為何不直接進門?”
蕭陵岩撓了撓頭:“泷弟要見你,叫我在外頭等着,他要自己一個人進去。”
江蓠聞言笑容僵住了,什麽叫“泷弟要見你,叫我在外頭等着,他要自己一個人進去”,明明已經長大了,還像小時候那樣霸道做什麽……
她正無奈,蕭陵岩向她擠了擠眼睛:“我看你們剛才像什麽事也沒有似的,那為何泷弟這幾年來為了江蓠妹妹老是愁眉不展?”
剛才并不是什麽事也沒有……江蓠如此想到,但聽到蕭陵岩宛如責備的口氣,她還是很吃驚:“你說他老是愁眉不展?”
“哼,”蕭陵岩輕笑了一聲:“他本來滴酒不沾,五歲時嘗第一口酒,說又辣又苦,實在不好,但到洪州沒多久,不知為何,就喝得厲害,而且酒量也越來越大,當然也多虧如此,我們的客人都對我們招待的酒席很滿意。”
蕭陵岩說着說着說漏了嘴,江蓠心想一個書童還要招待貴客喝酒呢?蕭陵岩竟然要護衛蕭陵泷,他們做的到底是什麽事?
見她低頭思索,蕭陵岩也覺得有些尴尬,拍了拍腦門兒。江蓠不知剛才她和蕭陵泷的話他聽去多少,蕭家江家的事以外,那些有些肉麻的話也聽去了?……想及此,她臉上忍不住燒紅了一片。
蕭陵岩見狀有些樂,他憨憨笑道:“看江蓠妹妹的樣子,必是不會讓泷弟再苦等三年了,我就靜候你們的佳音,你這個弟妹我是認定了!”
他說話毫不忌嘴,江蓠聞言,先呆了一刻,随即臉紅得不像話,熱度從頰畔一直燒到耳朵,弄得她有點語無倫次了:“如何多、多年不見……你、你竟變得如此油嘴滑舌了?……”
蕭陵岩頓時大笑出聲,看着江蓠道:“如今結巴的是誰?”
接觸到他看笑話的目光,江蓠怔怔不語,她心裏想說,一切不是這麽簡單的。
蕭陵泷忽然道:“你放寬心。”
放寬心什麽?江蓠以目探詢。
蕭陵岩卻轉開了眼睛:“你只放寬心便是了……若不能,那我替泷弟感到遺憾。”
他言盡于此,沒給江蓠追問的機會,就道:“剛才那陣馬鈴是催泷弟去的,這下我也該回去了。雖然是此行的陪襯,但我也要面見父親彙報一切。”
江蓠點點頭,蕭陵岩轉身離開,幾個跨步就消失了身影。
……
蕭陵泷雖說要再來江府,但幾個月過去了,也沒見他再踏進府門,江蓠心想,他大概是被什麽事情絆住了。
且說莊淳年任洪州知州,任期已滿,在任期間政績出色,得到府、京方面上司的大力舉薦,于是慶熙帝順應衆意,将他調回中央了。
莊淳年在初秋離開洪州,一月不到,已經抵達京城,他這一上任,做的是兵部員外郎,雖然和知州是同一品級,卻有着實質性的不同。
朝中官員紛紛恭賀莊淳年二十七歲就當上了兵部高官,并且祝賀他的麟兒剛滿周歲。
莊淳年上任之後,拜訪的第一個京中人士,既不是那些如今已退居鄉野的清流老先生,也不是什麽宗室貴胄,而是吏部尚書江政鴻。
他坐着官轎到了江府,旁人都說,難為他記得當年江政鴻的提攜之恩。
江政鴻在正門迎接了他之後,主賓二人就到了正堂面談。
四年不見,他們二人之間自然生疏許多,尤其江政鴻警惕着他因為和蕭家的婚姻關系,要去助五皇子一臂之力,所以他們之間的談話不會輕松是可想而知的了。
三盞茶的功夫過後,莊淳年起身,說要見江蓠一面。這方面江政鴻沒有異議,只覺得他還記得和小女的師徒之誼,實在難得。
莊淳年任員外郎而且來訪江家的事當然傳進了江蓠的耳朵裏,她在紫楓苑等到了身穿錦衣的莊淳年。
莊淳年頭上戴着高冠,取代了以前當書生時用的頭巾,身上的錦衣取代了原來的布衣,原來給人來去自如的潇灑之感,現在則舉手投足都顯得雍容穩重。
他長眉入鬓,鳳目給人以銳利之感,書生的傲氣如今變成了身居高位的凜然之氣,粗粗看去,和江政鴻有幾分相像。
不,總感覺他像是多年前的江政鴻,而江政鴻現在更給她以溫和可親的感覺了。
但他能來看自己,還是叫江蓠很開心的。
莊淳年和她隔着十來步的距離,也在認真地打量她,嘴角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絲笑意,打破了臉上的肅穆和平靜:“你長大了。”
江蓠文靜地颔首,回以一個微笑:“先生來看蓠兒了。”
江政鴻嘴邊的笑意擴大了些,挑了個輕松的話題問道:“你最近在學什麽?”
