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陳可南朋友婚宴的日子越來越近,秦淮嘴上一個字也不提,暗地裏成天拿東西出氣。陳可南故意逗他,講起誰誰的對象整天醋海翻波,簡直叫人受不了。沒一會兒秦淮去給他拿酒,默不作聲地進了廚房,不一會兒裏面就傳出野蠻的砸冰聲,嘩啦啦地像是在砸什麽人的頭顱骨。
陳可南笑倒在沙發上。
婚宴上有許多熟人,其中不少還是當年夏開霁介紹給陳可南認識的。有的幾年不見,已經漸漸疏遠了,借着這次機會又重新活絡起來。夏開霁住在萬尼笙,飯後兩人同路回去,陳可南提起他之前送花的事,夏開霁剛聽了個開頭,就微微一笑,“有伴兒了?”
陳可南笑了笑。
“是我認識的人嗎?”夏開霁随口問。
“你見過。”陳可南說,“秦淮,那個小孩。”
夏開霁挑了挑眉毛,“看來最後還是職業操守占下風了。”
“行了,少挖苦我兩句。”
“認真的?”夏開霁問,“還是只是玩玩?”
陳可南不悅地看了他一眼,“別這麽衣冠禽獸。”
夏開霁笑起來,“小年輕奮起直追,确實難招架。年紀越大越畏手畏腳,看了就讓人讨厭。”
“不是人人都像你寶刀未老。”陳可南說。
夏開霁望向馬路對面,“你不一樣。我總覺得你還是十幾二十歲那麽大。”
“那我就成妖怪了。”
夏開霁笑了片刻,忽然問:“那是不是你學生?”
陳可南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看見秦淮在路邊報刊亭買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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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原來也這樣,”夏開霁說,“來等我下班,就在我公司樓底下那家書店裏窩着。”
陳可南也笑了笑,朝他點點頭,“那我走了。”
“你不把我送到酒店了?”夏開霁開玩笑地問。
“新歡在跟前,哪兒還顧得上你。”陳可南揮了揮手,“別以為我沒看見吃晚飯的時候你跟那個戴總監眉來眼去的。”
“臭小子。”夏開霁也笑起來,“過馬路看着點。”
秦淮拿着份雜志站在路邊,等陳可南走到跟前,他才努了努嘴,“那是夏開霁吧,我看見了。”
“他住萬尼笙,順路。”陳可南跟他一起往家的方向走,“你怎麽跑過來了?”
“跟同學在附近吃飯。”
兩人走進小區大門,秦淮說:“你還真是一點都不生夏開霁的氣啊。”
“過都過了。”陳可南轉頭看了看他,忍俊不禁,“況且我跟他以後也沒什麽可來往的。”
“我就是好奇。”秦淮摸了摸鼻子,“雖然你那麽說了,但是一般人遇上對象幹那種缺德事,都會老死不相往來吧。”
“人無完人。”陳可南說。
“我覺得你就挺好的。”秦淮說。
陳可南看向他,“你說傻話的樣子怪可愛的。”
秦淮一拳揍過去。
五月下旬,秦淮跟着餘俪去澳洲玩了一趟,趕着六月十一號回來參加畢業典禮。高考前一天,他給陳可南打了個電話,問他在幹什麽,陳可南說剛喝完酒,在寺廟裏洗滌心靈。秦淮一聽,立刻就把這通昂貴的越洋電話挂了。
偶爾他覺得陳可南不是個酒鬼,就是個神經病。反正也差不多。
九號這天,秦淮一大早就把陳可南的家門敲得砰砰作響。睡眼朦胧的陳可南一見是他,當即逮進門裏一頓揉搓,鬧着鬧着就在床上滾成一團。
将近十點鐘的時候,陳可南終于擺脫了死纏爛打的秦淮去洗澡,秦淮擠進浴室,草草收拾一通,揉着屁丨股下樓去買早飯。
陳可南家的空調安在卧室,溫度必須開得非常低,客廳裏才能涼快。秦淮怕熱,幹脆把早飯搬到了卧室的小書桌上。
吃過早飯,秦淮打算叫陳可南出門,拉開窗簾往外一瞄,被陽光射得睜不開眼睛,立刻重新窩回床上。陳可南靠在床上看,有一搭沒一搭地問澳大利亞的旅行,秦淮事無巨細地講給他聽,他答應得心不在焉——正看到要緊的地方。
秦淮一巴掌打在他的書上,捂了個嚴嚴實實。
“你曬黑了點。”陳可南端詳了一陣眼前那條手臂,把書抽出來,撫平被秦淮壓皺的頁角。
“我還曬傷了!”秦淮噌地坐起來,湊到他跟前,指着自己的鼻梁,“這麽久你都沒發現。”
陳可南草草瞥了一眼,右手伸進他頭發裏,替他揉着頭皮,“剛才想問,被你一鬧又忘了。”
秦淮惬意地眯起眼睛,枕在他腿上,“別看了,跟我說話。”
陳可南終于合上了書,放到床頭櫃上。秦淮的眼睛半睜半閉,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陳可南忽然被他腰上那條綴滿了大朵大朵的綠梗百合花的米白色短褲吸引了目光,忍不住笑起來,“你這條短褲在那邊買的?”
