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秦淮好奇地探出頭,看見門外站着個高挑的年輕女人,栗色的卷發,面容瘦削,顴骨微聳。他覺得她有點眼熟,在哪裏見過。
女人的視線越過陳可南的肩膀,也看見了他,迷人的腦袋一歪,手提包的一只提環滑下肩頭。秦淮看見那個熟悉的酒紅色提包,忽然想了起來。
“嗨,小帥哥。”女人又轉向陳可南,笑盈盈地抛了個媚眼,“這誰呀,親戚小孩還是……”
這女人是他那天下午在學校保衛處見到的那個,許沖說的“小陳的女朋友”。然後他在酒吧裏看到陳可南和另一個女人在一塊兒。那個晚上酒氣沖天的回憶突然像冰冷的烈酒一樣瘋湧進胃裏,秦淮覺得糟透了。
“不是,”他聽見陳可南飛快地打斷了她,“這是我學生。”
女人恍然大悟,立刻放低聲音,擺了擺手,“那你什麽時候下課?”
“剛下。你進來坐吧,等我一會兒。”
女人跟着進來,又朝秦淮笑了笑。這回比剛才矜持多了,端莊得甚至稍顯拘謹。秦淮像被她傳染了,跟着不自在起來,好像陳可南放進來的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條眼鏡蛇。秦淮覺得陳可南的待客之道簡直一塌糊塗,居然丢下他倆自己進了卧室。他一口氣拉上書包拉鏈,不自覺地撥弄兩下頭發。剛才上廁所的時候應該照一下鏡子的,天知道後腦勺那一小撮慣會作怪的頭發是不是又翹着。他努力回憶早上在家照鏡子的情形,但什麽都想不起來了。真夠煩的。
女人揚起眉毛,溫和地問:“要走了嗎?”
“嗯。”他點了點頭,盡量不笑,以免看起來太傻,“拜。”
“拜拜。”她的口吻像是這裏的女主人,“路上小心。”
秦淮一口氣跑下樓,連電梯都沒等,他可不想遇上陳可南。走到小區裏,經過路邊停着的一輛雪鐵龍,他不由自主停下來,對着車窗玻璃仔細檢查了一陣頭發。并沒有任何能挑出錯的地方。他終于松了口氣,吹着口哨慢悠悠地朝外走去。
陳可南住的小區在二環外,離學校不算很近,但緊挨商區,十分繁華。小區已經很有些年頭,據說是城區最早的一批商業住宅,也是最早的富人區,當然現在早就風流雲散了。秦淮他爸在他還沒出生的時候,在這個樓盤裏買過一套房子,趁着去年房價上漲剛轉手賣掉,秦淮還沒來得及親眼見見。
繞出那些常年被法國梧桐蔭蔽的安靜小道,一走上大馬路,周圍立刻喧嚣起來,連灰塵都吵吵嚷嚷,有股不可一世的派頭。濱江路沿岸一排的豪華飯店燈火輝煌,對岸不計其數的酒吧、飯館、會所這時還沒有點亮招牌,在這樣的陰天望過去灰撲撲的,像蓋了一層無邊無際的灰色的防塵罩。
秦淮很少來這裏,即使這是本地夜生活最熱鬧的地方之一。都市夜生活的行家們對這裏總是贊不絕口,但秦淮不大分得清這家酒館和那家有什麽區別,喝什麽要去這家而喝另外一樣則是那家更地道。老實說他連酒都分不很清,盡管下過一陣工夫,但實際上它們對于他仍然只是一大串花裏胡哨的名字,在下肚以前就已經弄得他眼花缭亂了。
從很早以前開始,他就很想來這種地方了。在夏天的某個晚上,推開一扇黑水晶似的漆黑透亮的門,裝着冰塊的玻璃杯凍得他手指刺痛,在開着空調卻仍然熱氣湧動的空氣裏,跟随便哪個陌生人聊點什麽。酒,車,女人,甚至性。什麽都行,他無所謂。他只是希望有人能跟他說說話,他真正想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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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遲遲沒有來,并不是因為囊中羞澀,相反他很清楚他擁有的錢已經超出很多同齡人了。這當然要歸功于他爸媽,對此他不否認。問題的關鍵在于他不能忍受在這種地方露怯。局促不安地面對那些比他大不了幾歲的服務生抛出的一大堆不知所雲的行話,然後在他們嘲弄戲谑的目光裏被追問是不是沒有成年,嬉皮笑臉地警告說小孩子不能來這種地方。一想到這裏,他難受得頭皮都要炸起來了。所以他絕不貿然進去。
或許某天他能認識某個這方面的老手,帶他進去,并且樂意傳授他一些個中精髓。但這樣的人并不好找。他不是在開玩笑。他結識過不少社會青年,但他們跟他的想象并不吻合。
他們只會要一紮一紮的那種随處可以買到的啤酒,實際上他們根本不在乎喝什麽,說不定偷換成馬尿他們也不會發現。他們大口大口地喝酒,好像沒有食道,直接從口腔倒進胃裏,就像清早回收垃圾的垃圾車那樣。他們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高談闊論上:炫耀自己新染的頭發,理發廳學徒告訴他們的最流行的款式;女朋友從美容院的死肥婆小張換成了洗浴中心的大胸小劉;你必須從成串的髒話裏拼湊出幾個關鍵字,才能知道他們是在咒罵幫工的店裏的老板。說完舉起不知道是誰的酒瓶,新買的造型很酷的戒指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然而他想認識的人,或者說真正的“大人”,不該是這樣的。他不是說不允許髒話連篇或者不該談論那些鍍有金屬顏色的廉價戒指和項鏈,而是除此之外,除了五顏六色的頭發,鉚釘褲子,六十塊錢的中華煙以外,總該還有些什麽。他說不出來。但每當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就會對眼前的一切感到突如其來的沉悶乏味,仿佛剩下的漫長生命了無生趣。仿佛是在學校裏聽課或者父母的訓斥。