江蓠額上有點冒汗,他的老毛病還是沒改,難道她非學些什麽不行嗎?……但直白地說出“什麽也沒學”一定會噎着莊淳年,所以她還是勉強地道:“在學琴。”
“就是它?”莊淳年搖搖一指居室角落的木匣。
江蓠道:“是,我取名叫紫瑤。”
“拿出來給我看看。”莊淳年似乎挺感興趣的樣子,聲音也有些提高了。
江蓠依言拿出古琴,莊淳年用手輕撫着古琴上的暗紫紋路,嘆了口氣道:“紫瑤這名字起得也算不錯了。”
“先生學富五車,想必有更好的了?”江蓠聞言戲谑道。
莊淳年竟然不搖頭:“是有更好的,但……既然你已經起好了,并且紫瑤确實還可以,也就不改了吧。”
江蓠看他一副“紫瑤”二字勉勉強強及格的樣子,簡直氣得暈頭,但還是平複心情道:“好吧,蓠兒和先生氣格不同,想必取出的名字氣格也不同。”
她輕輕拍了莊淳年一記馬屁,莊淳年輕聲笑起來,不輕不重地責罵了一句“你這丫頭”,又道:“既然學了琴,不奏來給我聽聽?”
江蓠聞言輕“啧”一聲:“先生在外為官,什麽宴席不缺,那能拉會唱的也不少,見過太多世面,恐怕聽了我的耳朵承受不住。”
“你就淘氣吧,”莊淳年停頓了一會兒,笑道:“……你随意奏,挑最拿手的就行。”
江蓠聞言不再推拒,稍作思索,奏出一曲《履霜》,現在不論是江政鴻還是他,二人都将以身犯險,可謂如履薄冰。這《履霜》之曲,十分切合當下境況。雖然心思可能被莊淳年識破,但現在也顧不得隐瞞了,她依心中所想奏了《履霜》。
這是一首輕靈優美,隐隐又有急迫之情的琴曲。不通音樂的人未必聽得出深意,但純粹的欣賞也是可以的。
江蓠不知莊淳年聽明白了沒有,但他似乎沉浸其中,琴聲消失很久之後才睜開眼睛,雙眼煥然發亮:“你的手法可以說是爐火純青了,不必在我面前謙虛。”
江蓠笑笑:“這謙虛二字,卻是先生自個兒教我學會的。”
莊淳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像想起什麽一樣道:“對了,我的孩兒剛滿周歲,什麽時候叫瀾芳帶來給你看看。”
聽他說起孩子,江蓠也不由自主露出了微笑:“他叫什麽名字呢?”
“叫莊秋實。”
“春華秋實,好名字。”江蓠笑道。
“哪裏只有這麽簡單?”莊淳年失笑。
“好,好,”江蓠也失笑:“先生胸中有丘壑,自然不因為一個四字成語就決定了孩子的名字,‘秋實’二字背後的典故一定積得和山那樣高……”
聽到她的奉承,莊淳年笑開了:“我倒希望是個女孩兒家,若能像你這樣逗趣兒,也不枉我養育她半生了。”
江蓠怔了怔,坦然受了他這番誇贊,笑得得意:“好說,那我祝先生一舉得女了。”
莊淳年聞言由喜轉怒,道:“你還是待字閨中的女孩兒,怎麽嘴裏說出這樣的話來?”
江蓠知道父親謹守禮數,也不在意,口頭上安撫他道:“我知錯了,再不說了。”
她心下卻疑惑,自己并沒有一個叫莊秋實的弟弟,而且“莊弄墨”應該比莊秋實大一歲的,現在看來,前世和今世的差別大了,對莊淳年而言,一個兩歲大的閨女變成了一個剛滿周歲的兒子。
莊弄墨這個人竟然不在這個世上出現了!
江蓠想不透,難道多了一個江蓠,就注定要沒掉一個莊弄墨?……
江蓠送走莊淳年後,獨自倚門站了一會兒。她能感到随着莊淳年的回歸,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要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