“還不是為了讓我媽高興,路上跟她吵架了。等過幾天我就不穿了,蠢得要命。”
“還不錯。”陳可南贊賞地說,“你還挺懂事。”
“誰讓她是我媽呢。”
秦淮伸展開四肢,滿足地嘆了口氣。陳可南慢慢撫摸着他的脊背,“我以前也總跟我媽吵架。”
秦淮換了個姿勢,仰躺在他腿上,眼珠朝上一轉,隐約流露出天真的神氣。“我記得你說她過世了。”
“對,我上大學那年。”
“是得病還是……”
“雨天高速路上出了車禍。”陳可南低頭看着他,忽然伸出手指碰了碰秦淮的睫毛,秦淮情不自禁閉上眼睛。“高中的時候我跟她吵得很厲害,幾乎不來往,後來好不容易關系緩解了些,有點和好的苗頭,她就出事了。是不是有點像演電視劇?”
“你們為什麽吵架?”
“跟你和你爸媽差不多。”陳可南笑着說,“我們家條件很普通,但我媽總想着要買大房子,讓我念好學校,所以永遠都在忙着掙錢。從我小時候起她就香港家裏兩頭跑,做小買賣。她很少回來,每次一回來就訓我,要看我的考試成績,怎麽樣她都不滿意,我總要挨她的打。給我打電話也是,從來沒說過軟話,那時候我特別恨她。”
“那你爸呢?”
“他是學油畫的,說自己是個畫家。”陳可南的笑容更深了,“我從來沒見過他的畫賣出去。除了賺錢養家,他什麽都會。”
“你媽和你爸會吵架吧?”
“到後來他倆都快分居了。我媽要求的。所以不要相信女人說‘喜歡有情調的男人’。”
秦淮突然躲開陳可南的手,別過頭咕哝了一句什麽,似乎是“我又不去追女人”。
“我媽給我爸買過一套很貴的西裝,配了領帶,大概是希望他出去做正經工作的時候用得上。”
“那你爸穿過嗎?”
“穿過,參加我媽的葬禮。”
秦淮不吭聲了。
“我爸沒送過什麽正經有用的,全是小玩意兒,什麽自己燒的花瓶盤子,自己做的花架,跟別人學着紮染的桌布,還有我媽的肖像畫,收拾遺物的時候裝了兩箱。”
“你爸真厲害。”
“我爸知道我媽過世以後,一個人在外面幾天不回家,我也找不到他,以為他不會來了。結果葬禮那天早上他又來了,穿着我媽送他的西服,領帶歪着,喝得爛醉,下巴上有一條刮胡子刮出來的血口子。”陳可南微笑着在臉上比劃了一下,“他在靈堂裏大哭了一場,然後吐在了我媽遺像面前。”
秦淮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我媽的娘家人本來就不喜歡他,氣得差點當場動手。我們回家以後,他把畫我媽的那些畫都拿出去燒了,因為太多,火燒得有點大,那天晚上又刮風,來了人叫他滅掉,他把那幾個人打了一頓,然後就被拘留了一個多禮拜,錯過了我媽頭七。”
“你爸,”秦淮斟酌着措辭,“你爸真是……”
“神經病。”陳可南笑着說。
秦淮坐起來,直直地看了他一陣,忽然吻上去。
一開始只是溫柔的觸碰,鼻尖蹭着對方的臉,然後舌尖碰到了牙齒,呼吸吹得睫毛微微顫動。空調的冷風過一陣就吹到窗簾上,海青色的布料懶洋洋地一動,一道銳利的金光就射丨進房間,像一條細薄的軟鞭,充滿柔情地抽在秦淮的一條小腿上。
他向上一挺身子,幾乎跪在陳可南身上,陳可南咬着他的嘴唇,說話含混不清,“起來。你知不知道你很沉?”