他差點忘了他的父母。他們談論的永遠是另外一些東西,工作,房子,車子,股票,客戶,保險。他簡直沒法想象幾十年後的自己會在對這些玩意兒的津津樂道裏度過一生,他甚至懷疑是不是每個人在他十七歲的最後一個晚上都會遭遇一場難以想象的關于更換腦子的酷刑。
他相信肯定還有點什麽,在這所有一切之外,還會有點什麽,比抽煙喝酒早戀打臺球更值得讓人着迷和瘋狂的東西。就像他想認識卻至今沒能如願的那個會帶他走進一家酒館的人。盡管他還不知道他是誰,但總該有這麽一個人。
忽然玻璃門一動,上面映出一個彎着腰的年輕男人的影子。秦淮吓了一跳。門後走出一個滿面胡茬的憔悴男人,從外面鎖上了大門。秦淮這才發現那是一間酒館。他回過頭尋找剛才倒映在門上的那個彎腰的年輕人,看見他正蹲在地上,往一個通紅的大塑料盆裏灌水,裏面滿是半死不活的草魚。他身上穿着黃圍裙,上面濺有紅得發黑的血點,細碎的魚鱗像刀劍鋒利的碎片。
有一瞬間,秦淮還以為見到了陳可南。但其實兩人一點也不像。
他想到了陳可南。那天晚上的陳可南。陳可南一直不太像個老師,他身上沒有老師的味道,這聽起來有點滑稽,但秦淮一直堅信每個職業的人會有屬于那個職業的氣味。看到黝黑粗糙、關節奇大的手,你會覺得他是個工人;消毒水和酒精讓你想到醫生,諸如此類。老師身上大概有粉筆灰味。好吧,這不太好笑。秦淮對着經過的一扇櫥窗扮了個不太明顯的鬼臉。
陳可南看起來好像對酒很了解的樣子,可秦淮讨厭他那副好像什麽都知道的傲慢模樣,“別覺得這些有什麽了不起”,“你就是青春期叛逆”,跟他爸媽和其他老師如出一轍。就像閻榆和一班的那個實習班主任,你不會覺得二十五歲的他們和五十二歲有任何區別。
他漫無目的地亂逛,想找一家好吃的館子,但問題是他根本不知道哪家好吃。每家的顧客都一樣多,老板忙得滿頭大汗,沒工夫攬客。他走上臺階,進了一家小餐館,因為它的招牌是海藍色的。等待位置的客人擠在過道裏,室內有點悶,但暖烘烘的。秦淮撥開人群,叫老板給自己一個號碼,餘光瞥見一個女人。
陳可南的女朋友。
她朝他笑了笑,對面的陳可南也轉過頭來,示意他過去。秦淮走到跟前,看樣子他們已經快吃完了,食物的香氣一路撓着他的鼻腔和食道。
“來吃飯?”陳可南問,“要不要坐這兒?免得排號。”
“不用了。”秦淮忽然又莫名其妙地想起酒館玻璃門映出的那個被他錯認成陳可南的飯館廚工。如果陳可南真是個廚子,說不定秦淮會願意跟他一起吃飯,或者聊上兩句,“我去別家。”
陳可南沒再多說一句話,目光重新回到餐桌上。仿佛先前的邀請只是出于禮貌随口一提,實際上根本不在意秦淮的回答。女人正在喝水,朝他揮了揮手。他轉頭走了出去。
他暗中惦記陳可南面前的那份海鮮燴飯。大概是餓狠了,簡直香得要命,以至于走出餐廳的那瞬間他有點後悔,想過随便找個地方,等上半個鐘頭,等陳可南走了以後再回去。這可太傻了。
秦淮拐進一條小巷,發現一家賣炒飯的館子。他站在原地猶豫了一會兒,忽然額頭一涼,一顆雨珠落在上面,然後是第二顆,第三顆……下雨了。
“小夥子,下雨了,快進來坐!吃飯嗎?我們這兒有炒飯炒面……”
店裏只有兩個看起來形容落魄的食客,秦淮有點遲疑,但在老板熱情洋溢的注視下,還是走了進去。
他要了一份青椒肉絲炒飯,果然非常難吃。他嚼着米粒,恍惚以為嚼的是汽車輪胎的碎末。他用了一個世紀的時間來咀嚼,最終也只吃掉了不到三分之一。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讓人産生還在夏天的錯覺。雨點氣勢洶洶地砸在玻璃上,他不自覺地把盤子往裏推了推。
茶垢厚重的塑料茶杯裏裝着淡黃色的茶水,秦淮一口沒喝,伸手到包裏摸自己的水杯,然後摸了個空。他想起自己好像接了一杯開水,然後放在陳可南家的茶幾上晾着。
“結賬。”他煩躁地說。
二十分鐘後,他渾身濕透地回到陳可南的門前。路上并不是沒有賣廉價雨傘的老太太,但當那些鬧哄哄的桃粉色擠滿眼簾,他選擇了目不斜視地走過去,對熱情的吆喝充耳不聞。他在陰暗的樓道裏站了足足五分鐘,再三确認自己不會再被凍得渾身發抖,說話也不會牙齒打顫後,這才敲響了門。
沒有動靜。陳可南也許跟女朋友約會去了。他就應該打車回家,最多打個電話讓陳可南周一順便給他帶到學校去。雖然給陳可南打電話也不是什麽讓人舒服的事。
秦淮焦躁起來,又敲了敲門。這次不太客氣,裏外濕透的衣服像浸泡過的蛇蛻,讓他呼吸發緊。裏面傳來隐約的腳步聲,然後門開了,陳可南頭上頂了一張灰色的毛巾,穿着件T恤,像是剛洗過澡,“你怎麽來了?”
“我杯子落在你這兒了。”
門後的空氣隐約漂浮着沐浴露或是洗發露的暖濕香氣,令人想起暖黃的浴室燈光照亮出浴的女人皮膚上的水珠。秦淮頓住了,看見一滴水從毛巾下的頭發裏墜落,濺在T恤的領口上,灰色的水漬像撲起的一圈灰塵。他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起來,又沒頭沒腦地補充了一句,“我拿了就走。”
陳可南直接推開了門。秦淮微微睜大眼睛,仿佛有點吃驚。陳可南草草打量他一番,說:“直接進來就行,反正晚上要打掃的。”
秦淮慢慢走進去。這次卧室的門大敞着,從門口可以望見暖灰色的被罩和枕頭,讓人想到擁有這種顏色皮毛的動物所具備的那種蓬松柔軟的觸感。屋子裏很安靜,他只聽見自己濕衣服摩擦的聲音,還有一點噪音,他轉過頭,客廳角落的空調亮着燈。他疑惑地眨了眨眼,但房子裏似乎的确只有他們兩個人。
“你下午不上課了?”陳可南問。
“胡老師這周有事,下周才開始上課。”秦淮走到客廳中央,拿起杯子,水已經冷透了。陳可南撥弄了一下空調扇葉,轉頭看向他,“冷水倒了吧,接點熱的。”
秦淮倒了水,從浴室出來,陳可南剛點上煙,問:“你要不要擦一下頭?”
“不,我回家了。”
陳可南點了點頭,“下次把上回的月考卷帶上。還有,周一要交家長意見表,記得讓你媽簽字。”
“什麽意見表?”秦淮的目光在五鬥櫃上逡巡,随口問道。
“星期五發的。”陳可南突然轉過來,微微眯起眼睛審視他,“星期五你又沒上晚自習?”
“上了啊,”秦淮眨了眨眼,看向陽臺,“我就是忘了。”
“我周一去問楊老師。問你最後一遍,真的上了?”
秦淮煩悶地甩了一下腦袋,就像被牛虻困擾的牛經常做的那樣,“沒有。”
陳可南冷笑了一聲。“我再給你打印一份,這是市上發下來的,周一必須交,別到時候又給我說沒帶。”轉身打開電腦。
秦淮不耐煩地嘆了口氣,盯着陳可南的背影,簡直想踹他一腳。陳可南正低頭輸開機密碼,毛巾垂在耳朵兩側,露出一截後頸,一只空洞的眼睛注視着秦淮。
秦淮先是一愣,随即發現那并不是一只眼睛,只是近似眼睛形狀的抽象圖案,或者幹脆說是幾段造型奇異漂亮的不閉合曲線。大約只有手掌心那麽大。
“你脖子後面是什麽?”秦淮的每個字都問得非常清楚,仿佛有意讓他難堪,“你還有紋身?”
陳可南應聲回頭,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後頸,沉默了一會兒,平淡地說:“拔火罐的印子。”然後在秦淮反應過來之前,他自己先笑了出聲,似乎為這低級的愚弄感到得意和由衷的愉悅。
“無聊。”秦淮走到他旁邊,敲了敲小書桌,“快點,我要回家了。”
袖珍打印機嗚咽着,陳可南關上文檔,秦淮在電腦桌面上瞥見一個熟悉的圖标,脫口道:“你也玩這個?”
陳可南沒回答,把新打印出的表格往他懷裏一塞,“拿去。”
秦淮拿着水杯和表格往門口走去,走出幾步又站住了,回頭看向正叼着煙目送他的陳可南,若有所思地注視了他好一陣,突然輕快地嗤笑了一聲,“可以啊你。”
陳可南只是夾着煙,懶洋洋地一揮手,走回卧室去了。