秦淮像是根本沒有聽見,急迫地撩起他的T恤,同時扯下腰上那條愚蠢的花短褲。“你幹什麽?”陳可南按住他往下扯褲子的手,用手肘頂開他,“別又亂來。”
“你神經病啊!”秦淮停下來,氣喘籲籲地瞪着他。
兩人僵持了一會兒,秦淮突然猛地一推陳可南,翻身跳下床,端起他放在桌上的玻璃杯,一口氣把剩下的冷水喝完了。他焦躁地在房間裏轉了兩圈,最後走到窗邊,對着空調吹了一會兒,把窗簾拉得緊緊的,只探出去一個腦袋,朝外面張望着。
陳可南也下了床,到浴室洗了把冷水臉,又去廚房倒了杯水,回來發現秦淮還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他沒穿拖鞋,大T恤翻起來一截,褲子沒有拉好,或者說根本沒拉,還像剛才一樣歪歪斜斜地挂在腰上,露出小半個屁丨股。
陳可南從他身後經過,狠狠拍了一巴掌,“褲子穿好,別耍流氓。”
畢業典禮前一天,大家來學校填寫資料,商量明天拍畢業照和吃飯的事宜。陳可南這個甩手掌櫃萬事好說,三班鬧翻了天,決定明天女孩子們穿一群,男孩子們穿襯衣,還說要打領帶。風聲傳到別的班,大家紛紛效仿,班主任們也都學陳可南做起了佛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典禮十點開始,外頭金晃晃的,大家都坐在教室裏聊天,電風扇嗚嗚猛轉。秦淮在八班只跟胡喬熟絡,兩人說了會兒話,不一會兒胡喬被人叫走,秦淮就一個人出來,找了個沒人待的地方,趴在欄杆上朝下望。
早上還不算太熱,他伏在冰涼的鐵欄杆上,夏風不時吹得頭頂的頭發微微一動,仿佛有人在撫摸他,這感覺讓人昏昏欲睡。秦淮從沒發現學校裏這麽安靜過。他把臉轉向辦公室的方向,即使從這裏什麽也看不到。
忽然間,餘光裏什麽東西一閃而過,他轉頭朝下看,陳可南從教學樓裏走了出去。學校要求老師們今天着裝正式,他照例穿襯衣西褲,肩上多搭了一件淺色的亞麻西服。他在樓下站了一會兒,低頭點煙,然後繼續朝前走去,穿過碎金點點的林蔭道,樹影像膠質的液體一般緩慢地流動,他越走越遠,最後幾乎消失在那一片令人目眩的白光裏。
秦淮突然大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陳可南的身影一晃不見了,秦淮心髒猛地一墜,像從樓梯上摔了下來,讓他産生了些許想嘔吐的沖動。梧桐樹層層疊疊綠色的罅隙裏閃過一道影子,陳可南重新出現在林蔭道上,四下張望了一會兒,終于看見了樓上的他,沖他招了招手。
秦淮飛奔下樓,在林蔭道跟陳可南撞個滿懷。
“看着點。”陳可南扶了他一把,“隔這麽遠都能聽見你嚎。”
秦淮一拳捶在他肩上,“狗嘴裏吐不出象牙。”說着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番,“可以啊,打上領帶還挺人模狗樣。”
“我看看你這狗嘴裏又能吐出什麽。”陳可南彈了彈煙灰,作勢去掰秦淮的嘴,“回教室待着,外邊熱。等會兒集合再下來。”
秦淮卻跟着他穿過林蔭道,“你到哪兒去?”
“買瓶水,辦公室沒水了,又沒帶杯子。”
“你可以喝我的。”秦淮捉住他的手腕,“給我抽一口。”說完就低頭湊上去。
陳可南不慌不忙地把煙換到另一只手,空出來的右手正好捏住秦淮的鼻子,“你每天不挨揍就不舒坦是不是?”
秦淮拍開他的手,“老頑固。”
“我才二十幾,老個鬼。”
兩人買好礦泉水回來,廣播裏反複播放着畢業典禮即将開始的通知,陳可南正要上樓,三班已經被班長領了下來。秦淮跟陳可南道別,兩人分開的時候,陳可南不動聲色地在他肚皮上捏了一把。秦淮回過神,嘴裏的“流氓”剛剛罵到一半,宗鑫從他跟前經過,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所有人都很興奮,主持人宣布典禮結束時,操場上爆發出長長的歡呼。校工搬來拍照用的多層階梯,班主任們清點各自班上學生的數目,體育組和教導處的老師們不知道在大聲吆喝誰,操場上炎熱的空氣被震得嗡嗡作響。女學生們在操場和廁所之間來回穿梭,男學生們站在樹陰下,胡亂把襯衣紮進黑色長褲裏。
秦淮從洗手間照完鏡子出來,瞥見陳可南拐進了小路裏的體育辦公室,不由快步跟上去。陳可南聽見動靜回過頭,“你跟過來幹什麽?”
“沒什麽,”秦淮得意地笑了笑,“本來想吓你一跳。”
“我就說你是幼稚鬼。”陳可南笑起來,“過來。”
秦淮走到他跟前,下意識朝辦公室裏望,陳可南抱了他一下,“沒人。”
于是秦淮捧住他的臉,飛快地親了一口。
“你的領帶呢?”陳可南調侃地問。
“這兒呢。”秦淮背在身後的手拿到跟前,提着一條佩斯利花紋領帶,“從我爸衣櫃拿的。”
陳可南接過來,微微皺起眉頭,又忍不住笑,“你怎麽拿這種花的?”
“這個好看啊。”秦淮理所當然,“不合适?”
“你等他們前面的照完了,去找誰借一條。”
“我不想找別人借,”秦淮說,“要不你跟我換,行不行?”
陳可南嘆了口氣,“你都說了,我還能怎麽辦?”說着伸手去扯自己的領帶。
秦淮不自覺咽了口唾沫,垂下眼皮,看見陳可南的手伸過來,從他手裏拿過那條花紋繁複的領帶,“你別傻站着啊。”
秦淮接過陳可南的領帶比劃了一下,“你這沒有結,我不會系。”
陳可南只好替他系。秦淮目不轉睛地端詳他垂下的睫毛和微微抿起的嘴唇,隐約聽見了他的呼吸,這麽想着,臉頰忽然癢起來,像有人在上面吹了口氣。他情不自禁地蹦出一句,“你今天真他丨媽帥。”
陳可南正好把領帶結推到他的衣領底下,看了一會兒,又替他正了正。“你也不賴。”
秦淮原說等班級合照結束,跟陳可南單獨照一張,結果陳可南被三班和四班的女生團團圍住,秦淮不好意思擠在裏面,遠遠躲到樹蔭底下,心裏直罵娘。
一整個六月陳可南都忙得要命,秦淮沒去煩他,跟幾個同學出去玩了一趟。六月底拿到畢業紀念冊,秦淮一家三口去萬尼笙飯店吃飯,慶祝秦淮高中生活的結束。秦旭宏和餘俪的興致都很高,晚上回到家還開了一瓶紅酒。
兩人興致勃勃地翻着紀念冊,品評各個老師和同學。秦淮聽得好笑,忽然聽餘俪叫他,“你還跟你以前那個陳老師照了一張啊。”
秦淮眼皮一跳,直直盯着電視,含糊答應了一聲。
“我跟你說,他們這個老師長得真是好,你看看。”餘俪說,“哦,你是不是見過他來着?”
“怎麽沒見過?”秦旭宏說,“老師好看有什麽用?二十四五剛畢業,一點經驗沒有,幸好把秦淮轉到八班去了。我覺得那個徐老師真是不錯。”說到這裏,秦旭宏忽然咦了一聲,“這條領帶有點眼熟啊。”
秦淮喝水喝到一半,猛嗆了一口。
餘俪也湊過來,“嗳,是你是不是有條跟這個很像?”
“好像是一樣的。”秦旭宏思索着說。
“年輕人戴這種花太輕浮,不穩重,不如你好看。”
秦旭宏微笑起來,舉起酒杯,餘俪跟他碰了一下。
秦淮扭過頭,暗中狠狠哼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